第74章 林如海番外
江南在歷朝歷代都是文風最盛之地,文人騷客層出不窮, 各領百載風騷。
到了本朝本代, 姑蘇有個林氏世代書宦,祖上又曾襲過列侯,于清流文人間, 更多三分貴氣。
林家那詩酒放誕、側帽風流的小郎君, 今科下場已奪了案首、解元、會元三場魁首, 只等着天子親自檢閱, 成全了那“連中三元”的千古美談。
看慣了紅塵中第一富貴風流的姑蘇,京城的三月便無趣得緊。
林如海輕搖折扇,漫步出了客店。
“大爺,等等奴才們!”
出門在外不好講究派頭排場,兩個書僮匆匆裝了銀兩,快步追出去。
京城的富貴是天家的富貴,百姓倒都是尋常的打扮。林如海在那沿街的店鋪裏随意掃一掃,并沒有瞧中什麽新鮮玩意。
他這百無聊賴的神情, 看得書僮心裏直打突。
“大爺, 小的打聽到今日寧國公歸京,咱們去寧榮街看看熱鬧?”
寧榮街這名兒, 乃是因賈家二位國公而取。長房寧國公府,次房榮國公府,堪堪占了這一條街的大半,還是那最繁華旺隆的地段。
他們去得晚,那街道兩旁已站滿了圍觀的百姓, 一眼望去全是各色的頭巾、方帽,烏泱泱甚是壯觀。
兩個書僮操着一口吳侬軟語,半求告半強擠地清出一條小道,把大爺插在榮國府那大獅子旁邊。
約摸站了一刻鐘,寧國公不曾看見,榮國府的角門倒開了。
林如海站的腿酸,正依在那石獅子旁,輕搖折扇揮開濁氣。
他身上穿着細錦新裁的儒衫,上頭有蘇州繡娘一針一線繡上的柏枝、蓮花,通身的文人清貴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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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們迎面撞見個這般俊秀的哥兒,當即唬一跳,忙折身去禀告給主子。
“四姑娘,外頭人多,怕是不好這會子出去。”
那簇擁在一堆美婢裏的小姐明眸皓齒,正是青春鮮豔的年歲。偏她生來受父母溺愛,最是說一不二的秉性,當即便把蛾眉一擰。
“錦枝。”
那叫錦枝的從後頭站出來,一把将婆子扯開。
這婆子的男人是二門管事,她自己也理着小丫頭的采買,在這府裏好賴算個體面人。
但四小姐是這府裏唯一的嫡女,國公和夫人愛得什麽似的,莫說是教丫頭扯她一下,便是大耳光子掄臉上,也是不能喊疼的。
婆子喏喏站在一旁不敢再多嘴,四小姐探頭往那門外一瞧,正對上一雙笑吟吟的眼睛。
林如海生來便耳聰目明,亂糟糟一片嘈雜裏,驀然聽見一道春溪般淙淙泠泠的女聲,忍不住便扭頭望去。
這女子滿頭的珠翠,卻不見半分俗豔。只嫌那翠不夠瑩潤,襯不出她眉間的風流婉轉;又嫌那珠不夠明亮,教她一雙熠熠水杏斂盡絕代風華。
“你是誰?”
這小姐眼波盈盈,看得林如海心神搖曳,不由道:“小生姑蘇林海,表字如海。”
江南的美人,比起京城要多出三成不止,個個柔婉清秀、飽讀詩書。
蘇州不像京裏,規矩沒有那樣大。每逢佳節,或是春日野炊,各家的小姐總能外頭走走。在外頭和各家的男子談詩論畫,也并不算敗壞婦德。
倘若誰家的千金壓倒諸位須眉男子,那便是城中争相求娶的女子。
林如海便有這樣一位表妹,是他母親最屬意的兒媳。
但此時此刻,他只看了這氣質高華的女子一眼,心裏忽而生出了荒謬卻衷心的感慨:
——莫非姻緣天定,那人便是她?
“咚——”
開道的鑼鼓響的不是時候,寧國公這一露面,街上當即便人聲鼎沸。那小姐菱唇開合幾下,林如海伸長了耳朵,卻什麽也沒聽清。
彩鬟美婢合上了門扉,林如海心中悵然,摩挲着冷硬的石獅怔怔出神。
書僮墊腳看了半晌熱鬧,回頭見大爺恹恹的,只當是被擠着難受。
“大爺,寧國公進去了,咱們回吧?”
若是再悶病了,耽誤殿試奪魁,回了姑蘇定要吃頓板子。
林如海仰臉把那“敕造榮國府”的匾額定定瞧了半晌,這才道:“回吧。”
寸功未立,多想無益。
很快到了三月底,姑蘇有家信送來。林如海裁開那信封,見是母親親筆,不由鄭重讀去。
家中一切安好,還出了一件喜事。
他那房裏人有了身子,已由母親作主,擡了姨娘。
大婦還未進門,便先有了姨娘庶子,這事有失詩禮人家的規矩體統。
但自從父親去後,母親便左了性子,一顆求孫的心已瘋魔了。
但凡是個平頭正臉的女子,瞧着有福氣、好生養,她便想張羅進府裏,塞到他的房中。他已不再是母親的愛子,而是一個延續香火的工具。
林如海把那信合上,想起榮國府裏那小姐,心中頓生涼意。
夜裏起了熱,書僮們睡得沉不曾發覺,他也硬挺着不說,随它燒去。
如此挺了一夜,第二日便有些起不來身。兩個書僮痛哭了一陣,又忙着為他請醫用藥。
斷斷續續病了三日,一直拖着不曾痊愈。眼見明日便要入宮殿試,下人們戰戰兢兢地瞧大爺起來,提筆練了半日的狂草。
兩個書僮對視一眼,有些摸不着頭腦。
自從老爺去後,大爺再也不曾去外頭宴飲游蕩,那些打小玩起來的好友們也遠了。這一筆冠絕江南的草書,改換成了從前最不屑的館閣體。
自他開始留心經濟仕途,從前的大爺便換了性子,再沒有做過放曠出格的事。
這一病,委實蹊跷。
“備水,我要沐浴。”
那筆随手投在書簍裏,墨漬暈染了一大片,書僮不敢多言,忙不疊下樓取水。
大爺自個進去沐浴了,兩人湊在書案旁收拾,撿起那揉成團的紙張攤開,便見每一張都寫着辛稼軒的詞句:
三十三天觑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了,相思病怎熬?
“這是……想表小姐了?”
“我呸!”
大爺何曾對表小姐有過男女之思。
夜裏剛交過三更鼓,林如海睜開眼,自己穿了衣衫,把那學子的方巾戴上,這才去喊醒兩個書僮,打水來漱口淨面。
“夜裏風高,大爺就別騎馬了吧?”
林如海在那馬蹬上一踩,翻身坐上去,“無妨。”
大紅的披風裏層,暗繡着蟾蜍和桂花,教風吹得翻出來,惹同行的人取笑兩聲。
其實這樣的美好祝願,他們誰身上都有幾樣。
路經寧榮街時,那街口站着兩個高挑小婢,輕紗覆面看不清容顏,衣飾素淡也摸不透出身。
“姑蘇林如海大爺請暫緩一步!”
這脆生生的呼喚活脫脫便是一折才子佳人的戲劇。衆人哄笑一陣,把林如海輕輕一推,打馬先往宮門口去。
林如海下了馬,牽着缰繩随那兩個婢子緩行,見那轉角的地方停着一輛八寶香車。
帷幔裏端坐的女子,正是教他日夜輾轉反側之人。
“夜深露重,小姐可曾添了厚衣?”
“勞郎君記挂。今日殿試,妾祝郎君得償所願。”
林如海一怔,瞧着夜霧裏那層層簾幕後的女子,心頭一恸。
“中或不中,小生都要回姑蘇去的……”
“常聽人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妾早向往許久……”
這托付終身的話語已十分直白,天際涼月低垂,晚風拂得臉上滾燙。誰知那心中早已認定的良人,卻一句話教她如墜冰窟。
“小生須眉濁物,不能與小姐把臂同游。”林如海頓一頓,咧唇道:“內子胸懷筆墨,若是小姐不棄,來日到了蘇州,便由她帶小姐賞玩各處。”
那白馬疾馳而去,不過一息便失了蹤影。
榮國府裏靜悄悄的,除了上夜的下人,滿府都睡得正香甜。
唯有榮禧堂裏還燃着蠟燭。
琥珀悄悄進來,小聲道:“姑娘回來了。”
“各處可曾敲打過?”
國公夫人一雙厲眼如電射來,琥珀顫顫身子,答道:“已吩咐過了,今夜太平無事,一切如舊。”
史夫人按按眉心,扶着鴛鴦的手,邁步往女兒院中去。
蘊玉閣裏,丫頭們跪了一地,史夫人心中驚詫,忙往內間快步行去。
“敏兒?”
她的女兒小臉煞白,正伏在桌上哭泣,一旁的痰盂淡淡散發血腥味。
鴛鴦把落在地上的手帕撿起,見那上頭赫然一團血污,顯見是咳了血的。
史夫人腳下一晃,把女兒攬入懷中,登時落下淚來。
她一生兩子一女,最珍愛的便是這個女兒賈敏。
女兒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她明知夜會不合規矩,怕傷了女兒的情面,便裝聾作啞随她去。
丫頭們都跟着,她教養出來的女兒也必然不會做下那寡廉鮮恥之事。
她已打聽出那書生的身份,也派了人往姑蘇去,只要家裏幹淨,待國公爺回來,便遂了女兒心意。
成了正經夫妻,今夜這出格之事,就只算是小夫妻間一點柔情往事。
明明她已為女兒打算好,為何卻見女兒傷心嘔血?
史夫人已顧不得會不會引人猜疑,她當即取了榮國公的帖子,命人快馬去請太醫。
賈敏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太醫隔着那華美精致的屏風稍稍望一眼,又在覆了絲帕的腕子上摸了脈,細細問過貼身的婢女有些什麽外症,心中有了結論。
“貴府千金乃是悲傷太過,傷了心肺,這才咳血,更有了神思不屬的恍惚之症……”
史夫人當即便落了淚,年少咳血,不是長壽之相。
寧、榮兩公正是煊赫,公府裏的小姐能有什麽幽思悲意?太醫心中糊塗,卻不敢多問。
三個小姐與兩位公子都來了,史夫人怕露出行跡,打發庶女們散了,又讓大兒賈赦送太醫出去,獨留二子說話。
“政兒,你帶人往宮門口候着,若是殿試完了,留心瞧着出來的人,把那個姑蘇來的、叫林海的擄來!”
賈政心一跳,失聲道:“母親,這不合禮法!若是被禦史知道,定是要彈劾父親的。”
賈赦送了人進來,聽了那林海的名字,再一想妹妹這病,即刻就明白了。
“母親,讓孩兒去!”
他是榮國公世子,又是太子伴讀,擄個人而已,又不傷他性命,就是被彈劾了也出不了什麽大纰漏。
史夫人躊躇一瞬,點頭讓他去了。
賈赦是這府裏的承爵人,他有心愛護手足,便是傷一點名聲也不算大事。
賈赦點了三四個親兵往宮門口去,又派人到東府給賈敬報個信。
若是真出了事,太子殿下來救個場,依着聖上對殿下的寵愛,這事就輕輕揭過去了。
寒門的學子獨身上京,稍有家底的人家卻都會帶上幾個伺候的人。
賈赦留心在那些奴才裏瞧瞧,見兩個伴讀模樣的身穿宋錦,回身點個人去套近乎。
那兩個書僮一開口,果然滿嘴的吳侬軟語,再細細一打聽,可不正是姑蘇林家的下人。
林海這個混賬東西,也不知怎麽招惹了他妹子!
賈赦心裏有氣,先把那兩個下人拘來盤問。
他帶來的這些親兵,原本就是榮國公的親信,後來在戰場上傷殘了退下來,這才到了他們府裏當差。
這些人原先都是拷問奸細的好手,身上各種手段說出來都駭人聽聞。那兩個小僮皇城腳下被拘,本就惶惶不安,又見了那些人頭臉上的傷疤,立刻就把話全抖出來了。
“表小姐?”賈赦眯眯眼,“可曾下了聘?”
“沒有沒有!咱們太太是這麽個意思,只是另有個浙江巡撫家的二子求娶,舅老爺家裏猶豫不決,便沒有說定。”
林家的爵位在老爺那代便盡了,大爺如今只有功名,除了祖上幾代積攢的財富,和巡撫家的公子比起來是遜色一些。
賈赦嗤一聲,又問:“房裏可還幹淨,有沒有在外頭眠花宿柳過?”
“這……”
那親兵豎着銅鈴大眼,書僮忙道:“家裏有個姨娘,大約六七個通房丫頭,姨娘、姨娘是有孕的……”
賈赦眉心一擰,囑咐人在宮門口候着,自己打馬先回府裏。
史夫人正給女兒喂藥,見了他這時候來,便問何事。
賈赦在妹妹蠟黃臉上一看,躊躇片刻,把那話全說了。
賈敏咳一聲,在母親兄長的關切目光裏柔柔一笑。
“既是如此,那便算了吧。”
禦馬游街時,賈赦站在府門口冷眼瞧那高頭大馬上的俊秀少年,想起終日強顏歡笑的小妹,默默盤算一通。
五月底榮國公巡邊歸京,剛複了皇命,便馬上往後院去瞧幺女。
他拉着賈敏好生看了一遍,“清減了不少。”
賈敏笑道:“纖細些好看。”
榮國公胡子一翹,“你就是個鐘無豔,也不愁沒有青年俊彥來求娶。”
他們是行伍出身的勳貴,賈敏卻不是個鐘無豔般骁勇善戰的女子,更有着鐘無豔所沒有的美貌。
“莫要悶在房裏了,陪爹爹去跑馬。”
她從前倒常和父兄在京郊跑馬,只是後來漸漸大了,這京裏人言可畏,賈敏不願家裏被人議論,漸漸便不去了。
誰知今日這樣趕巧,正遇上姑蘇林家的車馬。
賈敏隔着帷帽和那馬上的少年人對視一眼,低頭拉拉父親的袖子。
“爹爹,咱們回吧。”
榮國公眯眼在那小白臉身上一瞧,不願女兒難堪,當即打馬回城。
林夫人揭簾看了一會,見那隊人去得遠了,才笑道:“常聽說京裏規矩大,我瞧那穿騎裝的女子,倒和咱們姑蘇女郎差不多的樣子。”
林如海一頓,答道:“那是榮國公府的千金,她們家軍伍出身,灑脫一些。”
林夫人微感詫異,“看氣韻還當她通詩書呢,誰想是兵魯子出身。”
詩禮人家一向瞧不上武夫,林如海聽母親嘴裏說出蔑稱,忍不住道:“她祖上都是保家衛國的英勇将帥……”
林夫人聽出味兒,問他:“你和他們有來往?”
她心裏犯了狐疑,見兒子不應,更是要逼問起來。
“春娘那胎沒保住,你便說灰了心,房裏人全散了不說,更是連女色都不沾了!”
她怒目圓睜,喝道:“你是沾染了龍陽之癖,還是在哪裏留了情,連祖宗香火都不顧了!”
林如海深深吸一口氣,“娘,你并不姓林。”
為了這數代單傳的香火子嗣,林家的男人女人,漸漸都入魔了。
林夫人愕然,“你方才說什麽?”
她精心教養十數年,知書懂禮的探花兒,竟說了那樣的混賬話?
林如海張嘴想要複述一遍,林夫人卻一伸手,“你莫要說了,我這就給你舅舅去信,盡快把你和靜姝的婚事辦了。”
那信去往姑蘇,過了兩月才有回信。那一直看做兒媳婦的外甥女,竟已嫁到浙江巡撫家了。
林夫人手一松,那信箋撲簌簌落在地上。她想起避在翰林院不肯回家的兒子,心頭一陣茫然。
她在祠堂裏擦了三天的牌位,水米不進,任下人怎麽哭求都不聽,終于力竭昏了過去。
林如海守在病榻前,心中木木。
林夫人怔怔出神,嘴裏念叨:“往後可哪裏給你讨媳婦,咱們家的香火竟斷在你這裏……”
只因家裏斷了爵位,那區區一個巡撫的次子,便讓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外甥女背棄了她。
如海已是探花郎啊!
榮國公打聽着林家的消息,先把賈赦誇了一遍,也不追究他冒用自己印鑒、給浙江巡撫去信的事了。
那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已嫁做他人婦,總不能還惦記着吧?
翰林院裏都是一群看人下菜碟的酸儒,又有那文人相輕的臭毛病。他的好女婿也該嘗到了人情冷暖,知道了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道理……
榮國公越想越高興,撫掌道:“敏兒,爹爹給你尋個稱心如意的郎君回來!”
史夫人橫他一眼,“你把事情做成了再說大話,省得惹我敏兒傷心。”
榮國公吹胡子,“咱們的女兒做太子妃都使得,配他還寒摻了不成?怕不是被牛糞蒙了心吧!”
史夫人壓低了聲,問他:“林家那妾小産,別是咱們家的手筆?”
林家若是知道了,必然要生怨氣。依着敏兒的傲氣,怕是也不會快活。
榮國公擺擺手,“誰管內宅小婦的破事!”
他一想賈赦那信,又疑心起他來,便把人點來查問。
賈赦還幹不出這樣的隐秘事,喊過冤枉又皺眉道:“竟是還想把小妹嫁到他家?”
“我還沒死呢。”榮國公哼一聲,“那便輪不到你過問。”
這事不好親自出面,顯得太上趕着倒貼,榮國公琢磨兩天,把東府賈敬提溜去翰林院。
賈敬是正經科舉出身,除了寧國公世子的身份,另有功名在身。
林夫人的病已好了,林如海便銷假回了翰林院,聽說有人找他,便合上書去見。
賈敬先與他寒暄幾句,倒很是欣賞他品貌才學,深覺與堂妹很是般配,便含蓄把那意思露了出來。
林如海愣了半日,歸家時腳下都有些發飄。
林夫人心灰了大半,聽說國公府的千金肯下嫁,先是懷疑道:“怕是這小姐有什麽不妥當?”
她派人外頭打聽了幾日,聽說府裏四個姑娘,又挑剔道:“咱們家雖沒有爵位,卻也是世代書香,萬萬不能娶了庶女回來。”
林如海這才猛然想起,他還不知那小姐排行第幾。
榮國公等了數日不見冰人上門,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賈敏聽見動靜,便去父親書房裏瞧,聽着父母不住罵什麽“林家混賬小兒”,心裏一慌。
夫婦二人見女兒進來,忙悻悻住了口。
“可是父親你為難了林……”
女兒眼中淚光點點,看得榮國公心裏有氣,還沒想出怎麽個整治的法子,忽有人報:“翰林院編修林海大人求見國公爺。”
榮國公大袖一揮:“不見!”
賈敏心頭噗噗亂跳,淚汪汪望着榮國公:“爹爹……”
林如海等了許久,終于還是進了榮禧堂。
榮國公威嚴不可逼視,國公夫人倒很是和善。他認真答了夫人幾句問話,正正衣襟,沉聲把來意說了。
這時的林如海尚不及弱冠,僅僅是個翰林院小官,還沒有後來宦海沉浮修習得的心術城府,更不是位居三公的當朝太師。
若不是賈家先露了意思,他或許一進這公府便怯了。林如海心底苦笑,想起那小姐,又覺渾身充滿了勇氣。
“既然你誠心求娶,便把六禮過了,再商議婚期。”
榮國公挑剔地将他上下一瞧,又道:“敏兒上頭還有三個姐姐不曾婚配,總不能讓幺妹先嫁,需得你等上一兩年。”
林如海心中忐忑,深怕那小姐不是這位四姑娘,便躊躇道:“下官唐突,可否……可否請小姐出來一見?”
史夫人遲疑未決,那屏風後的賈敏坐不住了,當即問他:“你還想挑揀不成!”
林如海聽了那聲,低眉輕輕一笑,“敢問小姐家中行幾?”
那笑聲醇厚動人,聽的賈敏耳垂一熱,“姊妹中,行……行四。”
林夫人見兒子親去求娶,心裏很是不滿,但國公府的門第不便結怨,一時也沒有好的人選,只得捏着鼻子認了。
誰知問名之時,那賈家嫁的竟是嫡出的四小姐。
榮國公匆匆把三個女兒嫁了,史夫人更是生了賈敏便一直在攢嫁妝,這婚期一定,夫婦二人每日只管和女兒說話游樂,旁的一概不問。
赦大奶奶幫着婆母掌家,便和弟妹王氏一齊清點妹妹嫁妝,登記造冊後再抄錄出一式三份。
王氏不識字,珠算卻是一絕,大奶奶嘴裏邊念邊抄,她便在一旁撥算珠,忙了兩日才算完。
“四妹妹這嫁妝當真豐厚,把咱們妯娌的都比下去了。”
大奶奶笑道:“那林家幾代的主母出身皆是不凡,若非母親為敏妹妹積攢多年,怕是還要露怯呢。”
王氏撇撇嘴,“連個爵位都沒有,只靠幾本書穿衣吃飯?門第終究是差了些。”
大奶奶自己便是詩禮人家出身,深知自家底蘊,那林家怕是比自家還強出不少。王家教養不同,大奶奶也不和她計較,只一笑而過。
這話傳到賈敏耳朵裏,卻生了一場閑氣。
姑娘不高興,丫頭們也跟着沒了好臉,王氏在小姑子那裏得了幾回冷臉,漸漸便不去了。
賈政聽她幾回抱怨,只道:“你不曾讀過詩書,輕慢了妹婿這樣的清貴人家,敏妹妹生氣也是應當的。”
他最喜歡那些紅袖添香的雅事,王氏心裏犯了妒火,轉臉把書房裏幾個識文斷字的丫鬟全攆了。
丫鬟都是史夫人賞的,她顧不上兒子房裏,等女兒出嫁才想起來問,但王氏有了身孕,便也不再追究了。
賈敏到了林家,與林如海兩心相知,夫妻間很是和順。
林夫人見她詩書上很通,也就不說什麽“兵魯子”了。只是半年不見兒子身邊有旁人,賈敏也沒個喜訊傳來,那不滿漸漸又露了出來。
林如海剛從翰林院回家,見房裏多了幾個面生的女子,眼底掠過厭惡。
大抵沒有男人能容忍這種沒有尊嚴的豔福,尤其是他已經有了鐘情的夫人。
賈敏已哭過一場,面上還能勉強裝出大度模樣,“這是母親賜下的,屋舍已打掃好了,往後……”
“可巧我身邊幾個書僮、長随還不曾婚配,便給他們一個恩典。”
賈敏眼睛一亮。
夜裏夫妻二人私語,林如海道:“我家的香火全看天意,咱們只過自己的日子,莫要想太多。”
他已看倦了父親那求子心切的癫狂模樣,也見過母親從為納妾之事深夜幽泣,漸漸到主動為夫君納妾。
“我十二歲那年冬天,被窩裏忽然有個光裸的女子。”
那時他父親尚在,那女子是他們精心為他挑選的“禮物”。
十二歲的少年赤着腳在雪地裏狂奔,他不知該去哪裏,但絕對不能再留在那個家中。
但他父親忽然便死了。
他母親要他指着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發誓,絕不讓林家絕後。
他發了。
“父孝之後,我的房裏漸漸多了很多人……”
賈敏輕輕捂住他的嘴,“我曉得了,你莫要再說。”
她不想他再回想這些事情。
她父親、伯父都有妾,哥哥們也有。那些人有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有的是戰場上搶來的俘虜,有的是正妻的陪嫁,有的幹脆是府裏的丫頭。
去年赦大哥哥看上了個清倌,大嫂子哭了一回,母親便教他算了。
因為大嫂子出身清貴,不能和那樣的人共侍一夫,腌臜了她。
母親不算喜歡那些人,但也不怎麽讨厭,她父親終歸是喜歡的。
她母親與她說,他們這樣的人家,不可能沒有妾室。妾室是個男人們逗趣的玩意,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林如海不一樣,那些妾是林家的妾,不是他的妾。
他甚至不能選擇。
這和被逼淪落風塵的女子有什麽差別呢?
尤其是,她的夫君本質裏是個那樣驕傲的人,有着放曠自矜、不可一世的狂妄性子。
從此她更勤謹地伺候婆母,事事千依百順,只有納妾之事決不應允。有時婆母逼得緊了,她便往榮國府裏住兩日,做個要給父兄告狀的模樣。
賈家一門兩公,便是賈敏先失了婦德、犯了七出,為了林如海的仕途,林夫人也不敢撕破臉。
她寧願做一個妒婦。
林如海心中感激,原本便是十分的深情,漸漸化作刻骨依戀。
一直到林夫人過世,她心心念念的香火仍沒有一點影子,強塞的兩個姨娘被那妒婦防範着,半老徐娘仍是個黃花閨女。
可恨她還年年重金相誘,問她們願不願意出府另嫁。
病榻淹留之際,林夫人見兒子哭倒在那妒婦懷中,恍惚想起了他小時候。
從前他也這樣依戀着自己,後來漸漸就變了。
是幾時變的呢?
林夫人想起那年冬天,雪上那串淩亂的腳印。她的兒子像一頭瘋狂的孤狼,那雙眼睛裏,已沒有對親情的半分留戀。
“我……”
她張張嘴,留給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竟是那句:“不姓林啊……”
時光荏苒,那雪裏狂奔的少年終于化為兩鬓斑白的老翁。
他的愛妻已離開他許多年,卻一直在他夢中不曾消散。
而他林家的女兒,再不用像他這般,為香火而惶惶不可終日。
林如海閑坐在廊下看落英,那兩個皮猴子又滿身髒污地跑來,嘴裏嚷嚷不停。
“外公,我想吃桃子!”
“去吃你賈家的,林家的桃子都是我的!”
林如海搖搖頭,平日倒是哥倆好,一到争桃子又分出兩家來。
“那桃子都教你爹吃了,找他要吧。”
熟練地禍水東引後,林如海揭蓋喝一口茶,曼聲道:“三十三天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更新小皮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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