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小栗巷食肆門臉不大, 半新不舊的招牌挂在門上,站在店門外頭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燴魚鮮香。
雜魚燴這道菜, 其實根本上不得臺面。
漁民打魚的時候, 一網子下去, 大大小小的魚蝦蟹網上來,凡是大點的魚蝦, 統統拿出去賣錢,而挑到了最後, 網子裏便只剩下一堆小魚小蝦, 往往種類繁多,上稱一稱,份量也不輕, 扔掉怪可惜。
于是便不論什麽魚蝦種類, 直接一鍋全都煮了,就吃個魚鮮。
這便是雜魚燴。
一大鍋的雜魚燴,由于都是新鮮魚蝦煮成,味道自然是不用說的, 份量又足,價錢又格外便宜,窮苦人家吃不起肉,來上一鍋雜魚燴打打牙祭,也能哄哄五髒廟。
這開在小巷子裏頭的食肆,來往的也都是附近居民百姓,個個家裏的主婦都是精打細算極會過日子, 沒有誰家舍得頓頓大魚大肉下館子吃好的,也只有這便宜實惠的雜魚燴反而能出頭。
阿瑤歡歡喜喜的進了店去,劉雷雨跟在後頭,臉上寫滿了不情不願的無聲的抗拒。
然而等阿瑤轉過頭來找劉雷雨說話時,劉雷雨瞬間又挂上了一臉笑意。
劉雷雨聽見自己心裏有個聲音在感嘆:沒想到啊沒想到,劉雷雨你竟然是個這麽虛僞的人。
小食肆裏頭已經坐了一位客人在用餐,那人背對着店門的方向,桌上一大盆的雜魚燴吃的見了底,剔出來的魚刺魚骨堆滿了小半盤子。
旁邊櫃臺後面站着食肆的掌櫃,面白無須看着三十來歲的模樣,正低着頭噼裏啪啦的打算盤。
阿瑤走過去,問掌櫃今日的雜魚燴還有沒有了。
那掌櫃的見來了客人,卻連眼皮都不擡,只指了指櫃臺上的水牌讓阿瑤自己看。
劉雷雨本來心裏就不高興,見掌櫃态度還這般惡劣,心頭更是氣的不行。
然而這雜魚燴是阿瑤提出來想吃的,劉雷雨不想毀了阿瑤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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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好跟掌櫃的理論,只能死死盯着掌櫃,用憤怒的眼神來表達自己內心的不滿。
然而這麽一看,卻被劉雷雨看出點不對勁來。
那掌櫃為什麽,好似一直在發抖?
天氣有這麽冷的嗎?
劉雷雨後知後覺的在店裏頭看了一圈,這才發現,那位早來的吃魚的客人,仔細一看,似乎有點眼熟。
而這時候,阿瑤也看出來不對勁了。
那态度奇差的掌櫃,算盤打的噼裏啪啦震天響,然而全無章法根本是亂打。
不僅如此,他一邊打着算盤,兩只手的食指卻高高的翹起,拼命指着店門的方向。
“逃啊!”掌櫃的內心在咆哮,從劉雷雨和阿瑤兩人一進店門,他就拼命在暗示了,偏偏這倆看不懂,還一頭闖進來。
然而劉雷雨和阿瑤聽不見掌櫃的心音,等她倆意識到不對時,已經晚了。
吃魚的客人慢條斯理的咽下了最後一口魚肉,嘴巴裏嚼着魚脊骨站起了身。
他一轉過來,劉雷雨也認出了他的臉。
正是陳家醫館的雜工趙叔。
往日裏在醫館,趙叔不愛說話,為人憨厚老實,手腳勤快,連阿爺都評價他人不錯。
然而此時此刻,這趙叔毫不掩飾自己滿臉的陰險狠毒,他“呸”的一聲将魚骨吐在地上:“又見面了。”
一句打招呼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字詞之間的惡意比數九寒冬都要陰冷滲人。
阿瑤問候的語句噎在了舌尖,再也說不出口。
趙叔他在大街上弄丢了劉雷雨和阿瑤的身影,心裏憋了一肚子的火回了陳家醫館。
然而那門子見他無功而返,卻告訴他根本不消跟蹤,只需直接到小栗巷食肆來守株待兔便是。
原來阿瑤和劉雷雨先前在醫館後門外頭讨論吃什麽時,說的話全被那門子聽見了。
趙叔果然聽了門子的話,來食肆叫了一鍋雜魚燴。
這雜魚燴做的确實鮮美無比,他人吃的盡了興,正好劉雷雨和阿瑤也送上了門來。
電光火石之間,劉雷雨腦中閃過了許多思緒。
當初陳家小姐來找她談塊根生意時,曾一再提起過,她跟陳家不是一夥的。
陳家的人也在找挖到特大塊根的人。
而且陳小姐說過,劉雷雨一旦落到了陳家的手裏,絕對落不到什麽好。
眼前這趙叔,是陳家醫館的雜工。
看他那模樣,應該就是陳小姐口中“落不到什麽好”的手段。
這一切一切的念頭,其實都是在一瞬之間就想明白了。
在劉雷雨根本還沒想到她應該做什麽,應該怎麽做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為她做出了選擇。
她一只手用力抓起了櫃臺上筷子籠,朝着趙叔砸了過去。
一大把筷子從沉重的筷子籠裏飛出來,劈頭蓋腦射向趙叔的臉面。
趙叔不得不伸出手來,在自己眼前擋了一擋。
就搶着這個空檔,劉雷雨另一只手捉住了阿瑤的腰,手臂用力一收一帶,就将站在自己身前的阿瑤換到了自己身後。
随後她推着阿瑤的後背拔腿就跑:“走!”
驢子不好牽進食肆裏來,劉雷雨就把它拴在了外頭。
阿瑤也是機靈的,她借着劉雷雨推她的力氣,兩步就竄到了食肆外頭,同時眼疾手快将驢子的缰繩抽了開來。
劉雷雨緊跟在阿瑤身後:“騎驢!”
然而食肆不大,劉雷雨扔的那一把筷子只幹擾了趙叔一下,他人高腿長,不過一個跨步就追到了劉雷雨身後,一雙大手像鐵爪一樣,向着劉雷雨的頭皮直接薅了過來。
“往哪裏跑!”他一聲怒吼,吓得食肆掌櫃直接縮到了櫃臺底下。
劉雷雨早有防備,她猛地一矮身,躲過了這一抓。
同時她兩只手各拉住了店裏的一張桌子,用力往身後一推,企圖再次擋住趙叔的腳步。
而店外,阿瑤正要翻身騎上驢子,一擡頭卻看見一個人影從巷頭不緊不慢走了進來。
正是醫館那新來的門子。
那門子手裏提着一根木棒,面無表情的向着阿瑤走來。
看他那模樣,阿瑤可不會認為這門子是來給她倆幫忙的。
阿瑤立即翻身騎上了驢子,她焦急的沖劉雷雨伸出手:“來!”
小小食肆裏乒乒乓乓鬧騰作響,這食肆開在居民巷裏,四鄰人家都是住戶,照理說聽見這動靜,早該有看熱鬧的人出來了。
然而四周死寂一片,竟然沒有一點聲音。
阿瑤目光中透出焦慮來。
這小栗巷阿瑤也是第一次來,巷子不算寬敞,沿巷子兩邊都是人家,牆高院深,巷子中間拐了個彎,一眼看不到巷尾的方向。
而她之所以會來這小栗巷食肆吃雜魚燴,是因為玉雪姐姐說過住在此處。
醫館的周管事家在小栗巷尾,玉雪姐姐說她在黑甕城這期間,都暫住在周管事家。
之前回回都是玉雪姐姐去雙峰村找她玩耍,她才起了念頭,想要到玉雪姐姐住處看看。
可那門子跟趙叔兩個殺神又是怎麽回事?他倆是從陳家醫館來的,難道跟周管事有關?為了塊根嗎?
這事兒跟玉雪姐姐會不會有關聯?
還有那食肆的掌櫃,阿瑤确定那人從前絕對是不曾見過的,他為何會提前示警,還出手相助呢?
這裏頭仿佛藏着一個巨大的陰謀,而她很可能是這陰謀裏的一顆棋子,弄不好還将雷雨哥給拖下了水了。
阿瑤心中一痛,還有阿爺呀!
阿爺昨夜徹夜未歸,而那門子和趙叔又都是醫館出來的,恐怕阿爺兇多吉少了。
憤怒與痛楚交織襲上了阿瑤的心頭,一時之間,她胸中大恸,連呼吸都仿佛艱難起來。
關鍵時刻,那食肆的掌櫃終于發揮了一點用處。
他從櫃臺後頭扔出了他的大算盤,正好砸在趙叔的後腦勺上。
趙叔原本已經抓住了劉雷雨的衣服領子,正要開口罵人。
那大算盤是結結實實的好木頭打的,趙叔沒有防備吃了一下子,也是夠嗆。
劉雷雨趁機拽出自己的衣領,跑出去拉着阿瑤的手借力也騎上了驢背。
阿瑤強打起精神,腳下一打,驢子立刻拔腿跑起來。
劉雷雨跟阿瑤兩人身量都不大,母驢馱着兩人也不過才一百多斤,跑起來并不吃力。
巷頭的門子來者不善,阿瑤只能騎着驢向着巷尾飛奔過去。
劉雷雨坐在阿瑤身後,驢子跑起來時她無處借力,本能的就攀上了阿瑤的肩頭。
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她居然還能臉上一紅,連她自己也對自己佩服起來。
阿瑤什麽也沒有察覺,她專注的控制着驢子奔逃,眼神掠過巷裏的各戶人家,高聲喊道:“救命!有惡人當街搶人,救命!”
沒用的。
這條小栗巷,像是變成了一條無人居住的空巷,阿瑤那樣喊了,也沒有任何一點聲音回應。
而劉雷雨則死死盯着巷尾的一戶人家,她可沒忘記,陳家小姐說過,若是要找她,就到小栗巷尾來。
現在她真的來了,然而等着她的,就是這要吃人一樣的趙叔嗎?
這是陳小姐的安排嗎?
還是那陳家的安排?
陳小姐又去了哪裏?
劉雷雨滿腦子裏都是疑問,然而眼下的現實卻根本不允許她再去多想。
眼看着阿瑤與劉雷雨騎驢跑了,那趙叔從食肆裏沖出來,拔腿就來追。
而門子卻依舊不着急,他冷笑一聲:“沒用,跑不掉的。”
劉雷雨和阿瑤跑過巷子的拐彎,一眼就望到了巷尾的方向。
這小栗巷的巷頭巷尾都連通着大街,原本出了巷子外頭就是人來人往的大路,是能跑掉的。
然而此時,巷尾赫然停了一輛馬車,馬車上空無一人,然而馬車又寬又大,卻将巷尾的路堵了個結結實實。
別說一頭驢子,就是個人,也難擠的過去。
阿瑤連忙控着驢子調轉方向,可是驢子跑的急,哪裏這樣靈活,阿瑤騎術畢竟算不得老練,手腳一亂驢子反而失了平衡,往一旁栽倒了下去。
而身後,那趙叔也已經追了過來。
劉雷雨和阿瑤騎在驢身上,根本來不及躲閃,她倆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瑤被劉雷雨抱在懷裏,落地時是劉雷雨肩背先着地,為阿瑤墊了一下,她摔得還算是輕的,立馬就能爬了起來。
然而劉雷雨只感覺到手臂傳來刺骨劇痛,渾身立馬出了一層冷汗,這痛楚不僅沒有消退反而還愈發來勢兇猛,她躺在那裏一動不敢動,心中驚駭萬分,右臂只怕是摔斷了。
“跑啊,怎麽不跑了,我看你往哪裏跑!”
趙叔罵罵咧咧趕了上來,提起腳就往劉雷雨身上踹。
阿瑤一頭沖了過去,趙叔根本瞧不起她細胳膊細腿的模樣,連避都懶得避,只随意揮手來擋。
誰知道阿瑤悄悄拔下了發簪藏在手心裏,她握着簪子的尖頭,用上了全身的力氣,當即就把趙叔手上紮出了血來。
趙叔吃痛,舉起另一只手就要往阿瑤頭上捶,然而拳頭舉得老高又頓住了:“小丫頭片子我跟你說,你可別自讨苦吃,我家主子請你去說說話,我不過是奉命行事。”
看他那模樣,倒像是真有所顧忌的樣子。
阿瑤先守在劉雷雨身前,将劉雷雨護住了,然後才答話道:“有你這般請人說話的?”
劉雷雨強忍着痛楚,試圖站起身來,然而右臂軟綿綿使不上力,整個人更是痛到汗如雨下。
說話間那門子卻趕了過來:“你跟她們廢什麽話,先辦事。”
他越過阿瑤和劉雷雨走向馬車上,拿了兩個麻袋并一捆麻繩出來,甩在地上。
“幹活吧!”
阿瑤換了哀求的眼神向趙叔求救:“趙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是來找我家阿爺的,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不是我們得罪了誰?”
趙叔看了門子一眼,他撿起了麻袋,對阿瑤說:“是天大的好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阿瑤一看也不抵抗,順從的接過麻袋,自己走了進去,只是她又求趙叔:“這是我的一個同村,他不過是與我順路來的,請你把他放了吧!”
劉雷雨咬着牙搖頭:“我知道你家主子想要什麽,你們抓錯了人,找阿瑤沒用的,把我帶回去吧。”
那門子一聽,眉毛一抖走上來:“喲,聽這口氣,你倒是說說,我家主子要什麽?”
劉雷雨站起來,用左手扶住了骨折的右臂,劇痛消耗了她太多體力,她不願意多說,只吐了兩個字:“陳家。”
那門子一聽嗤笑一聲,呵斥趙叔道:“還在等什麽?真要聽他給你瞎掰嗎?趕緊把人捆起來,交差去吧。”
說完他自己拿了麻繩,先把阿瑤捆了起來。
他手腳粗魯,将阿瑤推搡如同死物。
劉雷雨憤怒的用肩頭撞過去,門子猝不及防被撞到了一邊。
那門子一看,操起地上的木棍對着劉雷雨就砸了下去。
劉雷雨無處可躲,硬是用肩背接了一棍,她只覺得舌尖一甜,差點噴出一口血來。
阿瑤尖叫着朝劉雷雨撲過去,自己擋在劉雷雨身前。
而門子的第二棍又高舉起來,他人陰狠,哪怕阿瑤擋在前面,手裏力道也絲毫沒有減弱一分。
若叫他這一棍打實了,阿瑤肯定受不住。
劉雷雨又慌又急,偏偏她斷了右臂活動不靈,一只手怎麽也推不開阿瑤。
正在這時,趙叔一只手架住了門子的木棍:“行了,主家要的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