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星淵番外(二)

不知何時,雪勢漸漸小了,唯有朔風卷起滿地殘雪,倏忽吹進空空的廟門。持劍的白衣公子身形隐在廟中暗處,随着時間一分分過去,長眉愈蹙愈深。

陣中青年眼神亮的驚人,劍勢愈發張揚淩厲,沈星淵覺得,他遇到了最難的困局。

正把他戰意激發到極致,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他很多年不曾用過。身上駭人的傷口感覺不到疼痛,連流的血也不像自己的。恍惚間回到了八年前,白衍修持劍墜崖的那一天,他在懸崖邊一人殺盡七十八人……此夜此陣,他已不是心思深沉的上位者,而是一個熱血滿腔,生死不計的少年。

因為那個人在身後,所以就算死在陣裏,也要留個同歸于盡,不能給他帶來半點麻煩。

雪停了,風也輕下來。血腥氣愈發濃重。荒野中只有掌風呼嘯,劍刃相擊,刺破衣衫皮肉的聲音。白衣公子看着漆黑夜空,低聲自語,“來了。”

話音未落,天光霎時明亮一瞬,濃雲開,星辰現!

天羅陣由人力帶動天行地方,三才渾聚,共營一擊。而此時天地間氣息陡變,整座陣的平衡被驟然打破,千分之一的破綻中,主陣者尚未來的及號令變化,忽而心神一震,下意識的向左避去……

一劍橫來,帶着不可思議的威勢,瞬間即至,身邊人的慘叫卡在嗓子裏來不及發出,便絕了聲息。

八門九遁之中的‘杜門’死了。

劍勢未至時,沈星淵就知道白衍修出手了。回頭便看見那雙清澈的眼眸,透出淡淡的關切,隔着血影劍光,望來一眼。便劈開了他眼前重重血色,驟然清明。

主陣者喝道,“三才合德,九炁齊并!”

同一時刻,白衣公子輕聲道,“七星鬥罡。”

陣法頃刻變了,沈星淵的劍勢步法卻變得比他們更快。從杜門的破綻之中破陣而出,反手一劍,殺了九遁之中的‘鬼遁’。黑衣衆人陣腳大亂,專攻為守,将為首者護在中間。

東邊天空現出七點微弱的星光,連成北鬥。星辰之下,青年的劍背上隐隐閃動着銀光,排成一個七星連珠的曲折圖樣。

時機天衣無縫,七星絕殺劍的威勢達到巅峰。越過黑影幢幢,一劍刺穿心脈,天上的星鬥的仿佛都眩亮幾分。

“今夜得見兩柄絕世名劍,又死在‘七星’之下,倒也不算虧……”黑衣男人嘶啞的笑聲卡在喉間,眼中瘋狂的光彩終是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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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淵抽出長劍,任噴湧的鮮血濺滿青衣,“心術不正,不配持劍。”

程小白殺完最後一人,回頭便看見青年修長的身形籠在星光中,滿身血污卻站的挺拔。可他持劍的手卻在微微顫抖……上前将人扶住,一把扣住脈門,青年似是想掙開,終究還是疲憊的阖上眼。

一探之下,程小白臉色也變了。熊孩子的傷比他想象中嚴重許多,經脈重損,真氣橫沖,身體早到了極限,只是提着一口氣,才強撐到現在。

熊孩子重傷不便夜行,程小白将人扶進廟裏,褪下自己的披風鋪在靠近牆角的地上,把人撈進懷中,源源不斷的渡着真氣,又蓋了狐裘在二人身上。

“哥哥……”

“睡吧,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懷中人氣息微弱,臉色蒼白,仍是睜着眼直直注視着他。

程小白嘆了口氣,“我就在這兒。等你醒來,還在。”

沈星淵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就像一場溫情旖旎的好夢,只願長醉不醒。

恍恍惚惚的想着,似乎關于他們的重逢,不是風雨,便是蒼雪。

回憶盡頭,滿是刻骨銘心的血光與寒涼。

到了後半夜,青年發起高燒,緊閉着眼,劍眉深蹙,迷迷糊糊的說開了胡話。

“我知道那不是你,是引我去的圈套,可還是去了……”

“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誰知道落了一場雪,就把你帶回來了,真好……”

程小白澀聲自語,“……別說了”

“哥哥,我們回秀水城吧,回當年那個院子,我每天買雲片糕給你吃……”

“我知道錯了,你別再怪我,我只是想讓你留在我身邊……就像現在多好,若真這樣死了,一點遺憾也沒有……”

程小白低喝:“說什麽傻話!”

青年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又不知夢見了什麽,忽而睜開猩紅的眼,“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抓起手邊的七星劍便要起身。

卻被點了睡穴。

睡着的熊孩子像兒時一樣,乖順的俯在頸邊。程小白看着懷中人,仿佛在睡夢中,淩厲的五官也柔和起來。長如鴉羽的睫毛輕輕覆下,遮住了惑人心魄的眼。氣息安穩,滿是依戀。

這是他帶大的孩子啊,親眼看着他從小豆丁長成翩翩少年。

一招一式的教他武功,一筆一劃的教他練字。

卻不知道他這些年走過多少路,流了多少血,受過多少次重傷,闖過多少次生死。

有人說受多大傷就站的多穩,程小白跳崖的時候本以為,這孩子以後會站的比誰都穩。

可說到底,他人生最難的八年,自己不曾陪在他身邊。

恍然想起一句戲文,“一場相逢憑誰訴,算前言,都辜負……”

天上星辰流轉,似是冷漠,似是悲憫,靜靜照耀着血光殘屍的荒誕人間。

照進破敗的廟宇,落在相依的二人身上,将血色染成溫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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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秀水城最是寂寥。綠柳繁花褪去顏色,歌臺絲竹也沉寂失聲。白牆黛瓦之中戶戶封門落鎖,長街空蕩,飛檐上的紅燈籠在北風中虛虛搖晃。

今年入冬,反常的落了三日大雪。

百裏碧湖平如鏡,霧凇沆砀,雲水一白。雀鳥無蹤,唯見沉沉長空。

相比之下,江南書院倒算是熱鬧,不管天氣如何,依舊有琅琅書聲飄出院牆。

直傳到臨街的小院,溶在白衣公子手中霧氣氤氲的茶盞裏。

院中新移的綠萼梅開了,沾着晶瑩的白雪,幽冷綿長的香味混着溫暖的茶香沁人肺腑。

但因有這般深切的冷,縱使擁爐賞雪,梅邊吹笛,都不如烈酒入骨,燒盡寒涼。

程小白能理解,但絕不贊同。

所以他奪過身邊人的酒壺,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傷勢未愈,不宜飲酒。”又想了一下,微微蹙眉,“我們回屋吧,你……當心染了寒氣入體。”

梅樹下坐着的青年展顏一笑,眼裏眉間化開一片溫柔,“聽哥哥的。”

程小白腦海中彈幕全開:什麽叫聽我的!你每天都不按時吃藥當我瞎的麽?!探你的脈明明沒大事了!還多走幾步就讓人扶不丢人麽!!你那天晚上的硬氣都哪去了!!

腹诽的正歡,只見青年站起來,走了幾步便回頭看他,星眸中滿滿映出他的模樣,又似有水光湧動,訴說着無聲的祈願。

程小白順勢就扶上去。

随即一愣……真想抽自己!不!抽熊孩子,一把年紀還賣什麽萌!

算了還是自抽吧……居然還真被萌到了!!

“哥哥,年關近了。”

“……嗯。”

“我們許久不曾一起過年了……”

就算你要走,至少再陪我過個年吧,有了溫暖的記憶,以後每年的風雪寒涼我都能一個人走過。

白衣公子似是嘆息,“你長大了……”

“……所以?”

連多留一月都不願意麽?

“過年沒有壓歲錢了。”

“……”

程小白說完就後悔了,自己的腦回路什麽時候逼格大降成這樣!!!

為了補救形象,故作淡定的說,“今年的采辦布置就從簡吧。”

青年笑了,“那是自然。”

程小白想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點春齋的松糕,合意餅要提前去交定金,不然就買不到了。”

青年笑意漸深,“知道。”

程小白仿佛在那雙盈滿笑意的眼中看見了戲谑,一甩袖子就進了裏屋。

笑什麽笑!!敢說你過年不想吃松糕!!!

臘月二十四。小年夜。

小院的回廊與屋檐上挂起了鮮紅的燈籠,風雪中輕輕搖晃,紅光盈盈漫漫。

軒窗半敞,暖黃的燈光流瀉而出,落在院中皚皚白雪上,染的白雪也添了暖意。屋中暖爐燒得正旺,簾幕低垂,獸紋香爐裏青煙袅袅,蘇合香的清甜味道混着淺淡的墨香,彌漫一室。

案上鋪着新裁的灑金紅紙,青年長身玉立,注水磨墨,狼毫蘸上飽滿的墨汁,卻是遞給了一旁的白衣公子,“哥哥先來。”

程小白接過筆,略一遲疑又擱在硯上。眉心微蹙,似是沉思。

很多年沒幹這事了好麽!!寫什麽?!“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這個早就寫過了好麽!!那些能寫的全都寫了個遍啊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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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淵九歲那年,在碧湖邊的破落小院,他們一起迎來了在秀水城的第一個新年。

那時的程小白還以提升逼格為事業,寫春聯時望見窗外顫巍巍的白梅。

提筆寫道,“年來塵事都忘卻,一樹梅花半首詩。”

熊孩子看的似懂非懂,在一旁拍手叫好,“哥哥寫字當真好看!”

白衣公子揉揉孩童的發頂,“今日的帖臨完了麽?”

熊孩子垮了嘴角,可憐兮兮的去臨帖。

後來他們搬去的江南書院臨街的院子,翻修之後,書房也更精致講究。只是院裏不再有白梅,這年冬天,程小白聽着街上鞭炮鑼鼓,提筆道,“爆竹聲中一歲除。”

又把筆遞給熊孩子,持着他軟糯糯的小手寫道,“春風送暖入屠蘇。”

熊孩子笑的眉眼彎彎。

又過一年,沈星淵字形初成。程小白寫了上聯,便讓熊孩子寫下聯。

筆觸雖有些稚弱失力,卻已隐隐顯出間架之中的神韻風骨。程小白暗暗點頭。

如此過了許多年,每一年的春聯都不一樣。

孩童的個子像雨後春筍一樣拔高,字跡也愈發老練。

等到他十六歲那年站在案前,幾乎與程小白一般高了。

少年天資異禀,武功小成,正是意氣風發,滿腔睥睨天下的豪情,提起筆來想也不想的寫道,“百世歲月當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

程小白腹诽:中二是病,得治啊。

就看見少年擡起頭來,滿眼期望的看着他,“哥哥覺得如何?”

白衣公子略一沉吟,“不錯……只是難免不合時局……”

這種春聯真貼出去,是要起義造反的節奏?劇本沒這個啊不合适吧!!

少年展顏一笑,眉眼灼灼,“那便等除夕當夜,我與哥哥再重寫一幅。”

終究是沒來得及。

白衣持劍的身影消失在大風凜冽的懸崖。渾身是血的少年一夜長大。

一戰成名,從此便是刀光劍影的江湖漂泊。

程小白回到公司,八年的教導與陪伴仿若大夢一場。

後來又穿過許多位面,心性磨砺,力量累積,躊躇滿志的謀劃着升職加薪。

将神采揚飛的少年埋進記憶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

下一章甜白傻出沒……當心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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