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

棺材內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楚寒今摸索潮濕的內壁,棺材修建的進深不小,大概有人半站起來那麽高,夠寬敞,似乎是世族顯貴的巨大棺椁。

而趴在身下的突起不确定是不是屍體,指尖的觸感滑膩冰冷,幾乎和身旁石壁等溫。

棺椁裏太暗了。

楚寒今想點起一盞燈。

可火星子剛在指尖擦亮,一陣風便将火星拂滅了。

楚寒今再點時又吹一陣風,火焰再次熄滅。

看着手上的符咒,楚寒今怔了一下。

這是封閉的棺椁,那麽風從哪兒來的呢?

這時,他聽到輕輕一聲嘆息,像日暮時的呢喃。

來自背後。

他剛想轉身,一雙冰冷的手覆了上來,蛇形動物般迅疾爬升,兩指如冰冷鐵鉗,輕輕咬合住了他的後頸。

掌心冰涼,粗糙的掌心摩挲過白皙的皮膚,帶起奇怪的酥麻和癢意。

“誰?”

響起一個冰水中浸泡過低音,透着一股子嘲哳寒意。

楚寒今:“越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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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是低音的反複确認。

楚寒今感覺到頸部那雙手松緩了些。

他終于點亮了燈火。

橙光描摹出對方眉眼的輪廓,膚色蒼白,俊朗的眉骨被繃帶截斷,眼珠随長睫微微轉動,似乎有些畏光,半閉上了狹長的雙眼。

确實是越臨。

但膚色卻更蒼白,遍布着魚鱗似的紋路,雪白紗布下浸出血痂,将皮膚染的紅白分明,像一具在棺材裏躺了多年的屍體。

他目光轉動,将手搭在楚寒今的腰間,往懷裏一摟。

“……”楚寒今被他壓在棺材板上。

脊梁微微僵硬起來。

棺材內的空間不算很寬,楚寒今方才便是坐在他腿上,現在又趴到了胸口。

那密密麻麻、森冷的呼吸落到頸間,讓人時刻懷疑這是一個死人。

還是幻境?

現在究竟在哪兒?

疑問沒問出口,越臨修長的手指隔着衣料,輕輕地撫摸着他。

楚寒今制止他的手,“這什麽地方?”

大概還是方才他跨坐在越臨身上的姿勢太奇怪,楚寒今明顯感覺到耳邊的呼吸加重,手臂執拗似的摟着他,被推開了又附上來。

推開。

又摟上來。

再推開。

楚寒今一掌拍過去時,聽到越臨虛弱地輕輕喘了一聲,似乎被打疼了。

“……”

所以現在什麽情況?

他再道:“越臨。”

就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他們說會挑一個美人給我陪葬,原來是你麽?”

楚寒今:“?”

他又拿了什麽劇本?

越臨端詳他的臉:“長得很不錯。”

楚寒今神色漠然,暗暗揣測會不會又是幻境的魇靈,順便探出手,尋找這座棺椁的疏漏之處。

但與此同時越臨的手撫上,力道強硬,掐住他下颌帶偏了頭。楚寒今一個閃念之間,察覺到一件冰涼的物事貼到了自己的唇瓣。

淺淺的吻,帶了一絲血腥味。

楚寒今完全怔在原地,即便與越臨做過多少夫妻間的事,但那都是夢境裏發生的,這還是頭一次真的與他親密。

他忍無可忍,惱怒不已。

而越臨摩挲他俊俏的下颌,語氣玩味:“美人,趁我還有最後一口氣,春宵苦短——”

短字說了一半,再被楚寒今劈了一掌。

越臨又低低喘了一聲。

“……”

他現在虛弱得要命。

但不妨礙看着楚寒今,繼續口頭占便宜:“美人性子這麽烈啊?我喜歡。”

楚寒今手起刀落,幹脆一掌将他劈暈。

感受瞬間安靜的環境,楚寒今慶幸這個選擇。

他擡手拂過棺材的潮濕裂縫,嘗試運力往上頂,果不其然頂開了一道裂縫。

但并沒有光透入。

外面或許還有一層棺椁?

楚寒今思考之後,猛地運力擊碎棺材蓋,但沒想到湧入了新鮮空氣,外面什麽也沒有——

一間漆黑的內室,牆壁內本來燃着蠟燭,但年久無人照看凝結成蠟塊,蜘蛛網和灰塵充塞其中,角落掉下幾片殘磚,昏昏明明,怎麽看怎麽凄涼。

這是誰的墓穴?

楚寒今走到墓碑前,發現被人抹去了姓名,只剩下一排“罪惡滔天,罄竹難書”等等貶損的字樣。墓碑還有遭到焚毀的痕跡,看來這個墓穴主人罪惡深重,得罪的仇家很多啊。

楚寒今往前走,留意墓穴形制,這墓主人生前至少是個族王。

一排長梯通往地面,沿路畫着扭曲的符文,層層疊疊密密麻麻。越走,楚寒今越覺得極度陰寒,後背泛起一層涼意。

這些符文……一鎮陰魂,二咒墓主人永世不得超生,極其陰毒。

多大仇多大恨?

楚寒今走到墓穴的出口,外面是一片荒蕪到極致的山嶺。借了月光堪輿周圍的地形,果然,依然是最污穢不堪的“風水寶地”,下風下水,無依無靠,正穴占偏,墳頭種滿了參天大樹。

無論如何,這墓主人如果生前不是大奸大惡,那就是得罪小人了。

楚寒今掃視周圍,重新回到墓穴內。

他将牆壁間的蠟燭點燃,待到室內盈滿了燭光,回到棺材前。

越臨雙手交疊在前胸,仍在沉睡。

楚寒今垂眸凝視他蒼白的臉,心道:剛才在村子那麽痛不欲生,現在又變成了這樣,你的仇家是誰,而你……又瞞着我什麽呢?

楚寒今升起一股疲憊之感,墓穴內沒有下腳的地方,細視之下,仿佛只有棺材裏的幹淨程度足夠他躺下來。

跟越臨同床共枕?

楚寒今垂下眼睫,覺得很難接受。

但與此同時,楚寒今忽然升起一股嘔吐之意。

他手指扶着棺材邊兒,輕輕掩唇,面色微微羞恥。

……恐怕是小孩兒要父君了。

思及此,楚寒今耳後浮上一層薄紅,面無表情、神色莊重地回到棺材內,又一臉正色地躺在了越臨身側。

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寶寶的意思。

在心裏默念三遍。

再不斷安慰,楚寒今才面朝着沉睡的越臨,再挪動身軀靠近了一點點。

但腹中的鬧騰感并沒有消失。

楚寒今有些頭疼。

他回想起那個夜晚越臨哄他的內容,心想試試吧,慢慢攀附着越臨的手,指引着,輕輕放在自己腹部。

隔着衣料,能感覺到他手指的輪廓。

還是鬧惡心。

楚寒今兩只手攀上越臨一只手,輕輕抓緊,模拟着在腹部輕輕摸了摸。

這個動作他覺得很羞恥。

寶寶頓時乖了不少。

“……”

離譜。

如果越臨醒來,場面一定非常尴尬。

實在太困來不及想太多,而山裏氣候陰冷潮濕,靠近越臨後感受到的溫暖催發了困意,楚寒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人撫摸自己,姿态十分娴熟,從披着衣衫的肩頭到手臂,逐漸滑到腹部。

楚寒今聽到輕輕“嗯?”了一聲。

他睜眼時,墓穴內比深夜亮了一些,越臨的臉近在咫尺,微睜了狹長的深金色雙眼,正一轉不轉地看着他。

醒來眼前就是個美好的東西,确實賞心悅目。

不過越臨道:“怎麽給我找的陪葬夫人,是個有身孕的?”

楚寒今:“…………”

為什麽有身孕?

楚寒今推開他:“問你自己。”

剛起身欲走,被勾着手拉回壓在身下,越臨小臂輕輕隔住楚寒今的手腕,橫過一條長腿将人壓住,将楚寒今壓得嚴嚴實實,随後直勾勾盯着他的臉。

他似乎在思索,片刻明了:“懂了,這是不想世上再留我的種。”

“……”

楚寒今真受不了他了,站起身,聽到肚子裏發出了咕咕的聲音。

餓了。

他轉向越臨,越臨神色自若:“別指望我給你和你孩子弄吃的。”

“…………”

時差絕對出問題了。

要麽越臨是被墓主人鬼上身,要麽是失憶!

楚寒今自己從棺材裏翻出來,墓穴外天已經亮了,昨晚深夜還看不清楚,現在才發現墓穴坐落于一片深縱的斷崖,一條大河奔騰流去,正前方是望不到盡頭的樹林。

楚寒今想弄點吃的,叢林中藤蔓纏繞,郁郁蔥蔥,種着一株極大的果樹,枝丫間結滿了沉甸甸的果樹,攢成球狀,有飽滿成熟的深紅色外皮,散發着青澀的木質香味。

楚寒今結下一串,剛入掌果實就爆裂開來,汁液飛濺,變成流動的深黑色。

這果實有靈氣,還是惡靈,吃不得。

楚寒今沿叢林走了一圈,發現大部分果實都這樣。

他只好去水裏抓魚。

回去經過了墓穴,越臨站在樓梯下,半依着墓碑:“你在幹什麽?”

楚寒今:“找吃的。”

“我看你長得仙氣飄飄,高冷矜持,沒想到這麽貪吃。”

楚寒今:“……”

你懷孕一個試試。

楚寒今能餓,但孩子不能餓。

越臨眯了眯狹窄的眼,道:“你幫我個忙,把墓穴的符咒塗了,我幫你找吃的。”

這符咒只能困死人,困不了活人,楚寒今微微一頓:“你出不來?”

“出不來啊。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弄的符咒,七煞占盡,這麽咒我活人都咒死了。”越臨輕輕磨了磨牙,道,“小菩薩,幫幫忙。”

楚寒今擡起視線:“你叫我什麽?”

越臨:“小菩薩?”

越臨也是這麽叫的。

“為什麽叫小菩薩?”楚寒今問。

他到底是真越臨,還是假越臨?

清晨陽光照進了墓穴內,越臨走到陰涼潮濕的地方,答:“因為你渾身白皙,模樣又清貴高雅,像玉石雕出來的。”

跟那時候越臨的回答也一樣。

可能真的是他。

只不過腦子出了點問題。

楚寒今走下臺階,塗抹墓穴內的詛咒符文,內容都看在眼裏。全是咒這墓主人不得好死,死無全屍,不能投胎轉世,哪怕魂魄都得下十八層地獄,陰毒到了極致。

“……”楚寒今忍不住側頭。

越臨站在石碑後的陰影裏,擡着下颌,掃視整間墓穴。

他明顯能讀懂墓穴內的詛咒。

可他眉眼沉靜,仿佛局外之人漫不經心地看着,臉上沒有分毫憤怒。

楚寒今忍不住問:“你一直站在墓穴裏出不來?”

越臨擡了擡眉梢,平聲道:“嗯。”

“那你意識清醒多久了?”

越臨目光調轉向了日頭,垂眸思索,走到與臺階相連的石碑旁,敲敲底部被風雨侵蝕的石臺,碾去指尖灰塵,道,“有幾年了吧。”

楚寒今:“幾年?”

越臨深金的眼瞳半阖攏,想了想道:“十八年。”

從他以為自己死後,卻突然意識清醒,察覺被困在棺材和墓穴中,日日夜夜,整整過去了十八年。

這十八年的每一天,每一個月,每一年他都看着墓穴內咒他魂不得超生的符文,石碑上罄竹難書的罪狀,回憶生前的每一刻每一秒。

最開始,可能是暴怒。

可逐漸地,也會開始懷疑,為什麽會有人那麽劇烈地憎恨自己。

可漫長的時間裏最難過的永遠是孤獨。暴怒會被時間沖淡,可孤獨和絕望只會被時間延長。

這會是什麽滋味?

楚寒今本來覺得他是越臨,可這一刻,突然有點兒希望不是他。

楚寒今塗抹掉最後一條詛咒,身姿被陽光一招,白衣如皓月霜華:“你可以出來了。”

仿佛他的救世主,面對楚寒今,越臨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感慨:“真漂亮。”

又嘆了聲氣:“可惜有孩子了。”

楚寒今:“…………”

越臨往外走,腳步非常小心,到臺階旁擡起視線,發現楚寒今清貴的眼冷若冰霜,堪稱惱怒地看着他。

越臨:“嗯?”

他嗤笑了聲,眼神輕浮地在他腹部游弋了一下:“難不成,這孩子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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