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緒

“他招了?”守在巷口的胡三看着走出來的衛峤:“說了錢在什麽地方?”

裏頭躺着的是賭坊的常客,老賭鬼,欠了賭坊一大筆錢,想着要典妻賣子還債。

可賭坊又不是幹這種營生的,當場把他趕出去,勒令他一月之內還上賭債。

老賭鬼死性不改,賣了家裏僅存的地産,還想着進賭坊再賭一把,盼着回本還錢。

被逮到的時候還死死扣着門檻不放,哭爹喊娘地求着吳掌櫃給他一個機會。

這種人胡三見多了,只要染上賭瘾,不出半年就能拖垮一個家,鬧到衆叛親離,妻離子散的境地。

胡三啧嘆一聲,不過開飯館的應家倒是特例,小女兒硬氣,不光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隔了一日變把嫁妝當出去還債了。

“塞在門梁隔板上了,”衛峤面上不耐,嫌惡地拿着帕子淨手:“擰斷了他一只手和一條腿,省得再來煩人。”

若是應寶珍在這裏,大抵認不出來這個一臉冷淡,滿身戾氣的少年人竟然是那個在自己面前猶猶豫豫,小心翼翼的衛峤了。

裏頭欠債的男人還被堵着嘴哀嚎,又不敢動靜太大,怕引來人注意,再打一頓。

胡三咂舌:“要不怎麽說咱們衛小爺狠呢,什麽債到了你手裏收不回來。”

“胡大哥倒也別消遣我,”衛峤頭也不擡:“誰不知吳掌櫃最重用的可就是您了。”

胡三面上不顯:“嗐,我不是感慨衛小爺那什麽,年輕有為嗎。”

幹這一行又不是看資歷,只要夠狠,夠豁得出去,都能得到重用。他年輕的時候什麽都敢幹,現在倒是老了,只想着過過有酒有肉,糊糊塗塗的日子。

可衛峤跟他不一樣,他收債手段狠厲,身手利落。收回手又是沉默寡言,細心照顧傻弟弟的好哥哥。又沒什麽酗酒狎妓的癖好,堪稱君子。吳掌櫃向來欣賞這一類人,交代給他不少活計。

不過,他把目光投向被教訓過的中年男人,不由感慨衛峤還是年輕。這種賭錢成瘾的賭鬼,就算被打斷雙腿,爬也要爬到賭桌上去。

衛峤沒理會他:“行了,拿了東西趕緊走吧。”

胡三看他似乎有些煩悶,不再多言,自告奮勇一個人去收錢。

衛峤的确煩悶,搪塞胡三幾句便離開巷口。

他也說不上來為何煩悶,是這老賭鬼試圖典妻賣子的舉動激怒了他,還是上門讨債時看見他砸了妻子的嫁妝首飾要拿去當了沽酒?

可這種爛人他看得多了,也混跡于他們之間。不求上進的丈夫,年幼無知的孩子,哭啼哀求丈夫回心轉意,被下死手打也不肯改嫁回家的妻子。

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時,衛峤手足無措,甚至想自己掏錢交給那跪在自己面前的婦人,讓她拿去做盤纏,帶着孩子離開千瘡百孔的家。

可那婦人并不做理會,哭哭啼啼去賭坊尋丈夫,銀錢也給他全賭輸了。

吳掌櫃看出他的舉棋不定,并沒有怪罪,反倒心平氣和地同他談了良久。

他說,我知道你見不得這些,可是有的人就是爛命一條,活着渾渾噩噩,死了也是稀裏糊塗的,攤上了這種命數又能怎麽辦呢?

這世間爛命太多,別人看不起他們,他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像他自己,也像旁人。

那個嗜賭成瘾,害人害己的賭鬼是自作自受。而他的妻子呢,一個勤懇本分,任勞任怨的農家女,幾畝薄田糊口,還要給丈夫還債。

這就是她的命數嗎?嫁了靠不住的丈夫,自覺無能為力改變現狀,每日以淚洗面渾噩度日。

衛峤想不出回答,只能沉默。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甚至作為賭坊收債的打手,一個幫兇,也是害得這些可憐人走上悲慘命運的加害者。

後來他們的結局也同所有賭鬼家庭一樣,丈夫因為欠債不還被人打死。妻子想去報官,又被債主們堵着還債,不得已賣身為婢。

而他自己呢,家徒四壁,又要養着天生癡傻的衛吉。那段時日他成日渾渾噩噩,同人打架争執,也不知曉前路在哪裏。

這種情況見得多了,他也無力改變,只得慢慢冷下來。

不過,似乎有一點不一樣。

他在應寶珍身上看見了另一種選擇。

應寶珍,珍娘,衛峤默默念出她的名字,在唇齒間流連不息。

應寶珍是應家的小女兒,生得嬌美,又得父母寵愛,家境殷實,可以稱得上沒有缺陷。

她也同鎮上所有被家中寵愛長大的小兒女一般,嬉笑怒罵,使小性子,沒有煩憂困擾。

衛峤記得她繼承了母親胡氏的性子,明媚刁蠻。他也知道她容貌姣好,如枝頭芍藥般動人,纖纖倩影不知出現在多少人眼底夢裏。

但就是這樣嬌生慣養,刁蠻驕縱的應寶珍,在面對父親欠下賭債,母親因為生計無着要把嫂子侄女趕出去的境況,站出來保護嫂子侄女。還敢在他們這些賭坊打手面前嗆聲。

衛峤看見她灼灼烈陽一般明媚的面孔,眼底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讓他心驚,亦讓他無言。

得知她當了自己的嫁妝,還和周冕退親的時候,他忍不住追上她。可當他對上那一雙澄澈幹淨,又帶着蓬勃生機的眼眸時,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想起時衛峤難免懊惱,自己竟然在她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峤也在想,如果那個賭徒的妻子,亦或是那些自暴自棄,怨天尤人的人也能擁有像應寶珍一樣的勇氣呢?

把衰敗下去的飯館繼續開起來,成為家人信服的主心骨,慢慢走出低谷。

那我呢?衛峤問自己,我也有這樣的勇氣嗎?

他亦不知曉答案,但他清楚,如果這個人是應寶珍,肯定能做到。

思及應寶珍,衛峤心裏天翻地覆。

他沒忘了去吳掌櫃處交代事情,稍作休憩便趕往賭坊。

吳掌櫃對他算是知遇之恩,在他衣食無着的時候把他帶回賭坊,他也要聽命于吳掌櫃,做賭坊的打手和走狗。

他到的時候賭坊裏正熱鬧,吆喝聲,吸氣聲不絕于耳。輸紅了眼的農人顫顫巍巍掏出最後一個銅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搖晃骰子。

也有些輸得精光,一文錢也拿不出來的人被打手怒罵着扔出門外。

衛峤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裏間。

不過他來的不巧,吳掌櫃正在教訓手下人。

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男人痛哭流涕,衛峤掃了一眼,認出他是替吳掌櫃外出做生意的梁峰。

衛峤微微蹙眉,梁峰這段時日替賭坊運镖,怎麽這就回來了,還如此狼狽。

吳掌櫃并不理會梁峰的哭嚎,輕輕撇去茶末,對着衛峤點點頭。

衛峤抱拳回禮。

梁峰看見衛峤,忙不疊爬到他身前拽住他衣擺:“衛小兄弟,衛小兄弟,你替我求求情吧,我真的不是故意弄丢那批貨的,吳掌櫃的。饒我了吧……”

衛峤觑着吳掌櫃神色,掰開梁峰的手,站到吳掌櫃身後。

梁峰被扯開,像是最後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幾乎以頭搶地。

裏間安靜異常。

良久,吳掌櫃才慢悠悠開口:“你可知曉我為什麽要把他綁回來?”

他雖然是看向地上的梁峰,卻是在問衛峤。衛峤傾身上前,試探道:“因為他弄丢了您的貨,覺得他一無用處?”

吳掌櫃他擡手擱下茶盞,杯碟碰撞發出清脆聲響:“一批貨而已,哪值得大動幹戈。”

衛峤垂下眼睑,坦誠道:“衛峤不知,還請吳掌櫃明示。”

吳掌櫃這才露出些許笑意,指着他同小厮道:“你看,這才是聰明人該有的樣子,無用就是無用,不懂就是不懂,坦坦蕩蕩表露出來便罷了。”

“太過聰明的,倒是喜歡糊弄人,”吳掌櫃搖搖頭:“什麽理由都能拿來搪塞我。”

“雁山一帶的馬賊跑出來劫镖,”他嗤笑一聲:“他們哪來的膽子。”

梁峰瞪大眼睛,大氣不敢喘。

衛峤觑着梁峰神色,知曉他大抵是隐瞞了情況,不敢同吳掌櫃交代貨物丢失,只說是被馬賊劫走。

不過他并不清楚,吳掌櫃便是馬賊出身,雁山一帶哪敢動他的貨物。

梁峰也是得意久了,衛峤搖搖頭,忘了吳掌櫃狠厲手段,這種理由都拿來搪塞他。

“吳掌櫃,”梁峰知曉自己觸了吳掌櫃黴頭,心知活不長久,所幸豁出去了:“我跟了您十來年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怎麽能如此狠心!往後誰幫您運镖送貨啊!”

衛峤嘆氣,這下吳掌櫃是真的留不得梁峰了。

吳掌櫃此人,狠心有餘,不念舊情。若是梁峰在被揭穿的那一刻坦白承認,老老實實地交代經過,也許吳掌櫃還能看在旁人面子上給他一個痛快。

但梁峰以言相逼,字裏行間都是指責吳掌櫃不顧慮手下人,面狠心硬,這便是自尋死路了。

“哼,”吳掌櫃冷哼一聲,看向衛峤:“你聽聽看,這可是在向我托大,誇耀資歷起來了。”

衛峤适時回應:“梁大哥的确不懂事。”

吳掌櫃倒開始仔細打量他:“我看你倒是個滴水不漏的,做事也規矩,倒是适合替我做事。”

衛峤心裏一驚:“衛峤不敢,吳掌櫃擡愛了。”

吳掌櫃不只有賭坊這一處資産,私底下還會走私镖貨,梁峰等人就是專門替他幹這些的。

給賭坊當打手至多是賣力,給吳掌櫃運镖可是賣命了。這些事情一旦沾上,可就脫身不了了。

吳掌櫃輕敲幾案:“你怎麽不敢了,偷偷去給賭鬼家送錢,幫着把人找回去,你私底下動作倒是不少。”

衛峤知道吳掌櫃在敲打他,提醒他不要做多餘的事,立刻低下頭擺出馴服姿态:“吳掌櫃教訓的是,衛峤不敢了。”

吳掌櫃只冷笑:“明日起你便同章戈他們去運镖,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多管閑事。”

吳掌櫃向來說一不二,不容忤逆,衛峤只得抿唇:“曉得了。”

至于梁峰,吳掌櫃才不會管他的下場,只教小厮喊人把他拖出去,是死是活都不做理會。

他被小厮麻利地堵上嘴,衛峤只能看見他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般。

總有一日,衛峤心情沉重,自己也要他的後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