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雅辛托斯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噢。”
他又花了一會功夫找回自己的腦子:“謝謝……”
哦,真棒。
十幾年的斯巴達教育,我能寫出最優秀的贊頌詩歌,面對人生第一份生日禮物卻只能說出一句謝謝。
雅辛托斯在心裏對自己翻了個白眼。
但現實中,他卻是帶着幾分不知所措,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紅披風。
斯巴達人會慶祝很多節日,比如卡爾涅亞祭、少年歡舞節,多數是為了祭拜阿波羅、雅典娜之類的神明而舉行。
但對于生日,唯一算得上“慶祝”的,可能就是剛出生的那一次。
父母會将新生兒送到元老那裏,家中所有的男性長輩們聚在一起,看元老用烈酒擦拭新生兒的身體。
如果新生兒表現出承受不了的虛弱狀态,比如抽搐,或者這個倒黴的孩子天生殘疾,那麽經過所有男性長輩讨論後,父親有權利決定是否棄養這個孩子。當然,如果不是家裏真的困難到一定程度,父親一般都會選擇留下,斯巴達甚至還有全部由殘疾青年組成的軍隊。
——總而言之,這是雅辛托斯第一個被慶祝的生日。
這并不意味着他的父母不愛他,只是他們更傾向于“用嚴格教會堅強,愛你就是确保你有在戰場活下去的能力”。
罷工的大腦總算恢複正常,雅辛托斯輕咳了一聲,将紅披風提起:“要幫我披上看看嗎?”
阿卡站在原地片刻,上前一步接過披風,寬闊有力的手臂探過來,繞到雅辛托斯後背去解舊披風。
這動作似乎有些超乎尋常的親密,看起來像一個擁抱。但雅辛托斯垂下眼,卻能從阿卡被緊繃的結實肌肉撐緊的袖子看出,阿卡其實穩穩端着手臂,确保過程中不會産生任何不必要的肢體接觸。
他看起來很專注,專注于一顆有點難解的索扣,于是雅辛托斯帶着一半感謝、一半惡趣味地猛然伸手,用力抱了一下近在咫尺、毫無防備的阿卡:“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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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索扣被扯斷、掉落地面的聲音比雅辛托斯第二聲謝謝還早,小小的貝殼扣砸落地面,骨碌碌滾進不見光的床肚底下。
阿卡宛如被一只被戳了軟肉的海蚌,迅速往後一撤,黑眸中飛速掠過各種情緒,最後定格為無聲的責怪,指責地看着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低頭看看被扯爛的舊披風,擡起頭沖阿卡挑眉:“不怪我,誰都知道解披風可以站在背後解,你難道不是暗示我給你一個感激的擁抱嗎?對吧,阿波——”
雅辛托斯及時把最後一個音節吞回去,并沖着呆滞的阿波羅揚了揚下巴。
阿波羅一個激靈:“對,”他眼淚汪汪地說,“對不起,雅辛——殿下,我真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以及能不能幫我上個藥?傷口疼得我快要暈厥了。”
他眼巴巴看着雅辛托斯,指望能獲得一點同情,然而屋裏的兩人沒有一個表現出一點憐憫的,阿卡甚至有些嫌煩一樣地皺了下眉頭。
雅辛托斯聳聳肩:“別擔心。你已經跟我東奔西跑到現在了,也沒出什麽事,就說明你完全能撐得住。但是阿卡,還是給他拿點藥吧,我不希望他在今晚發熱。”
“……”阿卡杵在原地沒動,看起來有些不甘願,“剩下的傷藥不多——”
雅辛托斯安撫性地沖他笑笑:“我的訓練已經結束,基本用不上傷藥了。剩那麽點幹什麽呢?擺着也是浪費。”
阿波羅簡直對雅辛托斯感激涕零,這個阿卡到底是什麽魔鬼!同是黑勞士,難道就不能享有一點點共情?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阿卡抛來的傷藥,還要卑微讨好地連說幾聲謝謝,什麽“能不能幫我擦後背的傷”之類的要求都不敢提了,自覺地滾到另一邊自食其力。
要說不怨恨,是不可能的。阿波羅攢着一肚子怨氣,一邊吭哧吭哧給自己擦藥,一邊豎起耳朵聽另一邊的對話。
雅辛托斯在床邊端正坐好:“來吧,我保證這回不動手了。”
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真誠。
“……”阿卡微蹙眉頭,似乎在衡量雅辛托斯有幾分可信。
他要麽是被雅辛托斯眼中的“真誠”說服,要麽就是覺得辛苦準備的禮物不能浪費,在原地僵持了一會後,提着新披風緩步靠近,吸取教訓繞到側面,從背後動作迅速地将索扣扣上。
雅辛托斯不緊不慢地道:“你知道嗎?在斯巴達人的習俗裏,披風其實是一個很重要、很私人的存在。”
“能陪伴一個斯巴達士兵走到人生盡頭的,不一定是他的武器,但肯定有他的紅披風。”
“指導我訓練的那位內衛曾跟我戲言,這輩子碰過他紅披風的人,除了織布縫紉的裁縫,只有他的妻子。”
從頸後頓時傳來布料繃緊的壓迫感,雅辛托斯懷疑阿卡是想用披風勒死自己。
反正他滿足過自己的惡趣味了,于是偏過頭一臉正經地說:“我可沒動手。”
阿卡:“……”
他居然沒退回社交距離,在雅辛托斯有些訝異的目光中,垂眸看了雅辛一會,黑色的眸中倒映出一團烈豔的紅。
但他很快就收回視線:“你的眼睛是不是不舒服?”
“躺下,我幫你按按。”
“……我才披上披風,還沒看到怎麽樣,你也沒評價如何。”雅辛托斯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天第多少次驚訝,他一邊抱怨,一邊帶着幾分迫不及待地解開披風,帶着幾分粗魯地扯下衣裳,熟練地在床上躺好,“你到底怎麽看出來的?”
他也就剛驚醒那會兒揉了幾次眼睛,回到院落之後,他碰都沒碰眼睛一下。
“……”阿卡凝固住,過了一會才張了張嘴,“按眼睛,為什麽要脫衣服?”
紅色的布料在床上堆疊,年輕的王儲在其上打了個滾:“?不好意思,習慣了。”
雅辛托斯不僅沒有尴尬,甚至憑借一貫的厚臉皮倒打一耙,用譴責的目光看着阿卡:“以前不是都會有一個全身按摩?為什麽今天我過生日,反而沒有了?你不會是想用物質上的禮物,代替身體上的享受吧?”
阿卡的臉更癱了:“…………”
不過他癱了一會臉,突然像想起什麽一樣,猛然回頭,看向阿波羅的方向。
阿波羅正目光發直地盯着躺在披風中的雅辛托斯,嘴巴愚蠢地張開。
阿卡伸手抓起舊披風,沖着阿波羅劈頭蓋臉地甩過去,聲音冷硬,堪稱疾言厲色:“看什麽?”
和阿卡想得不同,阿波羅卻不是因為垂涎美色而眼神發直,他手忙腳亂地把舊披風扒拉開,瞪圓眼睛雅辛托斯赤.裸的上身:“這……是什麽?”
雅辛托斯順着阿波羅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無所謂地道:“這麽快就不認識了?你剛剛還在為自己身上的鞭傷擦藥。”
“不是……!”阿波羅一時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是說,你為什麽也有……”
不是說王儲不需要接受訓練嗎?那麽哪怕雅辛托斯接受格鬥方面的訓練,也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樣,連鞭打也接受吧?
即便接受了,為什麽雅辛托斯身上的傷痕,比之前那個沖他亮出傷疤的衛兵還要密集?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沒再回複阿波羅,在床上舒服地躺下。
這披風的布料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觸感比他的床鋪還舒服,雅辛托斯懶洋洋地在上面蹭了下臉。
既然感情已經無疾而終,那麽他也沒必要和阿波羅解釋,這些繁多的傷疤是他當初決定要和一個黑勞士共度一生後,加倍訓練得來的。
身為王儲,想要和一個黑勞士在一起,想要護住彼此、平平穩穩度過未來餘生,他得比以往任何一個斯巴達戰士更加強大,才能面對将來的疾風驟雨。
才能不重蹈父親的覆轍……
雅辛托斯打了個哈欠,困倦中依稀聽到阿卡似乎在用很差的語氣對阿波羅說“轉過去”,阿波羅居然難得不糟心地保持了安靜。
緊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是阿卡正帶上手套,從腰間的包囊取出精油,芬芳的花香伴随着橄榄油的氣息揮散開,一雙手搭上他的眼睛,熟練而力道适中地揉按起眉心。
過了一會,那雙手挪開,将旁邊的被子妥帖地蓋在雅辛托斯身上,才繼續回去揉按眼眶。
雅辛托斯:“……”
片刻後,他的睡意徹底消散了:“阿卡,你知道現在是夏天嗎?”
他那麽積極把衣服甩開,有一部分原因是貪圖涼快,被子一捂,但凡有點睡意都被燥熱給捂沒了。
阿卡:“不穿衣服會冷。”
雅辛托斯猛然支起身,把被子拎開:“現在是夏天。”
阿卡沉默地回視。
雅辛托斯:“……”
行叭,有一種冷叫做阿卡覺得你冷。
雅辛托斯放棄地趴回去,折中地用披風裹住自己,順便尋找了一下阿波羅的位置。
屋舍角落,單獨隔出來的小浴間裏傳出火光,估計阿波羅就是被阿卡趕到那裏面去了。
他放心地收回目光,閉上眼想找回睡意,沒過多久,清醒地睜開眼:“……”
算了,徹底睡不着了。
雅辛托斯順着阿卡的力道翻了個身,方便對方替他推拿背部:“你怎麽這麽熟練?我知道雅典有很多體育場,裏面有專門為運動員抹精油、緩解傷痛的醫者,但斯巴達可沒這些享受的機會。你是怎麽學到的?”
雅辛托斯舒坦得快要癱成一塊餅。
說起來也奇怪,認識阿卡不過就是半個月的時間,在此之前,他從沒有過過如此精致享受的日子,但現在他趴上床的動作自然到仿佛生來就是被伺候長大的。
——好吧,一點也不奇怪,享受就是這麽一點點腐蝕人的進取心的。
雅辛托斯勉強讓自己集中精神:“對了。你還沒回答,怎麽看出我眼睛不舒服的?”
阿卡沉默得就像他根本不存在。
雅辛托斯擡手一抓,拉住阿卡反射性想往後收的手:“你不說,我就不放手。”
阿卡:“……”
他掙動了幾下,最終停住。
“……克列歐挑釁的時候,你沒有用弓箭。”阿卡說話的聲音有點悶,連對克列歐“殿下”的稱呼都省略了,“他說‘只有女人和娘娘腔才用弓箭’,你本應該用弓箭反擊他。當時那種情況,用弓箭更簡單。”
以雅辛托斯的技巧,完全能夠射中克列歐暴露在盔甲外的部分,将這場決鬥漂亮地結束,可雅辛托斯卻偏偏選了更麻煩、且并不能直接回擊克列歐的話的辦法。
“——好吧,”雅辛托斯頓了頓,但是還沒撒手,“我怎麽覺得你不開心?”
阿卡的表情有點欲言又止,好像想問“不是說好的回答了就放手”,但最終,他将目光落在雅辛托斯縱橫交錯的疤痕上:“這值得嗎?”
雅辛托斯知道,阿卡并不清楚今天發生了什麽,這麽問或許只是出于這些觸目驚心的傷痕。
但或許是身下的披風太柔軟,彌漫的花香太芬芳,他忍不住道:“當然。即便那個為之奮鬥的理由已經不在,但我所經歷、學習到的一切,一定會在未來某天變成禮物——嘿,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基于祖父那一代有過血的教訓,收留每一個黑勞士之前,雅辛托斯都會反複測驗他們的人性,确保不會有城邦外——甚至城邦內的人試圖向他身邊安插刺客或者間諜。
院落內的每一個人他都能相信,區別只是他願不願意和他們分享這個稱得上私人的秘密而已。
雅辛托斯将白天的事簡述了一下:“……大概就是這樣。總之,我準備先哭一次試試。”
他幹巴巴地砸了下嘴。
這聽起來很簡單,但從他小時候因為換牙疼哭後到現在,他沒流過第二次眼淚。哪怕是接受加倍訓練時,兩次發熱到神志不清。
他簡直懷疑那顆淚狀的金光,就是他十來年濃縮至今的眼淚結晶。
雅辛托斯将期望寄托在阿卡身上:“所以,你能讓我哭嗎?”
“讓”這個字聽起來太過溫和,雅辛托斯擔心阿卡會大大低估這件事的艱巨性,有所保留,于是他又特地改口,加重語氣:“所以,你能弄哭我嗎?”
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