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垂釣本是想釣小魚,豈料釣出了別的東西。即便還沒有收線,雅辛托斯仍直覺這會是個大家夥。

軍官和他迅速交換了個眼神,頂着那張一看就不像會驢人的嚴肅面孔呵斥:“你要說快說!老達斯的事我們早知道了,你還能說出什麽我們不清楚的?”

雇傭兵發出一聲嘲弄似的哼笑:“你知道個屁。”

他的目光僅僅短暫地分給軍官少許注意,就立即黏着回雅辛托斯的面龐,眼神着迷,語氣裏帶上了一絲飄忽不定的詠嘆,似乎在故意營造某種氛圍,好叫人心生不安:“如果你們知道,這位絕倫的年輕王儲又怎麽會如此平靜地站在我面前?”

“?”雅辛托斯饒有興致的打量一頓。

他不禁蹙起眉頭,雇傭兵的話讓他心中某處邊鼓被敲了一下,雖未浮現出具體的想法,但卻讓他心中隐隐有種不太愉快的預感。

雅辛托斯掃了眼雇傭兵的神情,刻意流露出一絲迷茫和不安:“這還和我有關?”

“當然!”雇傭兵亢奮地睜大眼睛,仿佛從雅辛托斯的表情中獲得了愉悅的成就感,他試圖靠近雅辛托斯,卻被士兵們牢牢壓制住,只能帶着幾分迫不及待地抻長脖子,“我尊敬的殿下,你知道嗎?當年老亞基亞德國王提出重新平分土地的時候,那些大貴族們有多麽抓狂——猜猜吧,我們從老達斯手上接到的第一單生意是什麽?”

“?!”小鐵達列剛折返回來,就聽見這麽一句,腳步驟然止住。

軍官身後的士兵們也不由得騷動了一瞬。

說起當年的老亞基亞德國王,最有名的還不是重新平分土地,而是在那之後的遇刺事件。

當年老亞基亞德國王被黑勞士行刺的事,沒有一個斯巴達人不知道。實在是黑勞士的行徑太過令人發指。

他們居然在主人的眼皮底下達成共識,在某個夜晚暴起而攻,将亞基亞德家族本來就因為戰役而稀零凋敝的男丁統統刺死,只有率兵在外的雅辛托斯祖父逃脫一劫。

也是因此,往後的幾十年裏,黑勞士的日子比從前任何時期都苦。如果說,曾經斯巴達人想出各種辦法鎮壓黑勞士,是為了防患于未然,自刺殺事件之後,這種鎮壓就更摻雜了一份報複。

雇傭兵的話講到這裏,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意識到了什麽,小鐵達列腦中宛如經歷了天翻地覆,一片的駭然,下意識地将目光投向雅辛托斯。

雇傭兵似乎就期待的是他們這種表現,他堪稱得意地咧出一個笑,不忌憚于火上澆油:“他雇我們殺光了你的堂祖父們,雅辛托斯殿下,”雇傭兵的眼神充滿惡意,仿佛從士兵們的動搖中汲取到了快感,“你該感謝我們啊。如果不是我們替你殺光了亞基亞德家族的上上輩,你的祖父又怎麽能繼承到本該屬于兄長們的王位?你又怎麽會成為如今養尊處優的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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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制着雇傭兵的斯巴達士兵震驚到大腦空白,其中一個不慎松了松手。

“嗬——”雇傭兵像只暴走的野獸,猛然發力,趁機掙脫了左臂,伸手抓向雅辛托斯的面龐。

“——”

半臂長的直刃短劍沒入血肉。

雇傭兵先是露出得逞的笑,随後察覺到從未料想處傳來的劇痛,他疑惑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肩,才後知後覺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啊!!!”

他被疼痛刺激得瘋狂掙紮起來:“殺了我!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他目眦欲裂地瞪視着雅辛托斯的眸子,想從那片令人陶醉到心碎的愛琴海中看見驚濤駭浪——仇恨、憤怒、被背叛的不可置信和脆弱……哪一樣都好。

可是他注定失望。

雅辛托斯的目光看起來不比剛抓住他的時候情緒波動幅度大多少,反給了他一個微笑:“你在教我做事?”

就連軍官都沒想到雅辛托斯會這麽冷靜,剛剛他和副官眼神一晃,差點把那柄刀看成插進雇傭兵的胸膛裏,都已經伸出手準備阻攔了,才發現雅辛托斯根本沒有被激怒——或是被激怒了,但仍舊保持冷靜。

這兩者的區別很難從雅辛托斯的表情中分辨得出,不然雇傭兵也不會被刺激得瘋狂咒罵。

雅辛托斯只當那些污言穢語是耳旁風,他淡淡道:“我是該謝謝你。作為酬謝,我會确保你和你剩下的三個夥伴,好好地在刑室裏團聚。”

“……”雇傭兵喘得就像瀕臨破碎的風箱,他咬着牙擠字,“你……你怎麽知道,還有三個人的?我們的……行動,就連雇主都不清楚細節!是……是不是有人被抓住以後,提前洩密了?!誰!”

他賣力地睜大眼睛,那片美麗的愛琴海中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

仇恨、憤怒、不可置信和脆弱……

所有他希望在雅辛托斯臉上找到的神色,統統出現在他自己眼底,一樣不缺。

·

軍團假作離開時,兵分三路,一路留下潛伏,另一路聯系上帕爾農山裏的另一支軍團,将兩名潛伏在元老院子弟、諾姆等人附近的雇傭兵抓住。

剩下的一個小分隊直接出山,調集了軍隊封鎖住試煉區,剩餘的那名雇傭兵似乎察覺了風吹草動,想要逃跑,卻正巧撞上封山的斯巴達軍隊。

兩支軍團押解着雇傭軍們走出帕爾農山時,黎明還未完全到來。

“……”小鐵達列像個小尾巴一樣,綴在雅辛托斯身後,嗫嚅着有點不敢說話。

他想說“打賭你贏了”,又覺得用這話調節氣氛很混蛋,于是不停撓頭。

雅辛托斯的心情雖然不大好,但也沒糟到需要這麽小心對待:“我對祖父都沒什麽印象,更別提這些堂祖父。只是……”

難免會感到惋惜,還有憤怒。

雅辛托斯将這些情緒掩蓋住,沖着小鐵達列挑眉:“沒有多長時間了,你就這麽點徽章,準備怎麽見你的祖父?”

小鐵達列這才記起自己的處境,打了個寒噤,又立刻挺起胸膛,強撐道:“該……該怎麽見,就怎麽見!我覺得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可能今年的試煉都不會有什麽授冠儀式。”

這場釣魚,原本只是始于達斯的不甘偏執,卻意外牽出了一樁陳年大案。

事關老國王之死、元老勾結外邦人刺殺國王,觀衆席上估計沒人會有心情關心試煉的結果如何。

小鐵達列的話一語成谶。

黎明到來時,選手們懷揣着一肚子疑問從帕爾農山歸來,又滿臉懵逼地在試煉場登記完成績,就被敷衍地趕走。

小鐵達列亦步亦趨地走在雅辛托斯後面:“……”

雅辛托斯:“……你不是想借我擋住你祖父的眼刀子吧?”

鐵達列元老已經青着臉大踏步而來,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孫子,目光掃向雅辛托斯時,眉頭下意識地煩躁一皺,剛想呵斥,又想起什麽卡殼住,再開口時,語氣平和得讓雅辛托斯受寵若驚:“烏納陛下已經和克桑陛下一起去議事廳審問犯人了。他讓你直接回去。”

鐵達列元老轉過頭,沖着孫子又恢複咆哮:“你!不争氣的東西,你給我立刻回營,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門!”

雅辛托斯給小鐵達列遞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果斷轉身離開。

踏出場地時,他那麽一瞬的恍惚,總感覺很不真實。

或許迄今為止都只是他做的一個夢?阿波羅一直就是那個傻而快樂的愛人,等待着他的守護;自始至終也沒有西風神、預示夢什麽事,被鐵餅砸死只是包裹在他荒唐夢境中的又一層夢,他仍然和阿波羅相愛,過着低調但平靜的日子……

雅辛托斯思緒紛亂地胡想着,直到他沿着小徑走了一截,遠遠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卡穿着一身純白的長袍,勁瘦的腰間,金色的腰帶熠熠生輝。他站在路邊,很難得沒有在發呆,正低着頭皺眉盯着某團東西。

雅辛托斯眯了下眼睛才辨認出,那團亂竄的金毛是阿波羅。

阿波羅在阿卡的手下四肢亂蹬:“撒手啊,我發誓我真的只是想給雅辛……殿下摘束花!”

阿卡連眼皮都懶得掀,右手提溜着金毛甩了甩。

“……哕!”阿波羅被甩得七葷八素,癱着四肢挂在阿卡的手底下,像條等待風幹的鹹魚。

“……”雅辛托斯下垂的嘴角勾了一下。

就像有某種感應一樣,阿卡突然向着他的方向擡起頭:“殿下。”

雅辛托斯重新挂回漫不經心的笑:“嗯。摘花的想法不錯——如果阿波說的是真話的話。不用在這裏采了,跟我走吧。”

阿波羅投來哀怨的目光,接着目光一凝,垂死床前驚坐起:“雅——辛殿下!!誰!是誰?!哪個不長眼的肮髒小人,竟敢傷了你的臉,啊!!!臉啊!!!”

當初失去神力的時候,阿波羅都沒叫得這麽慘,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狗子。

“……”阿卡緩緩閉上嘴,蹙着眉看向阿波羅,眼神有些莫名的不善。

雅辛托斯不在意地擡手蹭了下臉頰:“這個?不是我的血。”

阿波羅:“啊?那也不行!是哪個該下冥府的混賬做的,居然敢用他肮髒、醜陋的血玷污你的臉……”

阿波羅痛心疾首得四肢擰巴在一起。

“……”雅辛托斯低頭看看指腹蹭下的血。

肮髒就算了,這血是怎麽看出醜陋的?有這麽個形容法嗎?

他不禁失笑:“我的臉倒也沒那麽金貴……”

後續的話卡在了嗓子眼。

阿卡冷不丁地伸手,帶着薄繭的指腹在雅辛托斯的臉頰擦過,帶着幾分加重的力度。

迎着雅辛托斯有些驚愕的眼神,阿卡面不改色,濃黑的睫毛垂下,語氣就跟多真誠一樣:“這血是挺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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