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卡不僅沒後退,還迎着目光,在雅辛托斯的臉上又用力蹭了幾下。

雅辛托斯感受到嘴角的刺痛,不得不往後仰頭:“你這是在擦血,還是刮肉?”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摸摸臉,忍不住道:“這會兒你又不讨厭和人接觸了?”他揚起下巴示意阿卡的手,“你沒帶手套。”

“……”阿卡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手指微微攥起,幹淨的中指無意識似的蹭過沾着血的大指指腹。

那點暗紅的血色沾染在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上,看起來有些莫名的……撩人。

但他很快收回手:“不回去?”

“還有個地方,我想去一趟。”雅辛托斯被提醒起原本的打算,“本來我應該帶着桂冠去的……”

他哂笑了一下:“看現在兵荒馬亂的樣子,授冠儀式不知道得等到什麽時候。”

斯巴達平原上溪流縱橫,雅辛托斯沒有往衛城的方向走,反而折向某片深林。

這裏沒有人居住,但野草卻被來吊唁的人們踩出小徑。

雅辛托斯步伐輕緩地一路向裏,目不斜視地越過為皇家開辟的大型地下陵墓,再往裏走,地勢就逐漸變高。

阿波羅終于憋不住:“這是去哪?”

“去見我的母親。”雅辛托斯一邊說,一邊看似随意地在路邊摘采一些小花,“她生前很喜歡風信子。”

那些風信子在雅辛托斯手中聚成深深淺淺的紫,纖細瘦弱的花枝在風中撲簌簌的擺動,看起來美麗又嬌弱。

但阿波羅看着花的臉色頓時就青了,因為——

雅辛托斯:“喜歡到生下我後,就以這種花的名字來為我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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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acinth,雅辛托斯,就是風信子花的意思。

“……”阿波羅使勁磨起後槽牙,用一種懊悔中摻雜痛心的眼神瞪向花束。

對,沒錯,當初他在密林中第一眼看到雅辛托斯,就是覺得雅辛托斯和風信子一樣纖弱、美好,結果呢?

詐騙,這是□□裸的詐騙!

他在心中勾勒出了雅辛托斯母親的形象,這大概是一個溫和的女子,會親自為家人下廚,會喜歡孱弱美麗的風信子花。

他沉痛地想,王後的浪漫情懷真的害苦他了。如果當初在密林中初見時,雅辛托斯自我介紹不是:“我叫風信子”,而是“我叫食人花”或者“我叫霸王花”,他可能多少會升起一些警惕。

阿卡并沒有理會金毛的自哀自怨,他皺着眉回頭,看了眼被甩在身後的墓穴入口:“為什麽不在王室陵墓裏?她不是斯巴達的王後嗎?”

雅辛托斯撥了撥手中的風信子花束,神色淡定:“她認為‘王室的人都太過愚蠢,不屑與廢物同墓’——她的原話。”

阿波羅:“……_(:з」∠)_”

溫柔的媽媽形象頓時崩塌。

打擾了,這也是位人物。

林深處,傳來枯枝折斷的聲音。

雅辛托斯沒想到還會有其他人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掃墓,循聲望去,就看到一道洗得褪色的紅影自某顆古樹後轉出來,和他對上視線。

“……”奧斯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裏撞見弟弟,原本有些頹唐的肩背下意識地繃緊,恢複成一貫堅不可摧的形象。

“兄長。”雅辛托斯善良地救場,将兩人從沉默地對視到天荒地老的可能性中解救出來,“你也來掃墓?”

奧斯點點頭,那雙和烏納陛下肖似的深藍色眸子凝視向雅辛托斯,似乎藏着諸多難理頭緒的複雜情緒:“我已經打理過王後的墓碑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說完這句,眉頭就迅速蹙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懊悔。

雅辛托斯:“我……”

沒等他把話說完,奧斯已經幹脆利落地一個轉身,大步離開,古老褪色的紅披風随着奧斯矯健的步伐,在他身後張揚鼓動。

雅辛托斯只好吞回原本打算說的感謝,聳聳肩,帶着阿卡等人繼續往上爬。

直到攀至山丘頂端,一塊雕刻工整的墓碑才在崖邊嶄露身形。墓碑上斜斜地刻着幾行字:

【呂忒斯

堅毅而聰慧的雄鷹,斯巴達王後之墓】

墓碑下已經有一束風信子花了,剪得整整齊齊,嚴謹地用細線束住,一看就是兄長奧斯的手筆。

雅辛托斯擡手觸碰了一下幹淨的墓碑,神情變得柔和,将自己的風信子花束放在兄長的花束邊。

他看着墓碑,沒有立刻和母親傾吐什麽,而是突然又道:“知道為什麽選在這個地方立碑嗎?”

他也沒有真的讓阿卡他們猜的意思,繼續道:“母親過世前,就親自來挑選過自己的埋骨之地。這裏是墓區最高的山丘,她說能站在這裏睥睨愚蠢的貴族和王室。”

雅辛托斯的目光望向山丘下。不光是貴族修整整齊的陵墓,在更加偏遠的地方,還有黑勞士或是邊民的墓碑,零零疏疏。

其中一座略微規整點的,被他一眼認出,是屬于兄長的母親的墳墓。

和呂忒斯王後不同,她并非是出于自願,而是因為黑勞士的出身,不被允許葬入王室的陵墓,只能在外孤單地立了一座墳茔。現在,在那座墳茔前,也放了一束新鮮的花,顯然是兄長剛剛放下的。

阿波羅提心吊膽地瞄着雅辛托斯的表情:“你還好嗎?”

他和阿卡來的路上,已經聽聞了雇傭兵的消息,他是生怕雅辛托斯情緒失控,一想到可能的後果就頭皮發麻,才一路上老是想跑。

阿波羅鼓起勇氣試圖打岔:“那個,問錯不怪,我聽傳聞說你們兄弟的關系很差,但你的兄長還會給你的母親掃墓、送花,看來也沒有那麽水火不融?”

雅辛托斯看起來還算平靜:“本來也沒有那麽誇張,只是不怎麽說得上話。之前不也說過?我母親在世時,經常邀請他回家聚餐,他還曾帶朋友回來給我母親看。只是母親去世後,他就沒再回來過了。”

他的語調很平淡,但阿波羅總覺得在其下還掩藏着某些未曾言說的話語、某些不曾表露的情感。

雅辛托斯将那些湧上心頭的回憶壓到深處,正準備低下頭,在母親墳前祈禱,另一道紅色的身影從遠處不緊不慢地走來,手中勾着一頂月桂編成的發冠。

“父親?”雅辛托斯驚訝地挑了下眉頭,站起身,等烏納陛下走到山崗上,“鐵達列元老說你正在議事廳審訊犯人,你怎麽會過來?”

“他們還有的掰扯。”烏納陛下擡手,那頂桂冠在他指尖随風晃蕩,“老鐵列歐會看着場子,我想你大概會來見呂忒斯,所以把它送來。”

烏納陛下威嚴的臉上短暫地綻放開一個笑容,暫時柔化了他的眼神給人帶來的壓迫感:“按照試煉的結果,這是屬于你的桂冠。很小的時候,你就向呂忒斯保證過,會将它獻給她。”

他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将桂冠放在呂忒斯王後的墳前,對身後的阿卡和阿波羅道:“給我們一點獨處的空間?”

阿波羅本能地腰杆一挺。

對于這位行事作風、氣質威嚴都和冥王哈迪斯酷似的陛下,阿波羅一直懷着莫名的敬畏,聞言連忙後退,差點被地上的草梗絆一跤。

“……”烏納陛下皺起眉,等金毛退開以後,忍不住毒辣地評價,“這人怎麽還沒學會馴服四肢?希望你之前說的心儀的黑勞士不是他。”

“……咳。”雅辛托斯幹咳了一聲。

烏納陛下也就是這麽一搭,便垂下頭,看向碑文:“試煉只是一個開始。不管議事廳吵得多兇,我父親那一輩人的事,我都會讓該負責的人給他們一個交代。等到這番兵荒馬亂過去,你做好回到議事廳的準備了嗎?”

雅辛托斯略微挺直了腰背:“是。”

“那之前你說想要共度一生的那名黑勞士呢?”烏納陛下話鋒突然一轉,眼神銳利地看向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對這一問早有預見:“我們并不适合彼此,他從未需要過我的保護,是我一廂情願。”

烏納陛下卻還細問:“你說他不需要你的保護,這不是你的一廂情願?”

雅辛托斯:“不。”

父子倆對視片刻,烏納陛下才收回眼神:“我看你不是很傷心。”

比起之前總是簡短有力的聲音,這一句更像是嘟哝,帶着普通父親會有的疑惑,于是原本有些緊繃的氣氛和緩下來。

烏納陛下沉默了一會,又道:“你是否會怨恨我?當初告訴我想和一名黑勞士共度一生後,我讓你加倍訓練。”

這話問的就很像一個笨拙的老父親,于是雅辛托斯放緩語氣地對父親說:“不,我——”

“很好。我也認為我沒錯。”烏納陛下幹脆利落地站起身,仿佛剛剛展現的片刻柔軟通通都是雅辛托斯的幻覺。

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不是,父親,你……”他辛苦地吞回質問,換了個一般人都會回答好的問題,“你不和我母親說些話再走嗎?”

烏納陛下:“不。”他甚至還無比奇怪地看了雅辛托斯一眼,“我都沒給我的父親掃過墓。”

雅辛托斯:“……”

你這話說的讓我也想向你學習了啊父親!

他委婉地質問:“那您急着離開,是終于想到該回議事廳了嗎?”

烏納陛下繼續用他理所當然的語氣道:“當然不。老鐵達列說,在我無法克制自己走進議事廳卻不拿起斧頭前,千萬不要回去。”

雅辛托斯:“……”

老鐵達列也不容易啊,他忍不住抹了把臉:“那您現在是準備去哪呢?”

烏納陛下:“回去喂豬。”

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不好意思,什麽?”

烏納陛下皺起眉頭:“你送來的那頭淺毛豬?你忘了?”

雅辛托斯:“……”

我沒忘,但是,為什麽??

烏納陛下:“感謝它的兄弟姐妹重傷了小達斯,否則怎麽會牽出這條大魚,讓我的叔父們終于能死而瞑目?”

雅辛托斯忍不住:“那功臣也應該是我吧?我馴的豬??”

“……”烏納陛下投來深深的凝視,“我不是一直把你喂到這麽大?”

雅辛托斯:“…………”

父親,您死後,我是想給您掃墓的,但我們父子再多聊幾句家常,這事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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