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和烏納陛下拉家常,真的很容易讓人不孝。短短幾句,雅辛托斯的态度就已經從“為什麽不留下來”轉變成“你怎麽還不滾”。

烏納陛下自始至終就沒有留下的打算,說完話就步履輕松的轉身離開,絲毫不顧及兒子沖自己投來的幽幽眼神。

雅辛托斯無語地蹲下身,撥弄了一下墳前的桂冠抱怨:“我贏來的冠冕,他倒是給放上了。”

現在拿起來再重放一遍也不像話,雅辛托斯無奈地收回手,神情逐漸收斂,凝視着母親的墓碑:“很抱歉,前幾年我的表現可能讓您失望了,母親。幸好這頂桂冠來的還算及時,我遵守了對您的許諾……”

他至今還記得母親臨死前對他說的話:要麽引領斯巴達走向榮光,要麽死在戰場上。

“差點……差點我就無顏去見您了,母親。”雅辛托斯喃喃,“不論是因為什麽,讓我得到了重新開始的機會,我都向您發誓,當我們在冥府相見時,我将會是您的榮耀。”

他垂下頭輕輕觸碰了一下墓碑,分開後,動作停頓了片刻,又長久地将額頭抵回墓碑上。

他心中有幾分後怕,如果沒有預示夢,他度過冥河後,該如何和母親見面呢?他有什麽臉面踏足愛麗舍樂園,去見他的母親?

“你……你還好吧?”阿波羅剛靠近就瞧見這一幕,頓時心慌得無以複加,他的手慌張地劃拉了一下,謹慎地縮回來,開始圍繞雅辛托斯緊張地轉圈,“那個,逝者已逝,要往前看……你應該不想哭吧??斯巴達男人有淚不輕彈,對不對?”

“……”雅辛托斯的額頭抵着墓碑,斜睨向團團轉的金毛,原本心底升起的諸多情緒在失笑間化成啼笑皆非,他坐直身體,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阿波羅一會,“你真的很想安慰我?”

阿波羅謹慎地停下打轉:“是……吧?”

雅辛托斯慢吞吞地站起身:“哦……”他沖着阿波羅露出一個招牌式的微笑,“那還真有件事你能幫上忙。”

…………

入夜之後。

雅辛托斯扶着身邊的推車,站在無人的小徑邊對阿卡和阿波羅道:“重複一遍我們的計劃。我用神力将你們隐身後,我們三個一起進入阿波羅神殿,屆時我會用阿波‘熱情’教給我的方法,用神力将神像熔成武器和盔甲,裝進推車裏,我們三個一起把它們運出來。”

他頓了頓,特地轉過臉,和善地詢問:“好嗎,阿波?”

Advertisement

“熱情”的阿波羅憋着淚:“……嗯!”

“哦?”雅辛托斯懶洋洋地拖長音調,“你看起來不是很高興嘛。”

“……沒有!怎麽會,這是激動的眼淚,”阿波羅忍哭,“只要你開心,什麽都好說,我就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調整,我要調整心态。阿波羅自我催眠,用一尊阿波羅神像換四肢健全,很劃算,而且他們斯巴達人鑄的神像甚至不是實心的,那種神像可有可無!

他在心中不停默念着,像個木偶一樣僵硬地跟在雅辛托斯身後,眼睜睜看着這強盜第二次驢傻了他的祭司們,正大光明将那尊黃銅阿波羅神像熔成武器和盔甲,忍不住道:“好了!差不多了吧?”

雅辛托斯托着下巴看向神殿周圍信徒們貢獻上來的小銅像:“等等,蚊子腿小也是肉啊。”

阿波羅:“???”

那些銅像都是信徒們獻來的祭品,小的可能只有巴掌大,大得卻幾乎和阿卡一樣高,阿波羅甚至沒來得及想出制止的話,阿卡已經面無表情地将空推車推上來了,将為虎作伥表現得淋漓盡致。

被趕出去的祭司們還在神殿外忐忑地等待,大祭司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詢問:“偉大的阿波羅啊!請……請問,您是對現在的神像有所不滿嗎?是因為它并不實心嗎?”

雅辛托斯将巴掌大銅像熔成一柄匕首,順手往殿外送了一片樹葉。

祭司們連忙争搶着看:“‘只有潔白的大理石,才有資格承載阿波羅的威儀’?”

阿波羅本羅差點一口血噴出來,然而殿外的祭司們在面面相觑後,不約而同地連聲贊同:

“對!神明豈是用金錢能夠衡量的,用黃銅雕塑神像就是讓偉大的神明也沾染上了世俗的味道!”

“說的沒錯啊,怎麽從來就沒有人想過呢?明明是潔白的大理石更适合雕塑神像。”

“這個很簡單,我們應該立即找工匠去做,并且把這個神谕告訴所有前來的信徒。”

阿波羅:“……”

別吧!!

他快扛不住地猛然捂住胸口,忍着一口老血,看向雅辛托斯:“你……這下總行了吧?”

雅辛托斯熔完最後一尊神像,總算颔首:“可以,這麽多差不多夠裝備一支百來人的軍隊,現在我們只要把它們運出去就行。”

這可是一個大工程啊,來來回回不知道得多少趟,除非某位神明“熱心”地告訴他新的使用神力的訣竅……雅辛托斯将暗示的目光投向阿波羅。

阿波羅:“……”

已經失去擠出笑容的力氣了。

他站在原地悲憤地猛然呼吸,胸口急促起伏,還在壓抑自己的情緒,那邊雅辛托斯已經轉開視線,圍繞中庭的黃銅祭臺轉了幾圈,伸手敲了敲,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整個阿波羅神殿。

其實仔細算起來,除了神像以外,還有不少裝飾品是用黃銅或者黑鐵打造的……除此之外,還不乏一些價值連城的珠寶,因為斯巴達人并不重視裝飾自己,所以被獻進神殿。

但這些珠寶如果有門道賣出去,豈不是能換回更多武器、盔甲?而且還是精工良匠精心打造,比他這種囫囵熔造的更好。

雅辛托斯的手開始行動起來。

還指望雅辛托斯能自覺收手、或者至少哄哄他的阿波羅:“???——我教!我教!”

神,不能猶豫,猶豫就會被洗劫一空。

于是,當神殿大門重新對祭司們打開時,祭司們便直面了幾乎空空如也的大殿。

他們失語地張大了嘴,瞪着空曠的神殿,神明已經離開了,他們只能嘗試着自己解讀:

“或許……高尚的阿波羅對于這些浮華的裝飾也很不滿?”

“噢,記下來,這些都換成大理石。”

“也許不要準備太多裝飾?我覺得說不定神明會覺得空曠的大殿更加聖潔。”

他們交頭接耳的時候,高尚的阿波羅正坐在窗臺上準備翻出去,聞言氣得眼淚差點決堤。他使勁扯了一把窗邊的藤蔓:哈迪斯呢?哈迪斯為什麽還不來??垃圾廢物丘比特!!

·

有了神力的幫助,運送裝備就變得非常輕松。雅辛托斯選了帕爾農山上一處幹燥的溶洞,将裝備暫時貯藏在裏面。

這些東西也不像藥草,能随意送出去,還得找個好的時機,分發給有需要的人,或者以備不時之需。

雅辛托斯回到院落潦草地沐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這一晚難得沒做惱人的噩夢,第二天被輕輕晃醒時,還有些睡眼惺忪:“嗯……嗯?”

阿卡已經後退站好,手臂上搭着洗好晾幹的紅披風,低聲道:“烏納陛下讓你立刻到議事廳去一趟,審訊已經結束了。”

“嗯……結束了?”雅辛托斯猛地坐起,睡意消散的一幹二淨,“什麽時候?不是說還有的掰扯,我沒有一覺睡過三天吧?”

“沒有的,殿下。”烏納陛下的近衛站在門外,有些壓抑不住情緒似的,臉和脖子都漲紅,眼睛黑亮,“昨天烏納陛下舉着斧頭走進議事廳,拖着所有人夜審雇傭兵,在近衛軍從老達斯家中搜出相關信件後,已經徹底定下了老達斯一家的叛國罪。人證、物證俱全,黎明時,公民大會和元老院就已經做下決定,判處他們家族涉事人員死刑,就在今天行刑。”

雅辛托斯匆忙從床上翻身下來,搭上阿卡遞來的紅披風:“但是,老達斯……算了。”

那些亂七八糟的原因他已不想細究,左右不過是大貴族想要維護自己的權益,和外邦的雇傭兵勾結延續了這麽多年,沒想到卻毀在小達斯的一場偏執上。

老達斯多半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讓雇傭兵背地裏幫忙作弊的事,真不知道在刑場上,這對父子該如何相見。

他快步走出院落,翻身騎上近衛牽來的馬匹,一路馳騁向衛城,剛靠近議事廳,就聽聞公民大會憤怒的呼喊聲震天傳來:

“叛徒!”

“他們配不上背後的紅披風!”

人群中有人小聲嘀咕:“元老院裏的蛀蟲……先是當年的呂忒斯王後,現在又揭露出來老國王……”

“噓,王後的事情不是一直沒有定論?”

“……”雅辛托斯翻身下馬的動作頓了頓,随後穩穩地踏在地上,邁開步伐,從近衛軍為他開的道穿過人群。

議事廳前搭起了簡易的刑臺,一排人被推上臺子,包括那幾個雇傭兵,老達斯就站在首位,小達斯也被人像拎麻袋一樣拖了上來,擲在地上。

更大的大罵聲和唾沫、爛菜葉一起砸向小達斯:

“雇傭外邦人在試煉中作弊?”

“啐!你不配做斯巴達人!”

“你令斯巴達蒙羞!”

老達斯的臉色灰敗,再也看不出當初嚴懲雅辛托斯、為難烏納陛下時的神氣活現。上臺子的這一群人,身後的紅披風都被行刑手脫下,此時堆在刑臺之前。

行刑手将手中的火把在火盆中點燃,在群衆們面前高舉着轉了一圈,接着扔向那堆紅披風。

臺下人揮動拳頭叫好的吼聲壓制住臺上人痛苦的嘶吼,老達斯張着嘴,緊緊盯着被點燃的紅披風,仿佛自己的靈魂跟着紅披風一塊被燃盡了。

他枯槁地委頓在地,直到視線被烏納陛下的面龐占據,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身邊多了個人:“……你的動作真快啊……”

他有些木讷地跪坐着,心中翻湧的那些千萬思緒,都跟着那堆紅披風一塊化作齑粉,被風吹散。

事情怎麽會突然發展到這一步呢?明明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做得很穩妥,很隐蔽,就是因為那個無用的兒子一時愚蠢,所有的謀劃就都沒了?敗露了?枉費了?

他仍舊不敢置信,換了幾個詞,也不足以抒發心頭的情緒。昨日被近衛軍當着所有斯巴達子民的面,在試煉場觀衆席上被制服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他不切實際地想,如果當時我及時逃走……

不。斯巴達人從不“逃走”。

他凝望着那堆只剩零星火星的灰塵,一時間老淚縱橫。

當初年少時,在斯巴達子民的歡呼下接過桂冠、身披紅披風時的場景,時隔數十年重新浮現在眼前。

什麽時候開始,那份榮耀被貪婪與利益蒙蔽了呢?

什麽時候,他開始讓自己肩頭上的這份斯巴達紅的榮光蒙羞了呢?

雅辛托斯被烏納陛下帶着上臺,因為臺下震耳的呼喝不着痕跡地微微蹙了下眉頭,目光掃向盯着灰燼的老達斯。

烏納陛下看起來倒是很平靜:“不是我的動作快,是我已經等待這一天太久。我該感謝你的兒子,如果不是他,我可能還得沒頭沒腦的尋找真相良久。”

他湊近了幾寸,又壓低聲音道:“也是你背後的那些手推得快,迫不及待把你送出來當擋箭牌。你不願意指認,沒關系,那你就先走一步,滾下冥府去見卡戎。來日方長,我向你保證,會将其他人一一送下去和你團聚。”

作為亞基亞德家族幸存者的後代,也為了應和群衆的呼聲,烏納陛下和雅辛托斯親手執行對主謀的死刑。

厚重的斧頭和斯巴達長矛被舉起,一把淩厲地劈下,砍斷了委頓的犯人的頭顱,一把刺破空氣,捅入掙紮着還想放狠話的犯人的咽喉。

行刑手們押住剩餘的涉事者,在群衆們愈發激烈地吼聲中賜予他們死亡。

烏納陛下已經懶得看這些人的垂死掙紮了,他一邊擦着斧頭,一邊轉身下臺,語氣平淡地對雅辛托斯道:“能這麽快定罪,議事廳裏還有老達斯的共犯。這只是個開始。”

雅辛托斯僅僅蹙了一下眉頭:“嗯。”

從決定重回權力中心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以他想做的那些事的難度,也不差再多墜上這麽一塊秤砣。

烏納陛下突然又道:“晚上要來我院裏坐坐嗎?”

“……?”雅辛托斯受寵若驚,但基于烏納陛下過往種種行為,他謹慎地問,“吃飯?”

烏納陛下面無表情:“喂豬。”

雅辛托斯:“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感謝營養液破一千的加更~

感謝一直追更的小天使們啦,這本寫完我準備去找工作惹,全職碼字填不飽肚子_(:з」∠)_

迄今為止所有文裏,最喜歡的就是這篇,所以我會盡我所能把它寫好,把這作為一份給自己的禮物,也再次感謝一直追更的小天使們,愛你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