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考慮到兄長才經歷過毒蛇事件,對阿波羅和神殿都非常抵觸,雅辛托斯信口編造了一個“金毛犬流浪到我家,我用之前神殿公布的方子換了幾種藥草,幸運地治好它的骨折,現在它和別的公狗跑了”的故事。
阿蘭的父母聽完就果斷表示,可以給阿蘭試試,奧斯則皺起臉:“金毛狗?全身金毛?這倒是很罕見。跟公狗跑了,這是一條母狗嗎?”
“……”正将塔娜取來的藥方和治療手法遞給醫者的雅辛托斯頓了一下,決定不要太抹黑阿波羅,“是公狗。”
奧斯:“唔……”
公狗和公狗跑了聽起來好像也不咋的。
雅辛托斯果斷放棄了阿波羅的聲譽問題:“繼續說阿蘭的情況。他不是去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了嗎?”
他坦然地看着奧斯。
經歷了試煉中軍團的敏銳性,雅辛托斯基本确定,那天在橄榄林中兄長和阿蘭肯定發覺了匆匆藏匿的自己。
“……”奧斯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作為被偷聽的那個,因為竊聽者的态度過于理直氣壯,奧斯反而張口結舌了半晌。移動不定的瞳孔證明他正在努力思考,要不要繼續裝不知道弟弟在說什麽。
最終他閉上嘴沉默了一會,才重新開口道:“按照護送他回來的黑勞士們的意思,他們離開斯巴達,途徑北方的城邦阿卡迪亞的時候,在那裏的山區遭到了強盜的搶劫。”
強盜?雅辛托斯挑眉:“有意思。”
從斯巴達往阿卡迪亞的方向,沒有別的城邦,這就意味着阿蘭走的那條路,只有想前往伊利斯的斯巴達人才會走。
而衆所周知,斯巴達并不偏好商業,雅辛托斯很想知道,這夥強盜埋伏在這條路上,是靠什麽賴以生存的。四年一次的奧林匹克選手北上嗎?
奧斯深深看了雅辛托斯一眼,沒在這件事情上多做讨論:“那夥強盜人數衆多,而且都配備有精良的武器。阿蘭身邊沒帶多少斯巴達士兵,最後還是黑勞士們拼死把他送回的斯巴達。”
奧斯咬了下後槽牙:“我趕到的時候,元老院的人正将他們截住,想送進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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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都不必問為什麽,就能想象得出來。
無非是抨擊阿蘭連強盜都抵擋不住,為什麽不幹脆死在阿卡迪亞,不僅沒有帶回奧林匹克冠軍的榮譽,居然還做了逃兵,簡直給斯巴達戰士抹黑,黑勞士之子就是不上臺面。
奧斯臉色黑沉得可怕:“他們奪走了阿蘭的紅披風。”
這是對一名斯巴達士兵最大的懲罰和侮辱,意味着他不再配得上肩頭的信仰,他不配做一名斯巴達戰士,往後餘生,他将和那些沒通過試煉的失格者一樣,被人唾棄着茍活于世,直到他背負着所有人的鄙夷去冥府見哈迪斯。
阿蘭的母親依靠着阿蘭父親,發出一聲抽泣。
她凝望着床上的兒子,眼神充滿擔憂。
她擔心自己的兒子熬不過今晚,醒不過來,更擔心兒子醒來之後,得知紅披風的事情會做何反應。
雅辛托斯頓了一下:“元老院出面攔截他的人有哪些?”
“他們沒有直接站出來,”奧斯疲憊地揉了一下鼻梁,“只派來了軍隊,說是公民大會和元老院的一致意願。”
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狡猾的敵人從不輕易露出馬腳,只會藏身在黑暗之中,推出一枚枚棋子。
西風帶來雨水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愈下愈大,打在橄榄樹葉上、岩石磚牆上,發出瀑布般的轟鳴。
雅辛托斯的目光越過狹窄的高窗,望向屋外朦胧一片的大雨,剛想收回眼神,目光在某處一定:“我們有拜訪者了。”
岩石鋪成的小徑上,有三道身影正被艾芝等近衛軍攔住。來者仰着下巴,矜高地說了幾句,艾芝等人又硬抗了一會,才不甘不願地退開。
領頭是個熟面孔。但也不是太熟。
雅辛托斯回想了一下,才确定下來,當初克列歐自信滿滿要和雅辛托斯比試時,就是這位督政官做的裁判。
越過蒙蒙雨幕,這位督政官沖着雅辛托斯笑了一下,帶着一種仿佛已經穩操勝券的氣定神閑,就跟前一次剛見面時一模一樣。
“誰?”奧斯皺着眉頭望向窗外。
雅辛托斯的手指随意地在腰間的匕首上敲了一輪,舉步出門:“一些不懂得吸取教訓的人。”
他也不知道這位督政官有什麽好高傲的,能在這種時候被推出來,明顯就是被當做棋子。這人居然還挺樂呵。
“棋子”保持着微揚下巴的矜持姿勢,帶着身後的兩名親衛,一路走到奧斯将軍的院落前。
剛想擡腳進門,雅辛托斯努了努嘴:“噓!”
“??”督政官莫名其妙。
雅辛托斯懶洋洋地靠在門邊:“不好意思,剛剛看到幾只不請自來的大耗子,我希望噓它們一下,好讓它們自覺離開。”
“……”督政官的臉扭曲了一下,忍住脾氣,“想必是奧斯将軍的院落裏聚集了太多卑賤的人,才會招來鼠蟻蟲蛇。時間寶貴,我直說了,殿下。今天來,是有兩件事情要辦的。第一,是受克列歐殿下的委托,替他送來之前承諾賠償給您的鋤頭,代為道歉。第二——”
“等等,”雅辛托斯傾了傾耳朵,“我肯定是聽錯了。克列歐殿下委托你代為道歉?”
他嗤笑一聲:“我來問問你,督政官閣下。如果你侮辱了亞基亞德家族,隔天派遣麾下的一名勤務兵代為道歉,我應該展示寬宏大量,原諒你嗎?”
“……”督政官的手托着鋤頭,本來都已經伸出來了,聞言僵在原地。
奧斯也從屋裏出來,厭惡地看了眼賠禮:“克列歐殿下的道歉就這麽廉價?”
督政官攥着鋤頭收回手,擠出一個可止小兒夜啼的笑容:“……将軍也知道有些事,不是道歉能解決的。”他總算把話拉上了正題,立即再次挺直腰杆,把握住重回手上的主動權,“很好。因為我來這裏的第二件事,就是代表元老院,執行他們的共同決議——我要将阿蘭,以及所有跟随他抹黑了斯巴達的顏面、像個喪家之犬逃回斯巴達的黑勞士們,押進牢房。”
他顯得有幾分得意,畢竟之前才發生了阿波羅照拂黑勞士的事件,想要公民大會通過這個決議并不簡單。但他們還是找到了漏洞——看,這可不是羞辱或者折磨黑勞士,而是黑勞士羞辱了斯巴達的榮耀,他們給予名正言順的懲罰。
奧斯的胸膛猛烈起伏了幾下,像是終于忍不住怒氣,剛要忍無可忍地開口,從身後屋裏傳來驚慌的聲音:“阿蘭!”
奧斯顧不上沒說出口的話,匆匆轉身,大步走進屋裏。
轉進主卧,就看到阿蘭的母親在試圖摁住自己的兒子:“你別動,你不想活命了嗎?”她含着淚又扭頭看向阿蘭父親,“你也是!兒子才醒來,一口水都沒喝,你怎麽就告訴他紅披風的事?”
阿蘭父親有些無措,仍然梗着脖子道:“我……我想讓他記得,他的紅披風被人奪走了,還等着他搶回來,如果現在就跟死神離開,就是最大的懦夫。”
阿蘭的臉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顯然是開始發熱,高熱讓他的大腦泥濘一片,只聽到了最關鍵的一句,自己的披風被元老院的人奪走。
後續的話就像耳畔的風,已經入不了他的耳朵,他固執地像頭不吭聲的倔牛,紅着眼睛悶頭想從床上掙下。
奧斯箭步邁來,險險在他從床上滾落到地前接住好友:“阿蘭?”
失血過多又陷入高熱的身體,并不足以支撐阿蘭這樣折騰。他剛摔下床,就再次陷入昏迷。
督政官不請自入,站在房門口欣賞着屋內的混亂:“放手讓他跟我走吧。看看他的樣子,反正也活不了多長時間。”
奧斯猛然回頭,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因為情緒的洶湧,幾乎凝成黑色,狠狠瞪着督政官。
怎麽就那麽巧?怎麽就那麽巧??
斯巴達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又不止這一次,沒有哪次選手會在阿卡迪亞遇到強盜的,這群強盜不僅“很會挑地方”,還“裝備精良”,怎麽就這麽“巧”?
之前和阿蘭提過的種種疑點再次浮上心頭:為什麽每一屆奧林匹克運動會選手出發前,都會舉行盛大的慶典,偏偏這次選擇“不張揚”?為什麽每一屆奧林匹克運動會選手都是在半個月後才出發,偏偏這次提前這麽長時間,就催着阿蘭走?
仿佛就像知道阿蘭會出事,所以特地早早把阿蘭打發了,好給後面真正要參賽的選手留足時間似的。
可這偏偏是一場明謀,他和阿蘭辛辛苦苦為摩塔克斯争取權益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元老院給予了一次機會,如果他們拒絕,元老院将握着這個話柄,名正言順地不再給“給了機會也不珍惜”的摩塔克斯們任何機會。
他咬着牙:“如果我就是不讓你把他們帶走呢?”
督政官湊近了幾寸,壓低聲音:“您可以做出選擇,奧斯将軍。是退讓一步,讓我帶走阿蘭和這群黑勞士,還是為了‘黑勞士之子踐踏了斯巴達人給予的信任,給斯巴達的榮耀抹黑,為此斯巴達應當向希洛人宣戰,維護榮耀’?這就是元老院最終提供給你的兩個選擇。”
“還有,別忘了,為摩塔克斯争取權益就屬你和阿蘭推行得最積極。讓阿蘭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基本就等同于你和他促成的。結果卻是這樣。”
他搖着頭:“你還想護阿蘭?想想自己吧,将軍。這件事之後,還有誰敢信任身體裏留着一半外族血統——尤其是黑勞士血統的摩塔克斯呢?也許應該讓您從将軍這麽重要的職位上退下來,接受元老院的考察。至于烏納陛下——他縱許黑勞士卑賤的血統玷污王室血統——”
“這位督政官閣下。”雅辛托斯懶懶地擡手,打斷督政官還想發表的長篇大論,“抱歉,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不然這會兒我應該直接喊你。”
雅辛托斯的目光依次掠過眼底湧出憤怒的督政官,以及他背後那兩個同樣義憤填膺的親衛,在親衛滿含高傲不屑、帶着即将主宰人生死的殘忍快意的眼神上多停留了一會,最終轉回督政官臉上。
他緊緊盯着督政官,細細觀察這張臉上每一寸肌肉牽動的細微表情:“何必這麽迫不及待做某人——或者某些人的狗呢?一位督政官當任後只能在位一年,此後終生不能再任。你就不關心一年之後自己的未來?”
他看着督政官布滿魚尾紋的眼角,不僅沒有因為這句威脅而發怒,反而沖淡了最初聽到冒犯言論的怒意,帶着幾分暗藏的得意微微打起褶子:“那就不勞您費心了。”
督政官甚至姿态大度地展了展手臂:“或許我應該給你們一點思考的時間,畢竟這個選擇并不容易做出。”他說着,當真轉身走出門,“我就在院裏等候佳音,殿下,将軍閣下。”
雅辛托斯盯着督政官的神情,眯起眼睛。
他在門邊站了片刻,又或是許久,終于重新行動起來。
紅披風被雨水打濕,沉甸甸地垂在他的身側,遮蔽住一切動作。
他展開一個慣常的微笑,從容不迫地幾步踏進滂沱大雨中,瀑布般轟鳴的雨聲遮掩住細微的聲音,只有陰沉的天光洩露出些許機密——
銀光在雨中蜿蜒,像條吐露信子的銀蛇。
它冰冷,又像情人的吻,一觸即分。
它親吻過一個敵人的咽喉,深入進一個敵人的心髒,撞進最後一個敵人的頭顱。
“——”
身體落地的聲音被雨聲淹沒。
暴雨沖刷過長滿青苔的石板,沒留下一絲帶着血色的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營養液破三千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