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雨聲仍在不知疲倦地鑽進耳畔,仿佛将人與現實世界隔離開。
督政官和兩名親衛倒下後,前院的傷員們漸次停下呻.吟,瞪大眼睛投來震驚的眼神。
保持這個瞠目結舌的呆頭鵝狀态半晌,才有人後知後覺的驚叫劃破雨幕:“阿波羅啊——”
奧斯剛安置好阿蘭,轉出門就看到這麽一幕:“……”
“嘭!”
他一時沒注意,扶着木板門的手臂肌肉一繃,那扇可憐的木板門被他硬生生掰下門框。
奧斯沒心情管門板的事,扔開後大步走到雅辛托斯身邊:“你瘋了?!”
雅辛托斯的眉頭原本難分難舍地擠在一起,聞聲才反應過來似的分開,他瞥了兄長一眼:“這不算瘋的。我的推測才更瘋狂,你沒注意到督政官的态度?他篤定得就好像确信自己當任這一年,還有下一年似的。”
雅辛托斯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抹去劍背上的紅痕,記憶中的某些斷點亮起,迅速排序,連接成線:“當時在橄榄林裏,阿蘭拜托你照顧的‘雛鳥’到底是什麽?”
他轉向本能地皺起眉頭的奧斯,在對方否認抵賴前道:“不久前,督政官剛上任時,曾經派出一支小隊刺殺我的一名黑勞士。”
“那隊新兵的戰鬥技巧拙劣得慘不忍睹,我很奇怪,督政官怎麽會派出這樣一隊人,承擔精英戰士才會執行的刺殺任務?更奇怪按這夥人的年紀,怎麽卻表現得像剛參加訓練不久。”
“當時我根據種種跡象,分析出的結論是,督政官和克列歐想對付負責那群新兵的鼓舞者。但當我詢問這群新兵,甚至詢問父親時,他們卻都對鼓舞者的身份、這支新兵的古怪之處保持緘默。”
“有沒有一種可能……”雅辛托斯緩緩道,“那群新兵的鼓舞者就是阿蘭?”
“你們一直致力于為摩塔克斯争取更多的權益,或許元老院曾秘密批準阿蘭挑選一支成年摩塔克斯小隊,作為試驗。所以那群新兵才表現得那麽蹩手蹩腳,因為他們才剛被選拔入隊,确實沒訓練多久。”
這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了,比如那些士兵還保持着一些傲氣,對黑勞士帶着一絲輕視。
雅辛托斯觀察着奧斯臉上的表情轉變:“我猜,元老院的那群老頑固就算批準,也沒法接受那麽多身上流有黑勞士血統的混血加入軍隊。那些混血并不是阿蘭自己挑的,對嗎?否則阿蘭一定會挑那種不存在種族偏見的混血,畢竟他的母親就是一名黑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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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臉上閃過種種神情,矛盾糾結了一會,最終放棄地道,“沒錯。”
奧斯頓了一下,看了雅辛托斯一眼:“經過之前的種種風流傳聞,我還以為你……那些新兵确實都是元老院挑選的。他們的父親是斯巴達貴族,多多少少跟元老院代表的那群大貴族有盤根錯節的聯系。母親則是家裏經商,家庭條件比較富裕的邊民。”
奧斯說到這裏,表情稍顯譏诮。
很難說這群新兵蛋子看不起黑勞士是什麽心态,可能覺得自己身體裏流的另一半是邊民血統,怎麽說都比黑勞士高一等?
元老院顯然是故意為難,給阿蘭挑這麽一撥人,明擺着不希望阿蘭成功。
“——那麽他們被推出來當棋子就很正常了。”雅辛托斯将短劍收入鞘中,“事實上,之前他們刺殺失敗時,我就試探過督政官和克列歐。當時我還很奇怪,看他們的态度,好像這場刺殺不管成不成功,都正中他們下懷。”
現在就能想通為什麽了。
元老院內本身也不是一條心,存在達斯父親這樣的蛀蟲,也存在老鐵達列這樣正直的人。
如果刺殺成功,雅辛托斯勢必将記恨元老院,于是幕後黑手就成功離間了亞基亞德家族和元老院中正直的那部分人的聯系,讓亞基亞德家族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如果刺殺不成功,他們也可以将過錯歸咎到這群混血士兵以及阿蘭身上,斥責這個“吸納更多摩塔克斯加入軍隊”的主意多麽不靠譜。
雅辛托斯又多想了一步,阿蘭的手上并不掌有兵權、財權,幕後黑手費盡心機設計阿蘭有什麽意義?
唯一的可能,就是像這次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一樣,幕後黑手從頭到尾就是想借阿蘭作為跳板,将事情攀扯到他兄長身上,緊接着蔓延到烏納陛下。
“倒是辛苦他們了……”雅辛托斯喃喃。
他想起自己告誡新兵注意安全那會兒,有個愣頭青曾嘀咕過,說他們的鼓舞者很忙,幾乎根本見不上面。
也就是說,阿蘭從那時候開始,就在為奧林匹克運動會做準備訓練。
刺殺、奧林匹克運動會,兩個陽謀同時埋下。
籌謀這一切的人計劃得相當周全,準備好了兩條腿走路。
可惜,當時督政官和克列歐準備攀扯的時候,計謀被雅辛托斯一口說破,當衆揭穿,腿被雅辛托斯意外砍折了一條。
但剩下的這條腿,還是磕磕絆絆達到了目标。
至于目标是什麽……如此大費周章,僅僅為了毀掉亞基亞德家族的聲譽?
雅辛托斯垂眸看向督政官:“什麽情況下,督政官閣下會無比篤定地認為,自己能夠打破一年退任、不得再選的舊規?”
又是什麽人,會殚精竭慮,只想要推倒亞基亞德家族這座大山?
奧斯幾乎在須臾間倒抽一口氣:“你覺得,是歐裏龐提德家族的人搞的鬼?”
雅辛托斯聳聳肩:“大膽一點,我還覺得老克桑父子是想推翻雙王制度,獨掌斯巴達。”
天邊滾過一聲低沉的殷雷。
奧斯過了一會,才像個提線木偶,全憑下意識地行動:“依阿蘭現在的情況,那群新兵作為廢棋,肯定會被想辦法滅口——我去叫親衛兵帶人出發,把阿蘭負責的那群新兵帶過來。”
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十年如一日,在踏入聚居地時保持謙卑,從不讓自己的兵跟随入內,只是在外圍駐紮。否則以雅辛托斯的行為,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雅辛托斯颔首:“順便麻煩兄長去後山走一趟,把這三位安葬。”
“……”奧斯凝視了一會自己的幼弟,“安葬之後呢?你想好了下一步該怎麽辦?”
雅辛托斯的神情無比冷靜:“阿蘭和這些人都不能繼續留在這裏。等那群新兵來了以後,告訴他們想活命就帶上傷員立即出發,前往拉科尼亞南部的波塞冬神殿。”
按照某種古老而傳統的協議,人們曾達成一致,希洛人——也就是黑勞士,可以在那座神殿中避難。
雅辛托斯和奧斯對視:“記得提醒他們,即便有避難所,他們也最好別依賴這個。回頭從後山出發,盡量藏好蹤跡,免得被人發現了。別指望和克列歐父子或者元老院的蛀蟲談什麽協議——他們只遵循自己想遵循的,利益當前,即便需要不敬神明他們也絲毫不會猶豫。到時候使用暴力,把人從波塞冬神殿裏拖出來也有可能。”
“……”奧斯不得不承認,雅辛托斯對人性的洞悉雖然殘忍而冷酷,但卻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他低聲道,“你想過沒有,即便暫時不論督政官的事,我們送走阿蘭他們,按照督政官透露的口風,元老院很可能對黑勞士宣戰?”
雅辛托斯臉上的鎮靜絲毫沒被打亂:“想過。所以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奧斯的個子比雅辛托斯略高一些,雅辛托斯揚起頭望向兄長:“我不知道該不該祈禱人性沒有我設想的黑暗,但是,如果敵人無法拒絕我準備的這個提議,恐怕我們必須做好預備。”
“預備什麽?”奧斯下意識地問。
雅辛托斯目光沉沉:“預備一場必将到來的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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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的行動效率毋庸置疑,那群老熟人新兵懷揣着不敢置信、不甘、悲恸……種種感情擡上阿蘭和黑勞士們上路時,雅辛托斯還在父親的後院內喂着一只身披灰羽的鷹。
這個桀骜的生靈對于雨天像是很不耐,叼着口糧吃的時候,眼神都流露出睥睨和不屑,一直到吃飽喝足,才矜持地跳到雅辛托斯的身邊。
雅辛托斯正在布條上寫信:
【……不論找沒找到雇傭兵的窩點,有沒有線索,都不要再回斯巴達。去拉科尼亞南方的波塞冬神殿,替我照料好阿蘭一家,還有其他黑勞士們。】
雅辛托斯寫到這裏,頓了一下,任灰鷹用頭頂蹭了蹭他的臉。
按阿卡的性格,真的會聽話嗎?以阿卡的倔脾氣,哪怕聽說斯巴達就要被雷劈成灰了呢,恐怕都會執拗地要跑回來。
于是他提筆又加了幾句:
【如果一切如我所料,很快我就會離開斯巴達一段時間,所以你即便回來也找不到我。
也不必太過擔憂,其實說來也很湊巧,之前我剛好正犯愁着,想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城邦……這倒也算是歪打正着。】
他又絞盡腦汁想了點勸說的話,直到灰鷹不耐煩地用喙啄起筆杆,才停下。
将布條收好,系在灰鷹的腳上,雅辛托斯走出院落放飛灰鷹時,兄長原本人滿為患的院落早已空空蕩蕩:“都走了?”
奧斯颔首:“阿蘭的父親也上過不少次戰場,帶領或者訓練那支新兵手到擒來。”他望向瓢潑大雨,喃喃,“這場雨倒是方便了逃離,山裏的腳印很快會被沖刷幹淨。”
也包括某三座新墳的痕跡。
山腳下傳來了某種奧斯所熟識的響動,他将目光從後山收回,走到窗邊望向山下。
一支軍隊正頂着風雨靠近,為首的兩人一點也不務實地騎在馬上,即便上山的路因為雨水的沖刷陡而打滑,他們也沒從馬上下來的意思。
“克列歐父子。”雅辛托斯咂了下嘴,“真棒。能不能請教一下,就老克桑陛下這種走山路都要騎馬的高貴做派,是怎麽出門帶兵打仗的?”
“……”奧斯回視了雅辛托斯一會,第一次在雅辛托斯面前說了句并不沉穩、相當毒舌的評價,“你以為我是怎麽成為除國王以外唯一一名将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