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雅辛托斯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才無語地道:“倒也不必如此篤定我們沒法活着回來?”
——噢,所以剛剛父親那句只是諷刺?
奧斯頓時松了口氣。
“……”烏納陛下瞥了他們一眼,沒就“活不活”這個話題繼續争執。
他很快收回眼神,淡淡道:“和老克桑同在議事廳這麽多年,我對他的打算多少也能猜到一點。不管你們誰出的主意去奧林匹克,都算是走對了。這一次元老院提出對希洛人宣戰,老克桑‘熱情’推舉了人選,就是奧斯。”
這簡直是把對奧斯的惡意放在明面上。
奧斯的親生母親就是希洛人,讓他率領軍隊對希洛人發起戰争,根本就是在折磨他。
偏偏奧斯還無法拒絕,否則老克桑的下一步,就是質疑奧斯對斯巴達的忠誠,懷疑他是否比起斯巴達更傾向于希洛人,接着再把之前埋好的種種陷阱掏出來翻舊賬……
烏納走到木櫃邊,随手翻了翻,拿出紙筆:“去奧林匹克這法子倒是巧妙。”
一來,跳出了被逼領兵的困境,二來,敵人還難以拒絕。
畢竟,比起大費周章地借“和黑勞士宣戰”做跳板,迂回進攻,肯定是直接趁着奧斯和雅辛托斯在外,統統刺殺了更簡單。
而且前者多少把動機表現得太過明顯,後者只要打死不認,就能名譽清白地坐享亞基亞德家族後繼無人、另一個王位也花落自家的美事。
“……”奧斯的臉色沉郁得就像在參加葬禮。
比起他,雅辛托斯就顯得無所謂多了,奧斯一時都分辨不出這是不是幼弟長期僞裝,習慣成自然。
雅辛托斯甚至還信手摸了串擺放在桌上的葡萄,左右端詳了一會,懶得自己剝,又放回去:“就老克桑近來一連串的動作來看,是鐵了心想在自己死前,達成歐裏龐提德家族獨掌政權的夙願。戰争恐怕在所難免,這次去伊利斯,我準備借着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機會,和天南地北趕來觀賽的商人搭搭關系,看能不能搞到些武器盔甲。”
當然了,還有件同等重要的事情不能忘,就是打聽一下有關那顆神奇橄榄樹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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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納陛下低頭在紙上寫了幾串名字和地址,遞給雅辛托斯:“你祖父那一輩兄弟衆多,沒死前也有幾個人脈寬廣的,這幾個門道你可以去試試,順便在路上教教你兄長。”
雅辛托斯:“?教什麽?”
烏納陛下:“學壞。”
什麽時候能把戰場上的兵不厭詐帶到現實中來?
看着已經三十來歲、下了戰場還跟個榆木腦袋一樣的大兒子,老父親愁得慌。
·
阿波羅還在的時候,雅辛托斯也積攢了一些盔甲武器,但如果真正投入戰争,那數量只是杯水車薪。
考慮到這點,臨出門前,雅辛托斯特地往帕爾農山跑了一趟,把之前從神殿搜刮來的珠寶也帶上,裝在馬背後的包囊裏。
出發的時候,老克桑特別熱心地親自跑來送行,比根本連個臉都沒來露一下的親爹烏納陛下還像親爹。
他甚至還調派了他的近衛軍親自護航,雅辛托斯當場滿臉感謝地收下了,随後在途徑阿卡迪亞山區,第一次遇到“裝備精良的強盜”時,直接把這群還想背後捅刀子的近衛軍給“使用”了個精光。
——這裏的“使用”,特指揪着這群想下黑手的近衛軍,直接送到沖來的“強盜”刀口上,讓他們自個兒先內部消耗一波。
入夜時分。
阿卡迪亞山區內鳴蟲響成一片。
這已經是雅辛托斯和奧斯離開斯巴達的第九天,也是第五次遇上“強盜”。
密林之間,雅辛托斯像穿了赫爾墨斯的靴子一樣,身輕如燕地蹬着樹幹借力,在叢林中穿梭騰挪。
他從樹頂一躍而下,借着墜落的沖擊力,将短劍銀亮的刃沒入敵人前額,不等凹槽飲飽血,便反手抽出,向頸後一擲,貫穿身後撲來的另一個“強盜”。
動作幹脆、利索,如果他的身後沒有撲來另外兩個敵人的話,堪稱完美。
——好在後面還有個奧斯。
奧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兩個敵人背後,伸手,一手摁住一人的腦袋,手臂肌肉一繃。
“——”
一聲頭顱相撞聲後,兩個強盜四肢委頓地癱軟下去。
一直到松開手,奧斯都無法理解。
這些天遇到的“強盜”多了,照理來說這都是老克桑安排來的人,目标該是他和雅辛托斯兩個,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這群“強盜”氣勢洶洶地沖出來,像模像樣地舉着刀和他們演了幾句,眼珠子就跟長雅辛托斯身上一樣,死活挪不開了。
等到開打的時候就更明顯,幾乎所有人都舉着刀往雅辛托斯方向擁,奧斯甚至還遇到過幾次,他擋在敵人面前,敵人就跟躲避障礙物一樣繞過他的,簡直就跟見了蜂蜜的黑熊一樣失了智。
當然,偶爾也有那麽幾個比較正常的,但這些正常的也會被自己同伴的迷惑性為所震驚,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奧斯第一時間解決。
雅辛托斯倒是習以為常,蹲在地上看着堆成一小座山的敵人們喜笑顏開:“老克桑真不懂什麽叫放棄,對吧?”
“……”奧斯沉默地看了一會幼弟喜上眉梢的表情,“要搜快搜。”
他滿腦袋費解,把撿的枯枝搬來,生起篝火。
第二次遇刺的時候,雅辛托斯倒是跟他解釋過,是因為他的容貌。斯巴達人比起長相更重視實力,才對他的長相沒什麽感覺,但對于一些更加垂涎美貌的人來說,這就跟春.藥一樣難以抵擋。
奧斯覺得這解釋就跟老克桑熱愛和平一樣扯淡。
他征戰在外那麽多年,哪裏有名的美人沒見過,即便是美神神殿裏的最受歡迎的交際花呢?也沒這麽誇張的。
好在之前從敵人身上搜到過一張面具,奧斯撥了撥火,突然想起來:“面具呢?戴上。”
“放松點,現在這裏除了你沒有別人。別緊張得好像我是個随時可能失貞的小姑娘。”雅辛托斯不以為意地盤腿坐下,興致勃勃地摸索翻找起來,不出片刻,面前便堆滿各種零碎的東西。
錢袋、梳子、毒藥囊、暗器……當然,最多的還是每個雇傭兵口袋裏都會裝那麽一兩張的懸賞。
基本是他們覺得能解決的獵物,便把懸賞接下來,帶在身邊,等完成刺殺,再憑着懸賞和獵物的某個部分去領賞錢。
雅辛托斯毫不在意地丢開畫着自己和兄長低配版頭像的懸賞,掂了掂錢袋,吹了聲口哨:“我感覺我們能靠這個致富。”
奧斯:“……”
雅辛托斯将錢袋裏的銀幣倒出來數,随意地道:“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之前很少相處,明明我們配合得非常默契。”
奧斯以為,這又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閑聊,雅辛托斯卻停下手中的動作,擡起頭,眼神難得認真:“所以,為什麽?”
為什麽母親去世後,你就再沒回過家?以至于曾有一段時間,他産生了一種自我懷疑,懷疑是自己哪裏有問題,讓兄長對自己産生意見。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是這麽想。
等到後來雅辛托斯為了阿波羅僞裝風流,人們又自動給這個論點添油加醋,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因為奧斯将軍看不慣雅辛托斯,明明擁有那麽好的出身,卻放縱自己,讓一直兢兢業業的他像個笑話。
“……”奧斯沒想到雅辛托斯會突然态度認真地問這個問題,愣了一會後,又慢慢皺起眉頭。
他像是想不清楚該怎麽解釋,心不在焉地撥了撥剛生好的篝火,席地坐了下來。
至少那些傳言裏,有一部分說得對,那就是奧斯确實很在意自己的出身。
這種在意絕大多數來源于他已逝的母親,在她還未去世前,就心心念念地和奧斯重複,要認清自己的身份、要時刻記得謙卑、要處處小心謹慎……
奧斯最終用一種比較委婉的解釋道:“我以為你并不喜歡我回去。”
這種“以為”,也源于他的母親。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曾惶恐不安地設想過很多糟糕的情況,時常抓着他說:“烏納陛下是斯巴達的國王,元老院不會允許他和我繼續這樣生活下去的。早晚有一天,他會接受元老院的安排,娶一個身份配得上他的斯巴達女人,然後生下一個血統純正的王儲——奧斯,不要将現在陛下對你的寵愛當做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記住我的話,等你的弟弟誕生,記得順從他,不要和他争搶,盡量和他保持距離,這樣你就能過自己的安穩日子……”
這些話他很難對雅辛托斯說出口。骨子裏,他也有一半斯巴達人血脈,對于母親的這句“順從”充滿抗拒。
母親甚至還說過“比起那位血統純正的弟弟,你必須認清自己低人一等”、“即便他對你友善,但心底一定是看不起你的”諸如此類的話,即便奧斯憑借自己的實力,站到了将軍這樣的高位上,仍舊抹不開這些母親在童年一遍遍向他灌輸的東西。
值得慶幸的是,母親絕大多數的擔心并沒有實現。
呂忒斯王後對他很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他将她視為半個母親。幼弟看起來也天真得讓人憐愛,每天絕大多數時間,都在乖乖被呂忒斯王後投喂得胖嘟嘟……
總之,他既不想“順從”,也不想争搶,于是在呂忒斯王後過世後,他選擇聽從了母親的某句叮咛,保持距離。
雅辛托斯就比奧斯直白多了,他直視着奧斯道:“你是不是想說,認為我會看不起你,沒把你當做家人?所以你覺得沒有值得你回家的理由?”
“……”奧斯再次被幼弟的直白杵到說不出話,嘴唇打架半晌,說不出個嗯字,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一直以來,我都很感激王後時常邀請我聚餐。王後很溫柔。”
“我以為你會說她手腕強硬。”雅辛托斯不客氣地吐槽完自己的母親,又盯着奧斯說,“母親下葬的第二天,我本來是想邀請你聚餐的。學着母親下廚,結果把廚房燒了。”
“……”奧斯啞然。
那天他當然也記得,是父親的近衛來幫忙傳達邀請的,他出于種種複雜的心理,并未接受。
後來在軍營裏聽說年幼的王儲把家燒了,他還曾怨過雅辛托斯一段時間,把殘留着王後最多生活痕跡的廚房摧毀了,讓他連回家懷念的地方都沒有。
現在想來,明明應該是雅辛托斯的心情比他更糟糕。
“……”雅辛托斯戰略性後仰,盯着奧斯,“你眼睛紅什麽,不會想哭吧?”
奧斯:“……”
雙下巴都被雅辛托斯硬擠出來了,整個表情就是寫滿了“嫌棄”、“麻煩”、“抗拒”。
“……沒有。”奧斯默默打包回收起自己的觸動。
要說和幼弟相處這幾天他了解到什麽,就是在雅辛托斯面前,多愁善感是沒有任何生存發展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