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暴雨沖刷着斯巴達。

衛城外,軍營之中,留守着斯巴達絕大部分的士兵。

他們并非出身貴族,于是沒被老克桑等人選中,他們嚴格地遵守軍令,于是艾芝匆匆傳達的口谕并未受到他們認可。

這就造成一個比較尴尬的局面,衛城裏兩個國王各率人馬打得如火如荼,他們卻蹲在城外的軍營裏徘徊迷茫:

城裏好像打起來了,該不該進城?進城以後幫哪一撥?

他們活像一群父母離異後被遺忘的孩子,區別只是一般父母離異撕逼,最多撕出滿地雞毛蒜皮,他們則是迎來了漫山遍野湧來的狼群。

但狼群才不管這些士兵迷不迷茫、無不無措。它們循着族群的召喚,嗷嗚嗚叫着沖進城裏,偶爾有那麽一小撥暈頭轉向地脫離大隊部,沖進軍營,頓時引起一陣兵荒馬亂。

雅辛托斯和兄長等人一路急趕而來,原本滿心焦躁,充滿擔憂,遠遠看見這一幕:“……”

“怎麽會有狼群?!”奧斯不常回家,對于父親後院的洞一無所知,他面色鐵青,“老克桑好毒辣的手段,居然引狼入城!”

“咳,”雅辛托斯擡手虛遮了一下嘴,“這是我們父親招來的。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總愛抓些毛茸茸的小動物?最後都是送去給父親養着。”

奧斯:“……”

毛茸茸的小動物?……父親也很奇怪吧!正常人哪怕是養狗也不會養出這種場面啊?

奧斯将軍再次因為自己過于正常,感覺在這段父子關系中格格不入。

但他絲毫沒有因為心頭的情緒而放慢腳步,策馬進入軍營後,就有士兵像見到救星一樣眼前一亮,欣喜高喊:“将軍!”

許多士兵都轉過頭,看到奧斯的第一時間,紛紛露出找到主心骨的表情:“奧斯将軍!”

在軍營,要問誰的聲望最高,十個老克桑加在一塊都比不上奧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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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裏的士兵是最現實的,誰能率領他們取得勝利、帶領他們活着從戰場走下來,他們就信服誰。

奧斯努力忽視旁邊蹲下身撸起狼肚子的雅辛托斯,嚴厲道:“衛城發生械鬥,為什麽不出兵?”

“……”士兵們就沒有奧斯将軍那麽好的心态了,他們直愣愣瞪着雅辛托斯跟揉狗子似的盤狼,對于自己的眼神或者生活常識産生強烈的懷疑。

雖然這些很像狼吧……但也不是沒有長得像狼的狗……

猶豫之際,難得有頭腦清醒的士兵能頑強地問出聲:“将軍,城裏打起來的一邊是克桑陛下,一邊是烏納陛下,我們就算殺進去了,該幫誰?”

這才是他們即便聽到打殺聲、看到狼潮,仍舊遲遲按兵不動的原因。

戰場上的生死陰謀他們見得多了,但還是頭一次遇到自己城邦的兩位國王打起來,這要怎麽站隊?

奧斯瞥了他一眼:“兩個問題。回答我,士兵,我是誰的兒子?”

“……”士兵噎了一下。

奧斯問的這個問題,答案太顯而易見了,根本就是在直白地抛出自己的立場。

而就士兵對奧斯一直以來的了解,他還以為将軍會和他們一樣陷入糾結之中,舉棋不定該站什麽立場呢!

士兵都想撓頭了,總覺得奧斯将軍離開一趟回來,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原本壓在身上的那些讓人感到沉重壓抑的東西不翼而飛,顯得有點像……有點像:“烏納陛下?”

奧斯面無表情:“第二個問題。站在老克桑那一邊,斯巴達三十年內還有沒有機會打勝仗?”

士兵:“……”

艹!太現實了,士兵幾乎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老克桑陛下的光輝履歷——三次出征,三次敗仗,至于小克列歐殿下,之前被雅辛托斯殿下在比試中擊潰後,直到現在都連重甲都不敢碰。

幾乎所有的士兵都被“三十年”這聽起來無比漫長的年限,震悚得頓住了手中的動作。

他們的大腦飛速思考:如果站在老克桑那一邊,就意味着未來他們的軍事領袖将由老克桑父子擔任。

這對父子倆是爛泥扶不上牆,不可能成功了,只能指望下一代,可到現在克列歐殿下連個妻子的影子都沒有呢,更別說孩子。

孩子要成長到能領兵,至少還要二三十年吧?萬一這孩子也不行呢?

再等下一輪?

窒息,這一通思考下來,所有的士兵只剩一個感受,就是窒息。

三五年的戰争就可能覆滅一個城邦,三十年都夠斯巴達覆滅個六七回了,他們不如現在飲刀自盡,好歹還能死在斯巴達鼎盛之時。

“沒有逼迫你們的意思,”奧斯淡淡道,“願意跟随我的過來列隊,不願意的可以留下。”

他很清楚,即便自己說得再動搖人心,內鬥終究不是榮耀之戰,許多士兵可能心裏暗暗想着,可以先把老克桑等人制服,平息內亂,然後再按照律法處理後續的事。

但他不想這樣。

從老亞基亞德國王積攢至今的家仇,到阿蘭差點喪命、還被奪走紅披風的舊恨,奧斯想将老克桑斬于此時此地,親手将所有參與陰謀的人送下冥府。

軍營寂靜片刻。

在所有士兵都深思權衡之際,有兩名軍官突然排衆而出,一個年紀大些,就盔甲和氣質來看,說不定還是個貴族,另一個很年輕,穿着老舊的輕甲。

雅辛托斯盤狼的間隙,抽空擡頭看了眼,總覺得這兩人都有些似曾相識。

那兩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握着長矛,踏着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幹脆步伐,走到奧斯面前的空地上站定。

年長的那個提高音量,以不必要的大聲對奧斯道:“我是一名貴族。但我有一名邊民愛人,還有一個混血兒子。不論是作為愛人,還是作為父親,我都想不到任何理由站在歐裏龐提德家族那邊。”

“我希望未來,能自由地和所愛的人在一起。”

“我希望每一名混血士兵,都能活着從戰場上回來,而不是同這十年一樣,籍籍無名地死在戰場。”

年輕的則看向雅辛托斯,同樣提高音量:“作為一名斯巴達平民,我也想不到任何理由站在歐裏龐提德那邊。”

“在今天之前,他們奪走了我家的土地,我的弟弟因為家裏沒有經濟能力供給他訓練,而失去成為真正的斯巴達人的機會。”

“在今天之後,誰知道他們下一步将奪走什麽?”

“……”士兵們終于繃不住,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雅辛托斯則拍了一下狼肚子,恍然大悟:難怪看得眼熟,這兩位應該一個是艾芝的父親,一個是諾姆的哥哥吧!

營地裏,軍心徹底動搖。

老克桑的同伴之所以沒有招募這些士兵,就是因為他們要麽出身平民,要麽出身混血,從利益上就有本質的沖突。

艾芝父親和諾姆哥哥的話,讓這些士兵立馬就想到自己,想到老克桑一旦獲得勝利,自己作為平民或者混血将會面對什麽樣的境況。

須臾的嘈雜之後,整個軍營都行動起來,這動靜比帕爾農山奔騰而來的狼群還大,上萬名斯巴達士兵傾巢而動,如同熔爐中流淌的鐵漿,赤紅灼燙,一路燒灼向斯巴達衛城。

雅辛托斯沒和奧斯一塊行動,他将盔甲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交托給艾芝的父親,一部分交托給諾姆的哥哥,随後帶阿卡等人繞上了帕爾農山,在某處山坳前下馬:“我在這裏的山澗中還留了一部分盔甲武器。”

還是當初靠薅阿波羅的神殿薅來的,數量雖然不多,但也足以裝備一支百來人的隊伍。

阿卡似乎并不在意雅辛托斯的解釋,只是跟在他身後,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此時的行為,并不包括在之前提出的理由中。

撩開茂盛厚實的藤蔓,雅辛托斯走入山澗。

即便沒有回頭,他也能聽見阿卡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跟在他身後不遠處,如果不是下一秒身後的雇傭兵突然大叫了一聲,他差點就下意識地想順嘴逗阿卡幾句:“——你鬼叫什麽

?”

雇傭兵就很崩潰:“獅……”他終于找回理智,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瞪着山澗角落趴伏着的獅子,聲音顫抖地用氣音道,“獅子窩啊這是?”

雅辛托斯聳聳肩:“你把它們當做正常的守衛就行了,別一驚一乍的。”

他本想叫雇傭兵趕緊用推車搬運盔甲,餘光卻掃見阿卡正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原本的催促就化成:“帕爾農山有個山澗直通斯巴達國王的後院,這可是個極大的安全隐患,總得留點防備的手段吧?父親就在山澗裏留了很多‘守衛’,這也是我能放心把這些盔甲裝備藏在這裏的原因。”

阿卡的目光在雅辛托斯剛開口說了幾個字後就轉開了,此時平靜地注視着通往深處的洞口:“嗯。”

沒等雅辛托斯細琢磨這句“嗯”裏藏了哪些情緒,他伸手摘下山澗上懸挂的火把,嗤的一聲點亮後,舉步走進黑暗的洞口,幾步之後才回過身:“不走?”

火光明滅,映照着阿卡的黑眸,為他投來的疑問眼神添了幾分暖意。

也無聲而體貼地驅散了前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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