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在斯巴達,邊民的存在一直很尴尬。

他們既不是斯巴達人,也不是希洛人,被斯巴達當做一條緩沖帶,夾在斯巴達人和希洛人之間。

他們定居在斯巴達衛城周邊,這就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令被抓進衛城內的黑勞士,很難越過邊民居住的城鎮,逃回外圍的老家,也大大降低了外圍的希洛人成功侵入斯巴達的可能。

但只要不涉及戰争,邊民一般和潦倒的鄰居希洛人相處融洽。

就好比現在,他們正和前來市集以物換物的希洛人們,迷惑又不安地聽着隔壁傳來的動靜。

他們大概能猜到這雞飛狗跳是因為什麽,又很緊張,不知道這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什麽影響。

但該賺的錢還是要賺的。

小廣場上,商人們大聲吆喝着,大老遠從藏身的偏僻山區趕來的希洛人埋首貨攤間,試圖挑出更良心的商販,直到一支軍隊突然長驅直入,為首的軍官走上廣場。

艾芝的父親騎在馬上,環視一圈周圍,任那些膽小之徒驚慌逃竄,極為滿意地看到仍有一部分人勇敢地留在原地,雙眼中躍動着不甘屈服的意志。

他又多等了一會,直到原本熱鬧的市集幾乎空蕩安靜,才将目光劃向那些毫不退縮的人們:“勇士們,收起你們的敵意。我不是你們的敵人,事實上,我代表一位年輕的王儲,向你們發來邀請。”

“數百年來,你們被稱作‘邊民’、‘黑勞士’、‘混血’,像動物一樣被分割成不同種群,我因此不被允許迎娶自己所愛的人,而我的愛人作為邊民,不被允許享有公民權利。”

“我知道你們之中——尤其希洛人,遭受到的苦難,遠比我和我的愛人多更多。”

“我不想逐一贅述,只請你們告訴我,勇士們,你們想改變這一切嗎?”

他長矛在空中一劃,截斷雨幕,銀亮的鋒尖指向身後堆滿武器盔甲的推車:“戰争已經打響,做出你們的選擇!像個戰士一樣拿起武器,或者做個懦夫轉頭離開!”

廣場寂靜片刻,只有雨聲灌耳。

随後,一個人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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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三個……人們紛紛向推車湧了過去,偶爾有幾個轉身疾馳進市集邊的小巷,沒過幾時,帶出更多的人群來。

大部分都是年輕人,還沒在現實的打磨下麻木沉寂。

艾芝父親站在廣場上,能聽到連接着住所的小巷裏傳來哭罵或者挽留聲:“別去!你瘋了,這可是戰争,你如果死在戰場上怎麽辦?”

年輕人們已經從小巷中奔出來:“那就來吧!當我去冥河見卡戎時,我能告訴他,我是一名光榮的戰士,我為改變斯巴達、改變所有族人的未來獻出生命!”

同樣的景象,也在斯巴達平民聚居地內出現。

諾姆的兄長整肅着隊伍,順帶搓揉了下自己尚才六歲的弟弟的腦袋,順手一搡:“滾去把長矛還給其他人,別浪費武器。”

年幼的弟弟鼓着臉:“我也可以!他們沒接受過訓練,我也沒接受過訓練,憑什麽我不能上戰場?”

那些因為貴族兼并土地而失去家庭經濟來源,喪失接受訓練機會的斯巴達平民青年們,一邊檢查着身上的裝備,一邊哈哈大笑,其中一個佯裝沉思,随後道:“憑我們比你多被人戳着脊梁骨罵‘失敗者’七八年?”

“……哦,好吧。”諾姆弟弟慎重考慮片刻,忍痛交出長矛,“這個機會确實應該屬于你們。”

逗小孩的那位:“……”

怎麽感覺沒什麽成功的喜悅?

……早知道就說“你人還沒我小腿高”了。

諾姆兄長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視線掃過衛城大門,一眼瞧見率領軍隊進城的艾芝父親:“——走!該去彙合了。”

與此同時,亞基亞德家族聚居地裏。

平日總是空蕩的地盤被人占滿,雅辛托斯望了一圈正在穿戴盔甲、互相為對方檢查的黑勞士們,揉着塔娜的腦袋,半開玩笑地道:“誰能想到,這裏有朝一日會人滿為患?”

他臉上笑着,眼底卻沒有笑意。

這句話其實應該這麽說:誰知道衛城裏有這麽多的黑勞士,曾經上過戰場,為主人贏得過榮譽,解甲歸家後卻仍舊被像狗一樣對待,繼續沒有絲毫人的尊嚴的生活。

雅辛托斯的目光在這些阿卡跨越戰場,從衛城中找來的黑勞士身上挨個掠過。

斯巴達是一個以軍事為主的城邦,但純血統的斯巴達人卻并不很多,至少在對敵邦的戰場上,不占據人數的優勢。

于是很早之前,就開始有斯巴達将領吸納黑勞士進入軍隊,但并非當做正式士兵一樣尊重,而是當作廉價的敢死隊,用死了就換一批,如果黑勞士能僥幸從戰場上活着回來,等待他的也絕對不是嘉獎,而是繼續回歸從前的生活。

“篝火被點燃了,”阿卡越過人群,走到雅辛托斯身邊,望向不遠處升騰而起的濃濃黑煙。

這是艾芝父親和諾姆兄長率領的隊伍碰頭的信號,也是雅辛托斯該帶領身後的這支小隊與大部隊彙合的信號。

黑勞士們極有經驗地迅速列好隊伍,雨幕之下,他們跟随在雅辛托斯身後疾馳向戰場前線,宛如鬣狗一般卷入士兵的狂潮。

這支隊伍強有力地分擔了艾芝、諾姆等親衛軍的重負,将原本有些崩潰跡象的防禦圈重新填實,牢牢守住聚居地的防線。

雅辛托斯越過攢動的人潮,望見兄長奧斯帶來的兵潮已經從後方包圍了老克桑的軍隊。

原本包圍住亞基亞德聚居地的老克桑,反而成了被兩面夾擊的甕中之鼈。

即便如此,擁簇着他的貴族士兵們仍舊毫不退縮:“神明親口給予我們神谕!我們将會是這場戰争的勝者!沖啊!為西風神奪得勝利!”

“?”雅辛托斯一刀振開敵軍擊來的長矛,高高挑起眉頭。

西風神?這裏面又有仄費洛斯什麽事了,難道老克桑和西風神勾搭上了?

為此,他特地手下放了點水,一邊和孜孜不倦地又撲過來的敵人拆招,一邊問:“能不能好心地跟我解釋一下?我記得斯巴達從來沒有祭祀西風神的習俗?”

“那是因為阿波羅竊走了西風神的成果!”敵人估計是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和雅辛托斯打得有來有回,剛剛那些同伴可都被雅辛托斯割雜草一樣劈翻了,他頓時精神一振,怒吼一聲,雙手合力将長矛刺向雅辛托斯。

“嗯,嗯。”雅辛托斯敷衍,彎刀刁鑽地一拐,便将長矛蕩開,“具體一點。”

敵人被氣得大吼起來,不過倒是被激得真把之前老克桑煽動衆人的話、西風神的“神谕”說了一遍,随後呵斥:“這是神明的旨意,是你們注定的命運!我們才是被神明眷顧的一方!神明将庇佑我們獲得勝利!”

雅辛托斯忍不住嗤笑一聲:“算了吧。西風神要是真有那個能力,早自己來了,還需要煽動你們?”

估計仄費洛斯還被阿波羅糾纏着,脫不開身,才只能采用這種手段。

雅辛托斯頓了一下,又道:“還有,你覺得戰鬥能獲得勝利,是因為神明的庇佑,而不是你自己憑實力通過的訓練、上過的戰場?你相信神明,更勝過手中的長矛?”

彎刀驟然一豎,摩擦過金屬的矛杆,發出尖銳的鳴聲,随後輕巧地割破敵人的咽喉。

雅辛托斯平靜地道:“難怪你這麽弱。”

暴雨聲中,鼓舞老克桑軍隊前進的阿洛斯管聲,都顯得有氣無力。

但數以萬計的斯巴達士兵的厮殺、踏在地上的腳步,就足以震顫這片土地。

阿卡順手“征用”過敵人手中的重錘,憑借強橫的力量一揮手臂,掄倒一圈敵人,他帶來的前菜鳥新兵·現雇傭兵們也紛紛沖過來,怼上即便被不斷打壓,仍然陣腳穩固的貴族士兵,直到:“父親?!”

其中一個雇傭兵瞪大雙目,和親爹隔着撞擊在一起的武器面面相觑。

父親怔了一下,随後破口大罵:“小兔崽子!你死哪去了?我和你母親差點以為……還不給我滾過來,能耐大了,敢對我揮刀了?”

雇傭兵:“——”

雇傭兵不是沒說話,只是他的聲音被另一種更加宏大、雄渾的聲音覆蓋了。

阿洛斯管獨特的聲音一聽就能辨認,只是這一次,響起的方向不在老克桑的軍隊,而在亞基亞德家族的聚居地。

雇傭兵在嗡鳴聲中大罵了一句:“誰給阿蘭的父親傳個信兒!我辛辛苦苦把他偷帶到斯巴達來,不是讓他打擾我跟父親說話的!”

沒有人有空理他。

伴随着阿蘭父親時隔多年重新吹起的阿洛斯管,原本就占着上風的雅辛托斯一方士兵更加氣勢逼人。

阿蘭父親似乎對阿洛斯管做了某種改造,以至于它的聲音甚至壓下了暴雨聲,極其清楚地傳入每個士兵的耳朵,引導着進攻的節奏。

奧斯率領的重甲兵排列成行,結實的盾牌互相壘砌,組成嚴絲合縫的盾牆,伴随着重甲兵們整齊有力的步伐碾壓向敵軍。原本還堅實的敵軍陣腳,開始隐隐出現崩潰的跡象。

“——”雇傭兵又大罵了一句,随後使勁沖父親大吼,“算了!也挺好的!這下您能不能看清局勢了?加入我們這邊吧!”

父親大怒:“斯巴達人在戰場上從不做牆頭草!”

他猛地沖親兒子又狠狠劈了一刀,再次被抵住,于是又回到最開始的僵局。

“這怎麽叫牆頭草呢?”雇傭兵圓滑地道,“這個叫做棄暗投明。您好好想想,老克桑掌權之後,吞并完平民的土地,他會收手?下一步不就是我們這些小貴族家族?”

他不等父親辯駁,迅速接着道:“哦,當然,您可能不在意這點私人利益。那從城邦的角度來看,等老克桑成為獨掌大權的僭主,他和克列歐就是斯巴達的将軍。那斯巴達未來三十年能打勝仗?阿爾戈斯和雅典不得把斯巴達拆之入腹?您身為一個斯巴達人,不得為斯巴達的榮耀着想?不得為斯巴達的延續着想?”

父親:“……”

“三十年”仿佛一個詛咒,結合老克桑的三戰三敗,能讓戰鬥中的斯巴達士兵心生動搖。

不光是他,就連近旁的其他小貴族出身的士兵都不禁有些猶豫。

雇傭兵趁熱打鐵:“我就說的再直白一點吧!今天你要是不站在我這兒,未來斯巴達覆滅,你就是滅亡斯巴達的罪人!”

“……”父親和雇傭兵對視。

片刻後,他緩緩挪動腳步。

這個,都是為了斯巴達的延續而做的事,怎麽能叫做牆頭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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