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某座不知名的深山山腳下。

德墨忒爾像往常一樣,挎着裝着面包的小籃子,穿過她布置在山麓周圍的迷霧,走進山林,準備去找她的女兒珀耳塞福涅。

這個可憐的孩子,僅僅因為長相秀麗,就被親生父親宙斯盯上。

德墨忒爾不得不将女兒藏在這座深山中,以免珀耳塞福涅落入宙斯的魔掌。

人間已經進入初冬,德墨忒爾呼出的氣息凝成白霧,被風吹拂在臉上帶來陣陣寒意。

她想着自己的孩子,很為她難過。

雖然這些年珀耳塞福涅一直很乖巧,從未向她鬧過要離開山林,但德墨忒爾多麽希望珀耳塞福涅能夠像普通人類孩子一樣,自由地、快樂地在陽光下玩耍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與外界隔絕,但凡周遭有什麽風吹草動,她都要為珀耳塞福涅提心吊膽。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撥開眼前的灌木叢:“——啊!!”

鼓脹湧動的混沌星雲逐漸收斂,顯露出一名穿着白袍、面容冷淡俊美的高大男性。

“你……你……”德墨忒爾幾乎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跌坐在地了。

她仰着頭,癱軟的四肢因為源自本能的恐懼而戰栗,但母愛的力量讓她掙脫了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勉強張開嘴:“你是誰?你要對珀耳塞福涅做什麽?!”

她驚怒交加,原本以為有一個宙斯在外頭虎視眈眈地觊觎女兒就已經很焦頭爛額,誰能想到現在又突然多出一個大存在?

這是誰?從哪蹦出來的?她都把女兒藏得這麽深了,對方到底是怎麽看上她女兒的?

“什麽珀耳塞福涅。”阿卡皺起眉,向德墨忒爾伸出手,“我是來找你的。這東西,你能讓它立刻就結果嗎?”

雅辛說的那種果實,即便跑到它的原産地去,也找不到在這個季節結果的。他只能直接掰了一整顆樹來,但願德墨忒爾有點用。

阿卡手中的微縮果樹驟然放大,根系包裹的泥土剝剝落下。

“……”德墨忒爾木着臉頂着果樹戳着她臉的枝丫,“……什麽?”

真的假的。真不是觊觎她女兒嗎?

……特地找來就為了讓她種個樹?

圖的什麽呢這是?德墨忒爾匪夷所思,以這位對她産生的天然威懾力,說不準是哪位一代神,最知名的那位塔爾塔羅斯鎮守着讓諸神膽寒的深淵,總之都是不需要進食的。

……說實話想象塔爾塔羅斯啃水果才讓人瞳孔劇震吧!!

德墨忒爾想擡手抹一下臉,但她的兩只手臂就跟抽了氣的面條似的,軟得使不上勁。

她只能鼓足平生的勇氣小心地确認:“結果?結什麽樣的果?如果要那種神力充沛的,恐怕以我的能力,沒法讓您滿意……”

“普通果實。”阿卡打斷,冷淡的眉眼間顯露出幾分不耐,又為了不出差錯,不得不耐着性子多描述了幾句,“沒有神力,人類平時吃的那種。你不行?”

德墨忒爾:“……”

辱神了屬于是。

不是不行,是為什麽?

但她又不敢問,只能戰戰兢兢地催動神力,覆在被連根拔起的可憐果樹上,翠綠的枝葉從灰枯的枝幹上抽出,不消片刻,便綴上累累碩果。

“別停,”那位大存在緊盯着果實,“還沒熟到表皮微微發爛。”

德墨忒爾:“……”

瞳孔劇震,您這怎麽還挺有生活經驗??

·

遠在愛麗舍行宮的雅辛托斯并不知道德墨忒爾遭受的沖擊,他自己也正陷在阿卡帶來的沖擊中,僵立在原地,直到旁邊的守衛關切地詢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不,沒事。”雅辛托斯習慣性地擺出随意的笑容,憑着本能轉身回房。

他游魂似的在桌邊坐下,呆坐了半晌後,伸手扶住額頭。

之前阿卡拿來那麽多豐盛的美食,他怎麽半點沒想過可能有問題?

他回憶了一下當時自己的心态,最多也就是驚訝了一下阿卡真能找到,随後居然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件事,開始享用美食。

唯一有關于“阿卡怎麽在冥界找到活人吃的食物”的思考,還是感動于阿卡能在冥界找到這些,想也知道很困難,感動。

雅辛托斯挫敗又無語地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反思自己到底是怎麽就“理所當然”的?

是因為已經習慣了阿卡經常為他做這樣的事?

好比替他掃蕩了整個伊利斯的面具,為他打理好從早晨醒來一睜眼、到晚上閉眼入睡前的一切瑣事?

他揉了下額角。

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阿卡之前,他從未像這樣依賴、信任過一個人。

他把最大的秘密與阿卡共享;走到哪、幹什麽都和阿卡在一起;甚至和阿卡分開的那段時間,他還在清晨初醒時懶洋洋地喚阿卡的名字,以至于兄長誤以為他倆之間有什麽——雖然現在看來,好像确實是有點什麽。

雅辛托斯都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心情,神情複雜地笑了一下,搖搖頭。

其實現在想起來,阿卡找來美食這件事真的到處都是破綻。

就不提冥界怎麽可能會有給人類準備的食物、還這麽豐盛的,單說每一次行宮裏來人,阿卡都會立刻推着推車離開,這動作明顯說明這些食物是沒過明處的。如果真是阿卡光明正大從行宮出去找來的食物,又何必非要一次次推出去避着人呢?

但他當時想都沒帶想一下的,光尋思着阿卡是害羞了、想找借口避開他。

雅辛托斯突然回憶起當初将阿波羅帶到阿卡面前時的場景。

阿卡第一眼看見阿波羅,就停頓了片刻,後來又在他說阿波羅是個“麻煩”時,顯得有些不安。

現在想來,是不是看見阿波羅身上的鞭痕,以及黑勞士打扮,猜中了阿波羅是被識破身份,在擔心自己也被阿波羅牽連、揭穿身份?

或是,有什麽更深層次的原因?

一旦帶着某種猜想去回顧過往,任何事情都仿佛變成了印證懷疑的蛛絲馬跡。

雅辛托斯晃了晃腦袋。

他也不知道現在控制自己大腦的運轉的是理智還是情緒,總之他将這種迫不及待要印證懷疑的糟糕本能壓制下去,換了個角度思考:

首先,阿卡不是人類這件事可以蓋棺定論了。

怪他當時看見阿卡脖子上的口子不深,就認為那些負責刺殺阿卡的士兵是不願承認自己任務失敗,才嘴硬非說剌開了阿卡的整條喉管。

很顯然,當初那位真阿卡是切切實實的死了,現在的這位不知基于什麽原因,附着在死去的真阿卡身上,才創造了“死而複生”的奇聞。

也正是因為黑勞士阿卡的切實存在,他才在多方調查下,完全沒有懷疑阿卡的身份,就連經歷過了阿波羅的身份曝光,也沒想過懷疑阿卡。

那麽這件事就很值得思考了,畢竟當初是雅辛托斯自己碰上的阿卡,自己把人帶回家,到底一切只是個巧合,還是阿卡蓄意謀劃的呢?

雅辛托斯微微向後,倚在椅背上,回憶着當時初見阿卡時的場景,唯一可能讓他覺得有點奇怪、想不明白的事,就是對方手裏揪着的白布,以及對方對白色衣服的執着。

阿卡真的對白色的衣服執着到偏執。

雖然他總是給雅辛托斯準備紅色的衣裳,但雅辛托斯偶爾出于禮節上的需要,穿象征貴族的紫色衣裳或者其他祭祀服裝時,他也不會說什麽。有時候還會在雅辛托斯的促狹下,紅着耳尖表達幾句贊美。

但當雅辛托斯心血來潮,想讓阿卡試試其他顏色的衣服時,對方總會堅定地拒絕。

仿佛那是什麽不可打破的儀式。

雅辛托斯有些費解,有哪位神明或者傳聞中的生物是對白色情有獨鐘的嗎?他完全想不起來。

他在猜測中走神片刻,換了個姿勢,把飛遠了的思緒拉回來。

比起阿卡是誰,更重要的是他為了什麽接近自己。

想害他?不可能,阿卡在他身邊這麽長時間,要害早就出手了。

推測不可避免地再次引導向某個既定的方向:

所以……還是因為暗戀他?

雅辛托斯不得不摁住心頭的竊喜,強迫自己再次審視了一番自己的一連串推論,确認自己不是因為這個解釋最輕松,才逃避地選擇了這個解釋。

他在心裏想:等等。這裏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比如阿卡既然暗戀他,為什麽還要又戴手套,又保持距離,那麽地克制?

之前他主動邀請阿卡同床共枕,阿卡還跟他蹦出一句喜歡男人、別動手動腳。

其他的都能用阿卡不喜歡與人接觸解釋,那句“喜歡男人、別動手動腳”該怎麽理解?

要不是旁邊的哈迪斯突然動彈了一下,驚動了雅辛托斯,他都想要撓頭。

門外傳來熟悉的沉穩腳步,雅辛托斯下意識地秒換了個慣常懶散的姿勢,漫不經心地擡頭:“回來了?”

雅辛托斯的目光向下一劃,落在阿卡懷中的那幾顆果子上,表情一下變得意味深長:“還真讓你找到了。”

“嗯。”阿卡淡淡應了一句,并不知道離開的一會兒工夫,自己的馬甲就掉了個精光。

他維持着淡泊的神情,将果子遞給雅辛托斯,還不忘給着乍一聽合情合理的解釋:“冥界的季節和人間的不太一樣。你說的這種水果在冥界還在結果。”

“哦……所以這水果是在冥界種出來的?但非常神奇,居然沒有沾染任何冥界的氣息?”雅辛托斯微微挑眉。

哈迪斯再次細微地動彈了一下,拯救了腰背僵直的阿卡:“……不清楚,我沒細問就拿回來了。哈迪斯看起來快醒了,不走?”

現在确實不是攤牌的好時機,雅辛托斯抽回眼神:“上輩子的記憶我回憶不起完整的畫面,那會兒應該不需要從行宮這裏就開始逃命。我們只能在這兒先自由發揮了。”

一邊說着,雅辛托斯一邊幾步跑向大門:“不好了!快來人!冥王陛下突然暈倒了!”

“什麽?!”

一石激起千層浪,打從冥界存在以來,何曾聽過哈迪斯陛下昏迷?

守衛們的軍心立即被動搖,幾近潰散,少有人還有那個心思想着要看住雅辛托斯,幾個領隊打頭沖進宮殿,發出震驚慌恐的叫喊:“陛下!”

領隊的驚呼從行宮內傳出,更加動搖了僅剩的軍心,雅辛托斯對阿卡使了個眼色,兩人趁機從行宮中沖出:“別回頭!腳步別停!”

已經有士兵和領隊反應過來,大喊着“截住他們”追趕過來,但凡在哪處被阻攔下,都可能讓這次逃脫功虧一篑。

雅辛托斯一把揪住在花田間徘徊吃草的駿馬,翻身而上:“這邊!”

阿卡緊跟着追了上來,扶着馬鞍大長腿一蹬,便翻身坐到雅辛托斯身後。

這些游蕩在愛麗舍的駿馬,并不像哈迪斯的那四匹黑色駿馬一樣能夠騰空飛翔,但就目前來說還算夠用,雅辛托斯喝了幾聲,催動馬匹,向着岔路口馳騁而去。

那裏是進入福地的入口,他坐着死神兄弟趕的馬車時,曾從車窗往下驚鴻一瞥地見過,後來畫圖紙時,又憶起一些路線。

此時,他逆着來路疾馳,沿途遇上的都是生前行善,得以進入愛麗舍福地享受死後生活的亡魂,直到岔路口。

身材魁梧的牛頭士兵守衛們守衛在這裏,監督着抵達這裏的亡魂,讓該進入福地的人進入福地,該進入痛苦之所的人去接受應有的懲罰。

同時也把守着岔路口,讓那些已經踏入岔路的亡魂,絕沒有機會再掉頭折返。

駿馬在這群小型米諾陶面前驚惶不已,腳步淩亂,打了個響鼻就想夾着尾巴逃跑,被雅辛托斯死死扯住缰繩:“跟我走!”

那種仿佛曾經歷過一次的熟悉感再次湧上記憶,操縱着他的身體像演練過無數遍一樣行動起來。

先向前沖刺勾引,後疾轉躲開,他駕馭着駿馬攻防得幹脆利落、好像算計揣摩過無數次。

往左,能受到最少的攻擊,但避不開全部,沖過去時不可避免要被最左側的士兵砸中右腿和馬腹,前面就必須要徒步前進了——

雅辛托斯腦海中冒出這個念頭,牛頭守衛的錘頭還沒砸中他的右腿,就仿佛有一股疼痛從腿上火辣辣地綻開。

但事實是他并沒有被錘頭砸中——

阿卡伸手拔出了他腰間的彎刀,簡短有力地擡手,刺傷了牛頭守衛的手肘,又輕描淡寫地一挑,便将對方挑飛。

看起來像是借力打力,但雅辛托斯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心中就本能地生出一種荒唐感。

心底有個聲音在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這些小米諾陶們并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所以他才選擇了躲閃,而不是直接硬扛。可現在阿卡卻用一柄普通的彎刀把那些怪物挑飛?

如果不是他上輩子殘留的本能告訴他這裏不對,他可能真被阿卡掩飾性的動作蒙騙過去。

雅辛托斯的心頭劃過無數念頭,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催馬帶着阿卡将那些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牛頭士兵守衛甩在身後。

僅僅在岔路口耽擱了短短數秒,身後的冥界士兵已經追了上來,領隊沖着還想追趕的牛頭守衛厲喝:“站好你們的崗!別讓其他人渾水摸魚!士兵們,跟我追!”

雅辛托斯沒有回頭,專注地控制着馬匹,奔向自己印象中熟悉的某條小徑,沿途精準地躲過巡邏的士兵陣列,甚至稱得上游刃有餘。

想想也是,上輩子他逃亡時,冥界早已架構好橋梁和更加完善的防禦體系,而這輩子,如今的冥界還處于倒一個地獄門就能發生踩踏事件的原始狀态,難度降低大半截。

雅辛托斯甚至差點幾度做出不必要的躲避動作,幸好憑借理智克制住。

寬廣的冥河逐漸在眼前清晰橫呈,湍急的水流互相沖撞,發出近似痛苦哀嚎般的聲響。

也不知是不是恰巧,擺渡人卡戎的船只剛好靠岸,十幾來個新亡魂被卡戎揮動長杆驅趕,不得不戀戀不舍地從船上飄下,站在岸邊探頭探腦,試圖再多聽一段游吟詩人的故事。

“唏律律——”

雅辛托斯拽住缰繩,駿馬在岸邊猛然一蹬,便踩上了卡戎的渡船,落在呆滞地停下彈唱的游吟詩人以及擺渡人卡戎面前。

阿卡舉起手中的彎刀,剛橫轉刀背,要将閑雜人等掃下去,那位老熟人·前雇傭兵·現游吟詩人就激動地撲過來,兩眼放光地詠嘆:“啊!多麽無畏的瑰寶殿下!敢于孤身對抗可怕的冥王哈迪斯!這将是我詩歌的最新篇章!”

同樣拿起長杆,準備把人掃下去的卡戎:“嗯?瑰寶殿下?”

擺渡人的動作一頓,漠然的神情猛地精神一振,大喜過望:“你也要坐我的船嗎?——呸,我問了句廢話。你是要坐船到對面嗎?可以可以,活人給銀幣我就帶你渡河到對岸。不過生者的重量會讓船有翻沉的危險,到現在我也沒渡成功過一個——呃,有鑒于此,你能在渡船前先給我寫段話嗎?我怕待會船翻了就來不及了。”

卡戎上下摸了一下自己,實在沒找到什麽能寫字的東西,幹脆刺啦一撕衣擺:“寫這兒可以嗎?”

雅辛托斯:“…………”

作者有話要說:  冥界慘遭追星文化侵蝕

(沒有哈,卡戎确實有活人給錢就幫忙送回對岸的典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