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梓蘭過去的幾次戀愛差不多都經歷了同樣過程:一時興起地開始,寥寥草草地結束。發生在哥倫畢業的精英職場中的愛情大抵皆是如此。很少有人希望在自己年輕時就過上能一眼看到盡頭的生活,更不願就這樣和另一個人綁定漫長的光陰。萍水相逢的人也可以短暫地互相依靠和慰藉,再多不過十字路口一個紅路燈的時間,信號燈變色的時候,便和平分手各走各的路——這樣的情況十分尋常。有人全情投入,拿得起放得下;自然就有人從不拿起,無須放下,梓蘭屬于後者。

梓蘭在付出感情這件事上總是過分吝啬。真心是一件難以估值的東西,自然也不能計算效益,牽涉其中就容易起糾紛,把真心當作籌碼投入一場愛情賭局的人是無藥可救的傻子,十有八九血本無歸。梓蘭從不展示自己的籌碼,也不同意賭局的設立,如此一來,即使遇到奸商或者騙子,展示出一副一無所有的樣子的人就不會被掠奪。

對梓蘭來說,愛情太貧瘠了,和什麽人相愛帶來的幸福感甚至不比一杯熱咖啡更多。梓蘭想要的只是溫度而已,能溫暖她度過寒冷的雨夜,能讓她在玻璃幕牆背後熬夜工作時不至于手腳冰涼。泡男人就是泡咖啡。咖啡會冷,所以要煮新的;男人也會冷,所以也要換新的——有的男人冷得比咖啡都快,導致梓蘭把他倒掉的時候連名字都沒記住。

因此,月見夜這樣的人,遠在梓蘭的常識之外。

梓蘭看着他靠在櫃臺上結賬的側影,總覺得喉嚨裏堵着一塊什麽東西。若不時刻留神憋着,她一不小心就要當着月見夜的面把那話吐出來了。

愛上什麽人真的能給人足夠的勇氣改變既定的現實嗎?

愛上什麽人的話,能把自己已經腐敗的人生從淤泥中打撈出來嗎?

哪怕朝生暮死、稍縱即逝,也能夠因那一點微小的愛戀而被拯救嗎?

如果月見夜可以放棄自己的工作選擇新的人生的話,她也可以嗎?

“梓蘭小姐,我們去哪裏逛逛好嗎?”月見夜結完賬,一臉清爽地詢問梓蘭。梓蘭回過神來,稀裏糊塗地就點了頭。

走出餐館,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雨。梓蘭在狹窄的小巷裏仰頭望着陷落在灰藍色雨幕裏的城市,內心不可思議地感到一絲久違的安寧。梓蘭把挂在臂彎的傘遞給月見夜,月見夜立刻誇張地捂住心口,難以置信般地睜大了眼睛,梓蘭小姐居然允許我為您打傘!

個子高的人打傘不是社交通則嗎?不想打就自己淋雨去。

不敢不敢,恭敬不如從命。

梓蘭慣用的淑女雨傘是罩不住體格健碩的薩卡茲的,綿密的雨水斜落如絲,淋濕了月見夜的肩膀。梓蘭看在眼裏,只是不出聲。月見夜靠得很近,她聞到他身上有男士淡香水的氣味,極度微弱不過黎博利對此很敏感,梓蘭從混合香調裏分辨出金合歡、愈傷草還有中國柑橘的味道,略顯輕浮,但是非常溫柔,就像一片廣袤的、輕柔的雲彩,擁有它的城市永遠都是刮着和煦微風的晴天。

在路人的眼裏他們或許看上去就像一對情侶,也許低垂的傘檐下還有一個非禮勿視的吻,但事實上什麽也沒有,愛情不會在這種時候發生,也不會是這麽淺薄的東西。梓蘭用餘光瞥了一眼路邊積水的照影,沒有上妝的她面色慘淡,就如一尾涸轍的魚即将渴死,而她身邊的月見夜,嘴角永遠挂着笑容。

他眼裏的城市和她眼裏的不一樣,他的心情她永遠體會不到,他所擁有的她無法觸碰也不感興趣,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隔着衣料傳過來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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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蘭冷不丁冒出一個想法。

——月見夜會是一杯對口味的咖啡嗎?

又有一股濃郁的氣味鑽進了鼻子裏。梓蘭恍神的工夫裏,月見夜已經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關東煮樂呵呵地回到傘下,獻寶似的拎起一根簽遞到梓蘭嘴邊,新鮮肥美的蟹肉棒,湯汁是昆布和柴魚熬煮的,可能還加了少許黃咖喱。

梓蘭一愣,發現傘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了自己手裏,還拎着挎包,左右騰不出手,只要一邊抱怨你怎麽又去買吃的了,一邊張開嘴咬了一口汁水淋漓的蟹肉棒,不情願地承認很好吃。

月見夜叼着撒尿牛丸嘴裏咕囔了一句什麽,梓蘭沒聽清,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身在滿是小吃鋪的商店街。食物的香氣被雨水沖淡了,但還是十分濃郁,飄得很遠,也許一路吃過去就能打發一天的時間。

月見夜說的是,要挽留一個絕望的人,除卻人間勝景,便是可口美食了。

月見夜的一見鐘情只存活了一剎那。當他轉過頭來繼續走自己的路的時候,這份戀情就迎來了終結。月見夜還沒有輕浮到會像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樣期望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墜入愛河的地步。有人拿愛情當解藥,有人拿愛情當毒藥,而于月見夜而言,愛情不是那麽貴重的東西,不過是日常所需的消耗品罷了。無數的人在夜晚到來,給予他好意甚至愛情,他便以真心回報,天明時分就煙消雲散,月見夜不屬于任何人的生活,任何人也不會因癡迷于他就屬于他。他只是在每個夜晚必然綻放的一簇愛意,被誰采撷都能裝點容顏,最後在無人處靜靜枯萎。

然而當月見夜在旅館裏再次見到那個臉頰旁拂過靛藍色羽尾的黎博利的時候,他第一次推拒了自己重要客人的要求,抽身而去。

這不一樣。月見夜心裏明白,這是一個不會采撷的女人,一只慣于在白晝裏飛越雲河的鳥,她永遠不會無端地降臨暗夜垂青于他,除非死亡。可是那份一見鐘情的感覺還活着,還在他的身體裏鮮豔地跳動着。在見到她的一剎那他知道自己活着,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他全部的感官都蘇醒了,他聽到大雨之中有花盛開——那清脆的一聲響,聽到的人都會為之動容的。

可是她聽不到,她身上蒙着絕望的陰翳,翅翼間吹過死疫的冷風。月見夜站在旅館房間的門外,仔細地聽着裏面傳來一陣陣玻璃破碎的響聲,一聲一聲,陰郁猶如暴雨,還帶着銳利的、鮮血淋漓的陣痛。

月見夜意識到那只靛藍色羽翼的飛鳥早已傷痕累累,它怕是無法安然穿越東國漫長的雨季了,如果沒有人拯救它,它必定墜落于此。

東國的雨季雖然冗長而憋悶,但是雲開雨霁的那一刻,天朗風清,鉑金色的陽光遍臨大地,那樣的人間勝景,不看一看也太可惜了。

不要墜落在這個雨季啊,不要客死他鄉。堅持到重見天光的那一日吧,到了那天,一定可以鼓足勇氣重新來過的。

活下去吧。

活下去。

這麽想着,月見夜從風衣內袋裏掏出了許久不曾親自散發的營業小卡片,彎下腰,帶着某種純然神聖的虔誠,塞進門縫推了過去。

他們沒有花一整天把商店街上的小吃都吃完,而是在專門租借了正裝去看了能樂和淨琉璃劇。梓蘭倒還正襟危坐饒有興致地看完了全程,月見夜是看到一半已經困得迷迷瞪瞪,礙于禮儀沒有大打哈欠。出了劇場已經入夜,晚飯依然是十分東國風味的吃食——露天的站立式流水素面。梓蘭端着湯碗排着隊站在流着清水的長竹管旁,學着月見夜用筷子去撈竹管裏流下的素面,覺得頗為新奇,湯汁也是月見夜為她選的炖湯加青辣椒汁和糖,配木魚花、炖蘑菇還有洋蔥和牡蛎碎,酸辣爽口,即便梓蘭平時不吃辣也能喝上好幾碗。

飽食之後沿着河町散步,夜裏仍然瞟着有一陣沒一陣的毛毛雨,偶爾能透過逸散開去的雲層看到一小片晴朗的夜空,散落着明滅星光。

梓蘭問起月見夜辭職後準備去幹什麽,月見夜回答,去旅行,準備開始新的人生。這是個讓梓蘭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盡管有人的旅行是殘破人生的終末,但也有人的旅行是嶄新人生的開端。梓蘭心裏很不是滋味,又問什麽時候出發,月見夜說要等雨季過去,雖然東國的雨季很讨人厭,但在離開之前,他仍想看看這座城市雨過天晴的樣子。

他詢問梓蘭會不會停留到雨季結束。梓蘭模棱兩可地點了一下頭,月見夜卻以為她給出了肯定的答複,開心地笑了。

“梓蘭小姐,到雨季結束為止的這段日子,我都會繼續陪伴你的,即便不是牛郎了,我也能為你獻上最幸福的記憶。”

看着月見夜那麽開心的樣子,梓蘭只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自我感覺真的相當良好啊!我比較喜歡一個人旅行,不用勞煩你一直陪着我。”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梓蘭小姐這兩天玩得很開心吧?”

“呃……”梓蘭無法反駁。

月見夜笑得兩眼彎彎:“那麽接下來的幾天也請多關照。”“不要自說自話啊!”

正說着,梓蘭感到皮膚上一陣冰涼,瑣碎的雨點又毫無征兆地打落下來,她急忙把傘撐開,然後被月見夜駕輕就熟地接了過去,罩住了兩個人。

“真是說下雨就下雨啊……”“這就是雨季嘛。”

兩人原地頓足,梓蘭正忙着拂去沾在衣袖上的細密雨珠,忽然聽到月見夜沒頭沒腦地感慨道。

“梓蘭小姐,要是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梓蘭轉過頭去看他:“你說這話是真心的嗎?”

月見夜停頓了一下,說道:“我沒有真心可以給你。”

雨聲忽然大了起來,雨點又急又密地敲打着傘面,弄得梓蘭的心跳都有些不穩了,她已經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麽了。

“那你能給我什麽?”

“在你詢問真心時,我只能回答沒有的痛苦,這就是我全部的痛苦。”

他近乎嘆息地喃喃。

“我全部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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