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梓蘭醒來時頭痛欲裂。

她昏昏沉沉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翻了個身,發覺自己深陷柔軟的海洋裏,被子的溫度和觸感溫和得讓她有些失神。梓蘭以一個舒适的姿勢側卧着,她看見一旁的櫃架上放着自己的托特旅行袋,雨傘就立在櫃子邊緣,并無異常的樣子——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梓蘭又轉開視線,看到床邊的扶手椅背上挂着自己的大檐遮陽帽、衣裙和內衣。

……內衣。

內衣?

——內衣?!!

梓蘭捂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她低下頭,發現自己身上妥妥帖帖地穿着旅館提供的睡袍,前襟略敞開些,大抵是睡姿奔放的緣故——梓蘭又一激靈,扭頭去看旁邊。

萬幸,單人床并沒有憑空加寬,地板上也并沒有躺着不該出現的人。

梓蘭忍着宿醉後有一陣沒一陣的頭痛開始回憶。她昨天到底幹了什麽……

在月見夜工作的牛郎店裏坐着,忍受着把頭染得花花綠綠的男人們在眼前晃來晃去……

之後呢?

啊,香槟call。對了,昨天好像迷迷糊糊地點了好幾輪酒,直接把卡刷爆了——想到這裏,梓蘭冷不防抖了一下,是那種意識到自己劫後餘生的條件反射性的瑟縮。完全回憶不起來昨天自己到底簽掉了多大數額的賬單也根本就不想去計算。唯一令梓蘭感到不是滋味的是,她接受良好的教育,從業多年規規矩矩,履歷清白信用良好,若是她離世之後留下一屁股債務——而且還是因為一時腦熱在牛郎店欠下的巨債,那麽,往後她那些從前的同僚、疏于聯絡的朋友、甚至是只從雜志上瞥見過她名字的讀者,他們得知她的死訊的時候,得是用什麽語氣談論她啊……

梓蘭痛心疾首地把臉埋進掌心——要不要幹脆先去找點不過問病史的臨時工作,把債還清了再找個隐蔽的角落安靜地去死呢?等等,水販行業都是暴利行業,牛郎店裏就連最普通的香槟都是按照市價十倍左右的價格賣的,再加上東國高昂的消費稅……萬一欠下的數額太大,她豈不是要再工作個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才能還清?這種毫無希望也毫無意義的人生難道要因為這種荒唐的理由繼續拖延下去?!

……說到底她昨天到底花了多少錢啊?!

随着梓蘭的漸漸清醒,一種名為“去銀行拉一下自己的信用卡流水”的勇氣也從體內一點點漏走。梓蘭決定在自己沮喪到萬念俱灰直接翻過旅館窗戶跳下去之前給月見夜打個電話,問問他自己昨天到底在牛郎店神志不清地揮霍了多少。

另外,她昨晚肯定喝到斷片了,是月見夜把她送回來的嗎?

她伸手去夠拎包,她記得她順手把月見夜昨天從門縫裏塞進來的小卡片放在了卡插袋裏,一摸,卻不是卡片的硬挺質感。梓蘭摸出來一看,是一張折起來的便條,像是從旅館的便簽簿上撕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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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蘭打開的瞬間,條件反射性地偏了偏頭——太殺眼睛了,這走筆如醉、斜裏帶飄的蟹爬字。

拜啓

梓蘭小姐:

貴安。

您睡得好嗎?

如果您在為昨夜在店內的賬單煩憂,大可不必如此。讓客人露出幸福的笑容是我的工作,我怎麽會讓梓蘭小姐為此困擾呢,那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您醒來一定餓了,若不嫌棄的話,我想帶您去用早飯。我就在旅店樓下大廳等您。

月見夜

梓蘭愣住了,被酒精浸泡了一遍的大腦反應遲鈍了不少。

樓下?

……現在?

梓蘭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掀開被子起身去盥洗室。她沖了個澡,換好衣服,梳洗停當,上了底妝抹了點口紅,擡起頭——牆上并沒有鏡子。

兩年來,她幾乎沒有用過鏡子,也沒有化過特別精致的妝容,總是随手塗個粉底上點淡唇彩就出門——身為戰鬥在最前線的時尚雜志主編,這點小事不用鏡子也沒問題。

梓蘭突然意識到,就在剛才,她兩年來頭一次用豔麗的口紅,想要化個整妝,仔細地整理一下頭發,把自己的每個細節都收拾得熨帖妥當,光彩照人地走出門去——去見一個昨天剛認識的上門推銷的牛郎,和他一起吃早飯。

梓蘭頓時無名火起,氣得倒出一手卸妝水開始往臉上拍。

別做夢了。

公主大人——好笑嗎?

沒有工作、沒有存款、沒有健康、沒有夢想,根本已經是個沒有指望的人了。

別在牛郎店裏發了一夜瘋就搞不清楚狀況,別弄得好像人生又充滿了希望一樣。

手指上新結的痂又裂開了,化妝水混着粉底變成了油泥狀,不慎揉到眼睛裏,痛得梓蘭直流眼淚。她看着攤開掌心裏蹭到的口紅,模模糊糊殷紅如血。

梓蘭恍惚地想,這一趟漫長的旅行開始之後,到底已經是第幾次恨不得一了百了呢?

又是第幾次不知為何選擇繼續茍活一日呢?

梓蘭突然陷入迷惘,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狠下心來徹底扼死最後一絲飄蕩在靈魂裏的對人世間的留戀。如若放任不管的話,那一絲微弱的留戀會在心中紮下根系、狂亂地生長起來嗎?會開花結果嗎?

誰來澆灌呢?

梓蘭沒想到月見夜真的就在旅館樓下。頭牌牛郎衣容齊整,風姿綽約地翹着二郎腿倚靠在休息區的皮革沙發裏,慵懶地翻閱雜志——梓蘭定睛一看,就是有他自己的大幅彩色拉頁、業務水平奇差的那一本。

一臉陶醉地欣賞自己的照片,這人也太惡心了吧。

梓蘭響亮地“啧”了一聲,月見夜聞聲擡頭,笑得眼尾帶風搖曳多姿。

“早上好,梓蘭小姐。”“……早。”

月見夜走到梓蘭身邊,悄悄用餘光打量着她。梓蘭卻敏銳地發現了,往旁邊躲了躲,還橫了他一眼:“怎麽?”

月見夜又厚臉皮地湊近一點:“梓蘭小姐今天是素顏啊。”

在東國,女性帶妝被視作社交禮儀的一部分,因而很少見年輕女性素面朝天地出門見人;而在哥倫比亞就沒有這種不成文的規矩,想怎麽打扮都是個人自由,梓蘭雖習慣化妝,卻不想因為偶爾素顏就被沒什麽交情的人說三道四。

梓蘭警惕地看向月見夜,條件反射性地擺出了用以應對即将到來的攻讦的防禦姿态。

“梓蘭小姐素顏也很好看!”月見夜咧嘴一笑,露出整整齊齊八顆白牙,閃瞎人眼。

好看。

“好看”這個詞很不專業。

梓蘭做編輯時,經常為新手撰稿人改稿件。“好看”這種詞是絕對不能出現在先鋒、前沿的時尚雜志裏的,對“好看”的描述必須更具體,定位必須更準确。光是“好看”未免太模糊了,“好看”可能是十七八歲少女的剔透感、十一二歲出頭的天真與少年氣,還有可能是二十五六尚透青澀但已開始各具棱角的銳意、三十歲往上爛熟而馥郁的香醇。

就算實在做不到具體準确,“好看”這個詞也太柔弱了,梓蘭傾向于把它替換成更為鋒利的“漂亮”,或者更為沉重的“美麗”。

“好看”不夠鋒利,無法傷人;也不夠沉重,不能給人壓力,一個時尚編輯是不可以使用這種中庸、毫無攻擊力的詞彙的。

因為“好看”是一種溫柔的目光,包容的看與被看,與任何價值判斷無關,一種純粹的、無理的喜愛之情。

用不着別人來告訴她,梓蘭知道自己不配。

“梓蘭……梓蘭小姐?”月見夜伸開五指在梓蘭眼前晃了晃,梓蘭驀地回過神來,月見夜往大門的方向側臉側身,“我們去吃早飯吧?”

梓蘭猶豫了一下,問道:“這算是Before嗎?”

如果是Before,那麽Before結束後是要到店裏去消費的——梓蘭不能再刷爆信用卡了。

月見夜笑了:“梓蘭小姐,我已經不是牛郎了——其他人有講給您聽吧?我辭職了,昨天是我的告別晚會。”

梓蘭不響。

月見夜領着梓蘭到一家居酒屋——又是那種位置很不好找、店面很小、只有資深食客才知道的地方。早飯是烤由利魚的套餐。魚皮焦香酥脆,米飯小小的一碗,味增湯有點鹹但是味道濃郁;玉子燒是梓蘭最喜歡的一道,清甜不膩,柔軟香糯;月見夜給梓蘭拌納豆,梓蘭聞了聞就推開了,抵死不從。

梓蘭在給烤魚擠檸檬汁的間隙冷不防問月見夜,為什麽要辭職。

月見夜端着碗的手放了下來。

梓蘭又産生了那種心髒輕輕墜了一下的感覺。

因為我戀愛了。

他說。

梓蘭擺出了一副調侃的表情,你幹這行不能随便談戀愛的吧?就算你想談,一般的小姑娘也不敢吧?

是啊,即便交付真心,也很難有結果——所以嘛,我馬上就失戀了。

梓蘭一下子有些呼吸困難,勉強接上了茬,牛郎談論真心可真是不得了。

——即便知道交付真心也不會有結果,他還是交付了真心。

因為她是自由的飛鳥。

月見夜看着梓蘭。

就像梓蘭小姐這樣的黎博利,不會在任何男人的掌心裏停留。

梓蘭一下子覺得憋悶,半晌才嘀咕道,跟我有什麽關系……

月見夜突然抹了一把自己的頭發,高聲哀嘆道,唉——就算如我一般受歡迎的男人,也不一定能把幸福帶給想要給予的對象呢,真是世事無常啊——

梓蘭冷眼旁觀,……好不要臉啊你這人。

月見夜和梓蘭在一條雨水豐沛的街道擦肩而過。

那時,他身邊正挽着一個女人,是一個給他砸了很多錢的重要客人,Before的時候不慎丢失了一枚昂貴的耳釘,月見夜便陪她在那一條街上尋找,挨個詢問店家有沒有撿到。

就在那個時候,月見夜看到一個從遙遠的地方分開雨幕走出來的女人,一個靛藍色的黎博利。她撐着深色的雨傘,高跟踩過水窪濺出輕快的聲響。寬檐的帽子罩住了她雨意朦胧的神情,她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雨中,孤獨而又惬意。

東國的雨季潮濕而憋悶,絕大多數的東國人都不喜歡這樣的天氣,而這只來自異國的黎博利卻悠然地舒展翅翼,在落雨的雲層中盤桓。

月見夜甚至看見藏于羽發間那一小股群青色的微風,輕輕吹拂她羽睫厚密的眼尾。

驀地,月見夜忽然意識到,數百年來,這個世界不厭其煩地經歷着晝夜更替、冬去春來,所有這一切紛繁瑣碎的變化,目的都只是為了這一刻,将這個黎博利女性飛揚的發尾,還有被雨水打濕的路磚的氣息組合起來,旋成一道垂直的音符,釘進他的心裏。

那個聲音只在月見夜的心裏短促地響了一下,僅僅一下。

可就憑這一下他就知道了,這是一次随波逐流的生命裏必然降臨的一見鐘情,一場平湖鏡水之上終将到來的暴雨。

她看上去幹淨、清朗,甚至還帶着一丁點讓人着魔的童心未泯;同時,她的內裏又脆弱、哀傷,滋生着頹唐和寂靜的絕望。

他的心頃刻間為之滂沱。

這是一只正在穿越雨季的飛鳥。

月見夜知道,她是絕不會停留在任何一個男人手中乞食的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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