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梓蘭醒過來的時候頂着好大一對黑眼圈,轉頭一看,晚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家夥如今擺着一個優雅風騷的美人側卧,薄被一角搭過腰間,頂着一雙含情脈脈的熊貓眼看着她。

“早上好呀,梓蘭小姐,昨晚睡得好嗎?”

——這人是睜眼說瞎話大賽的冠軍吧。梓蘭翻了個白眼,自顧自起床,順手撈起掉在地上的亮粉色襯衫反手甩到月見夜頭上:“快起來。”

梓蘭一絲不挂地走到窗邊,嘩——地一下把窗簾拉開,清晨豐沛的陽光照了滿懷,她感到自己就像新生的嬰兒,一個充滿危機和惡意的世界迎面撲來,而她将赤身裸體當作最有力的武器。

室內突然變得異常亮堂,月見夜擡手把罩在頭上的襯衫拉下來,在刺目的光線裏眯起眼睛:“梓蘭小姐……?”“快起床。”梓蘭又一次催促道,她動作利索地扣好內衣拉起內褲,用一個漂亮的動作把自己旋轉着套進一件輕盈的長裙中,然後踮着腳尖走進了盥洗室。

月見夜幾乎是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背影。月見夜能感覺到,梓蘭今天心情很好,每一個動作都帶着細微的雀躍。

突然,梓蘭從盥洗室的門背後探出頭來,皺着眉問他:“你還愣着幹什麽?”“呃……”月見夜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喉頭卻空空如也,他向來随心所欲操縱自如的那些言辭一下子都不翼而飛。

梓蘭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很快地消失在門後,遠遠地傳來她的嗓音悅耳如莺啼。

——“我等你帶我去吃早飯呢。”

盥洗室裏仍舊沒有鏡子,梓蘭産生了一瞬間的恍惚。她的化妝袋裏有一枚小圓鏡,鏡蓋上是月牙白的羽翼浮雕,款式很老舊,是很久以前父母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手中最後一面尚且完好的鏡子。梓蘭把手伸進化妝袋裏摸索了兩下,輕而易舉就觸到了那枚鏡子凹凸不平的浮雕表面。她停了整整半分鐘,終究沒有把它拿出來——她尚未做好萬全的準備,暫且不想铤而走險試探自己。堪堪萌生出來的這點勇氣來之不易,倘若過早地去面對暴風驟雨,梓蘭生怕它就這樣被摧折了。梓蘭像往常一樣上了粉底塗了口紅,走到門邊的時候她試着輕快地轉了一圈,在三拍子的末尾滑過月見夜的身邊,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抹豔麗的唇紋。

“我好看嗎?”

她斜斜挑起眼簾,黃金色的眼睛用一種攻擊性的眼神睇他。

“……好看。”他的回答顯得無措而且老實。

梓蘭的指尖像尾羽拂過樹梢那樣在月見夜的下巴上輕輕刮了刮,薄而色淡的嘴唇窩成又一個讓人迷醉的吻。

“走吧。”

月見夜在原地怔了一下才跟上去——方才那一瞬間,他錯以為梓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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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蘭的傘似乎一夜之間變大了,月見夜的半邊身子不再淋雨。月見夜唐突地意識到梓蘭遠比他想象的更吸引人,尤其是當她挽着他的臂膀走在被雨水泡發的街道上——他走在她的身邊就像一片時刻依附在她的光芒和神采之下的陰影。梓蘭靛藍色的發尾輕盈而凜冽,飄浮在潮濕的空氣中,輕輕地顫動着。

月見夜知道那種顫動是什麽。

透支着生命,不顧後果地勉強自己去追尋幸福的時候,心髒就會産生那樣輕微但致命的顫動。

生命不過是一場耗時長久的消亡,而總是有人錯把一廂情願當作如願以償。寧願背上債務也要為他一擲千金的女客人,月見夜碰見過不少,然而,企圖讓只能存活在夜晚的幸福延續到白晝是不可能的。泡影般的幸福輕飄飄的,上升得有多快,破碎得就有多快,人生随之崩潰時發生的震顫也會變得毫無重量。月見夜的使命是溫暖脆弱之人的黑夜,支撐着他們邁向黎明,月亮下沉之後,被照耀過的人仍要在破曉時分獨自行路。

月見夜苦于自己不曾行醫,卻總是把真心與博愛當作鎮痛的藥劑四處分發,可實際上他無法成為任何人的救命稻草。他人因迷戀上他的藥效而為之感到痛苦的時候,月見夜微笑着,撫慰着,內心為之感到百倍的痛苦。

月見夜走在梓蘭的身邊,手臂和她的心跳之間只隔了兩層衣物一層血肉,他多想告訴她他在擁抱她的時候就分享了她的一切感覺包括疼痛,他知道她有多麽想死卻還是自私地希望她活得再長久些,他還知道想要活下去更沒有那麽容易。

最終的最終,月見夜知道——那些得到過他慰藉和療愈的人,都要把他給予過的溫暖徹底摘除,絢麗的燈光、燦爛的香槟、甜蜜醉人的花言巧語說到底都不過是一簇瞬息而逝的煙火,漫漫長夜終究會歸為獨自一人的寂靜,獨自一人的睡眠,抑或獨自一人的枯坐到天明。

他們坐在賣三色團子的店鋪前的長凳上,月見夜本不推薦這家店的團子——雖然賣相好看但是焦糖醬甜得吓人,團子的口感也很黏膩,梓蘭卻執意要嘗嘗。梓蘭一個人吃完了一盤三色團子,月見夜觀察着她的神色,試探着問她覺得怎麽樣,梓蘭只是潦草地點點頭說不錯,然後站起身撫了撫衣角問接下來去哪裏。

月見夜領着梓蘭走到街角,指了指地上的排水溝。梓蘭低下頭去看,雨水洶湧地合流,彙入寬闊的縫隙裏,水紋一邊流動,同時也陷入凝滞。梓蘭不解,擡頭用眼神問月見夜什麽意思。月見夜不語,依然指着地上讓她看,梓蘭又低頭,重複幾次後,她終于再也忍不住,扶着月見夜的胳膊彎腰吐了起來。

那家的三色團子哪裏是人吃的東西。月見夜再清楚不過了,他撫摩梓蘭的背就像安撫嬰兒入睡,他垂下目光看她卻始終一言不發。

穢物和厭惡感被雨水裹挾着毫無保留地沖進地下,大雨淹沒了響亮的嘔吐聲和靈魂隐在的哭泣。梓蘭突然之間感到精疲力竭,仿佛從一日清早開始的快樂和容光煥發都是虛幻的錯覺。

她非常努力了,努力讓自己生機勃勃,努力表現得充滿希望。她一遍又一遍命令自己無力的雙腿走出一步,走出一步,走出一步又一步;即便一無所獲她還是驅使自己的手掌去觸碰,去感受,那些樸素的、平凡的、毫無格調的、生長并綻放在低窪裏的、她從前根本看不入眼的事物和氛圍,哪怕她放下矜持主動去觸碰它們、擁抱它們,它們也全都不屑于歸她所有——就連那麽難吃劣質的三色團子,她忍着莫大的委屈和惡心硬是不露難色地吃下去了,它們也仍不肯停留在她被源石感染的髒器裏。

在這泛濫着令人豔羨的煙火氣的塵世中,梓蘭覺得只有自己是空虛,只有自己是蝼蟻,就因着骨珠上像墳包一樣鼓起的黑色結晶,她變得比空虛還要空虛,比蝼蟻還要蝼蟻,礦石病就是這麽輕易地把一個曾擁有完美人生的人瞬間打落到塵埃裏,成為最低的最低,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對自身的折辱。

雨愈來愈大。梓蘭的嘔吐是從髒器深處湧動起來的,四肢百骸同時發生摩擦和擠壓的排異反應,不願被接納的異物穿過喉嚨,沖出口腔,碾碎成嗚咽。她揪着月見夜的襯衫衣襟失聲痛哭——她揪得異常用力,這俗氣的、刺眼的、毫無品味的亮粉色布料,成了唯一願意在她跟前伏低做小的俗物,任她拉扯去擦她哭花了的妝容、去擦她低微的涕淚。

月見夜好像能明白她一切從不說出口的心聲,他舉着傘,依舊緩緩地撫摩她顫抖的脊背,順着蝴蝶骨的走向一寸一寸地按下她的驚惶,衣料下那些細碎的、堅硬的凸起,他也一并一視同仁地輕輕撫過。

“梓蘭小姐,這世界上有無數的人都曾想過一死百了,但到最後,大家都選擇茍活到白頭。想要活下去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不想活的人都認為死很容易,不想死的時候又發覺還是活下去更難——這再正常不過了,不用勉強自己。”

梓蘭聽出了月見夜措辭的模棱兩可,她追問道:“不用勉強什麽?勉強自己活着還是勉強自己去死?”月見夜的回答仍舊圓融得近乎狡猾:“不管活着還是去死,勉強就是勉強,我只是希望梓蘭小姐能夠快樂。”梓蘭揩了一把眼淚就冷笑:“這種時候就只會說漂亮話了,明明做夢也在說讓人說下去這種不負責任的鬼話。”

“那是真心話。”“哈?!”

“想聽一個人說實話就給他一張面具——有這樣的說法吧?不過我是不會戴面具啦,這副面孔一旦遮起來,世間女性的幸福指數都會随之降低呢,那不是太可憐了嗎?”月見夜突然潇灑地捋了一下頭發——梓蘭也說不上來從不挑時機的無端自信究竟是這個人的優點還是臭毛病,“所以想聽我說實話就在夜半蹲守我的夢話吧,梓蘭小姐。”

“誰要蹲守你的夢話啊?!太自以為是了吧你這人?!”

“我希望梓蘭小姐活下去——這是我自私的心願,即便我理解梓蘭小姐的痛苦,即便我知道梓蘭小姐有多麽渴望通過死亡擺脫感染者這個身份帶來的沉重負擔,哪怕罔顧梓蘭小姐自己的意願,我也還是希望梓蘭小姐活下去。”

暴雨和月見夜的嗓音交織在一起,在無盡的虛妄風聲中漫漶出脆弱的花香,梓蘭的神思冷不丁晃蕩開一圈透明的漣漪:“為什麽?”

月見夜咧了咧嘴,笑得無比燦爛,就像消失了一整個雨季的東國的太陽。

“因為梓蘭小姐很好看。”

梓蘭聽不見了,這裏的雨聲比河岸邊的夜晚還要廣袤無垠,她幾乎被這種聲音洗去一切知覺,再也聽不見月見夜的低聲呢喃。她只能小聲鼓鼓囊囊“不要再說我‘好看’了”。月見夜不響,只是笑。

梓蘭小姐,不要看輕生,也不要看輕死,更不要看輕愛。

唯一無足輕重的,是我交付于你的真心。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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