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在東國的雨季,總有各種各樣的手段消磨時間,特別是身邊跟着月見夜這樣的向導的話。然後便仍是如此,梓蘭和月見夜白天打着同一把傘,走在同一條街道,吃同一張桌子上的飯菜,晚上在同一張床上做愛,間歇性醉生夢死,持續性疲勞頹廢。

梓蘭偶爾會感到無由來的陣痛和虛弱,也許是病情加重的征兆,脊背上蝴蝶骨下的結晶增多了,緩慢地增加,逐日複現,漆黑猶如黑曜石的碎片,會在旅館床燈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星圖般的光芒,聚攏成溫柔的形狀。

梓蘭不再和月見夜讨論生死之類嚴肅的話題,也不用再裝模作樣費勁地維持某種矜持造作的光鮮亮麗。他們經常在回到房間後踢掉鞋子衣衫不整地滾作一團,完事後再随便套上一身不怎麽像腔的衣服出門買一堆垃圾食品回來大吃大嚼,偶爾吃膩了精心調味的料理,梓蘭也學會了享用一些廉價低劣的物什特有的刺激來喚醒因礦石病而日漸遲鈍的感官。

梓蘭覺得自己漸漸地開始表露出一種潛意識裏的執拗,和什麽東西過不去似的,越是被為難,就越要與之作對。有一天晚上她和月見夜去酒吧喝酒,看着月見夜碰到了幾個過去的熟客,被圍在中間,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說了成噸的好聽話才得以脫身。月見夜回到吧臺邊時,梓蘭已喝得微醺,指尖輕輕敲打着杯身,用一種曼妙的眼神睨着他。

月見夜,你知道嗎?

她用少見的低回而婉轉的音調開口道。

我之前覺得,人間的一切都很好,只是和我沒有關系。

嗯,那現在呢?

月見夜随口接茬。他沒有再喝酒,而是開了一瓶玻子汽水——盡管身為前牛郎他的酒量深不可測。

我現在覺得——

梓蘭把空杯子墩在吧臺上,眼含微風地比了一個優雅自如的手勢示意酒保再來一杯。

——和我沒有關系不要緊,我強行和他們發生關系。

月見夜差點把嘴裏的汽水全噴出來。

東國的雨季臨近尾聲。

整個六月明明過得如此漫長,梓蘭卻感覺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時光,每一天都在低窪的泥濘裏滿身煙火氣地打滾,每一天都匍匐在卑微的軀殼裏極盡嚣張地茍活,她想象着從高樓頂端一躍而下時有多麽痛快,就同等用力、恣意地享受活着的每一個時刻。能有多張狂潇灑,就有多死乞白賴;敢于一了百了,也不恥茍且偷生。

她對月見夜說,如若我帶着一身為人所不齒的肮髒病痛,撒潑打滾地讓這個世界接納我,你說,有一天我是不是也能茍活到白頭?白頭也許不行吧,這病治不好,至少能再活個一二十年……我還想再找份工作,攢一點錢,然後某天一時興起辭了職再來一次長途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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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見夜沒有回答,只是捉着她的手吻她,掌心裏依舊包裹着那般生死無虞的熾熱。

梓蘭沒有說完,她想說,辭職再來一次長途旅行,再度沉淪于一季冗長豐沛的雨水,又一次遇到一個月見夜,然後重新開啓一段一二十年向死而生的掙紮茍且。

梓蘭擁抱着月見夜默默流淚,感到這種對他人體溫的貪婪與渴念于她而言未免喪心病狂——患病以前這種事對她來說根本是天方夜譚。這杯咖啡無論何時都不曾冷卻,醇厚的口感似乎不管過去多久都散發着可供人無節制地索取的香濃。

這種經年不改的滾燙絕不正常,但這就是活着的實感——梓蘭認為這有點可怕:月見夜陪伴她的時日已然超過了一個習慣的養成周期,而她對此毫無知覺。回過神來時,她幾乎要舍不得把他倒掉了。

好在這個時候,六月唐突地行至終末,東國的雨季終于結束了。

梓蘭的旅行,也結束了。

那一天,梓蘭早早地起床梳洗,一絲不茍地收拾行李。最近幾日,月見夜沒有在她的房間過夜,他之前告訴過梓蘭,雨季過去後他也要出門遠行。東國的出境手續沒有哥倫比亞那麽嚴格,可也相當繁瑣,花去月見夜不少時間。梓蘭看了看表,覺得月見夜應當不會過來和她用早餐了,便沒有等他。她結掉賬單出門——如她所料,存款徹底歸零,從此時此刻起,她真真正正地一無所有,沒有活下去的資本,也沒有活下去的負擔。靛藍色的黎博利就此孑然一身走入在東國雨季結束後的第一個清晨裏。

淅淅瀝瀝的廣闊雨幕撕裂開來,天光大亮,雨霁雲開。水氣漸漸稀薄,最後蒸發消散,整座城市都如同從水下浮出表面,空氣裏殘留着潮意,積水的塘窪映出一只蔚藍的蝴蝶翩然飛過,翅翼清澈,不染塵垢。那種被從極高之處自由墜落的雨水不息敲打的沉悶聲響消失了,幹淨的陽光不受阻隔地照落下來,街衢和建築在錯落的光影裏安逸自在地張口呼吸。

梓蘭走在行道樹的陰翳裏,每走一步,腳下都踩着燦爛的光花,疏疏落落的鳥鳴在街頭巷尾盤桓。她的心也在微風托舉之下變得輕快起來,萬事萬物都在蘇醒,被長時間淹沒的一切都在重新萌動。月見夜說得沒錯,雨季結束的剎那平凡無奇但卻如此美麗,正如紅塵世間的廣袤土地上猝不及防綻開一大片的白色花朵,每一個恰巧路過的庸常靈魂都因置身其間而與有榮焉。

梓蘭有種飄浮着的錯覺,她背上的那些源石結晶有一股輕微的鼓脹感,就像是活物在極其微小的層面上試圖掙紮。梓蘭不清楚這是疼痛和麻痹共同作用的症候還是遲鈍的器官自顧自的致幻,她想自己是不是快要飛離地面。黎博利與天空之間那一層微妙的依存關系在她患病之後就再也不曾召喚過她,她的翅翼傷痕累累鮮血淋漓,而如今她卻感到與大地的囚鎖變得愈發薄弱。黎博利的本能在這大雨過後的晨間再度渴念飛翔。

“梓蘭小姐!”

走到距離東國國都最大的城際交通樞紐站最近的街口,梓蘭聽到有人叫她,她立刻轉過身,就感到有什麽柔軟清涼的東西觸碰到她的胸部——一大捧水滴花。一枝枝優柔彎曲的花杆團束在紋路溫柔的灑金紙張裏,一連串純白的花骨朵鈴铛般低垂着,挂落新鮮的露珠。

小巧玲珑的花朵直直遞到她的懷裏,盛開在她的胸膛。梓蘭有些驚訝:“給我的?”“當然。”月見夜點了點頭。

“謝謝。”梓蘭騰出手接過來,默不作聲地把那豔俗亮粉色的裝飾絲帶在她神經末梢上刮蹭起來的疙瘩強行抹平。

梓蘭一面低頭撥弄着濕漉漉的水滴花,一面問月見夜:“你也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吧。”“是的,我的出境手續也都順利辦完了,過兩天就要離開東國了——最近實在太忙了,能趕上為梓蘭小姐送行真是萬幸。”

一股早間的冷風吹過,月見夜那件漆皮反光風衣寬闊的衣擺獵獵地響了一陣,在一段黑白分明的沉默中幾乎響到人的心坎裏去。

“你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一路順風,梓蘭小姐。”

“還有呢?”梓蘭不甘心,繼續追問。

月見夜坦然地笑笑:“沒有了。”

梓蘭知道月見夜的那個笑是什麽意思:是她自己說過,他們之間不是那麽嚴肅的關系,所以沒有愛,也不需要再見。

在曾經過去的一個又一個冰冷雨夜裏,他們借着同病相憐的幌子充當溫暖彼此唯一的光火。梓蘭恍然間有些遺憾,這麽說來,從這段短暫的關系裏貪婪地汲取慰藉的唯有她自己。月見夜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寬慰吧?無垠的月光平等地照亮夜晚行路的所有人,但是沒有人會特意感謝月亮。梓蘭不願意欠人人情,她并非不感念月見夜,但她遺憾自己終究無以為報。

梓蘭相信月見夜曾經像拯救她這樣拯救過無數失意的人,而她不過是依偎在他的蔭蔽之下逃離現實陣痛的萬千之一罷了。往後,月見夜仍會毫不猶豫地拯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梓蘭甚至還不确定自己離開這座城市後能否獨活。

他們就要分別了。而她所擁有的希望、前行的勇氣,都和懷裏這捧水滴花一樣,是從月見夜的手裏接過來的,在此之前——在他到來之前,她根本就沒有擁有過。

梓蘭松開了手裏行李箱的拉杆,放下旅行包。抱着花上前一步拉過月見夜的衣襟,給了他一個清清白白的吻,她盯着月見夜的眼睛低聲喃喃了一句告別,然後毫無顧念地轉頭離去了。

月見夜目送梓蘭走過街口,轉了個彎之後隐沒在交通樞紐複雜交錯的人行天橋和快速棧道交織的陰影中。雖說姍姍來遲,月見夜的一見鐘情到底落下了帷幕,始于雨季也終于雨季,看上去似乎也算是完滿的。

那只飛鳥終究得以穿越東國的雨季,帶走了六月無聲的告白。

月見夜在原地站了很久,反反複複地回想梓蘭最後留給他的話,回想着回想着便幾欲哭泣。但這是個美好的日子,不應當難過;那也是月見夜所知道的最美好的祝願,應該倍感幸福地接受——在無私地給予了那麽多、那麽多人快樂和幸福之後,月見夜在此刻收獲了自己的第一份報償。

已然離去的黎博利留下的吉光片羽,究竟能溫暖他多久呢——冒出這種想法的時候,月見夜都覺得自己無藥可救。薩卡茲孤獨的心被另一種孤獨的祝願包裹了,他幾要感激涕零,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祝你我茍活到白頭。

END.

Sakakima Sora

2019年11月23日20:5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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