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陳朝末期,皇帝無能、外戚當權,其時異姓王李必打着清君側的名義篡權成功,建立大康朝。大康朝傳至第十位皇帝手中,慢慢便開始衰落,各邊地時有騷亂,強勢的封地王爺也蠢蠢欲動。國家飄搖若幹年後,李柯繼位,改年號洪武。

李柯不僅不是帝王之才,還絲毫沒有仁愛之心。他好美人美酒,也喜奇珍異寶,登上皇位後就頒布诏令充填後宮,又命各地官員送上金銀珍寶。大康朝此時除了幾個富庶城鎮,其他地方的民衆早就不堪重負,又哪經得住李柯這般折騰?史書記載,洪武皇帝李柯慣會享受、不喜朝政,在位初期朝政污濁、國家江河日下,民間易子而食、賣妻換米之事不鮮見。

洪武四年,陸安賢出現了。他起初不過只是一介布衣,可學識淵博,不過二十一歲就成了探花。陸安賢長得風流倜傥,不知怎的得了皇帝李柯的寵愛,不過十年就成了丞相。

慢慢地,朝政盡數握于陸相之手,陸安賢權傾朝野,皇帝當了甩手掌櫃。雖說朝中有能人處理事項會好些,但陸安賢有才幹卻并不心系于天下百姓,為政之道又随心所欲,因此全國上下雖不至于像之前那樣一片亂象,可是也內憂外患時常出事。

朝中大臣也不乏清正廉明的好官,卻并不能奈何陸相,畢竟皇帝最寵愛的仍然是他。若有無甚背景的言官直言彈劾,常常是流放罷官的下場,重者甚至株連九族。粗略一算,舉國上下動亂竟已幾十年,目下也不過是暗流湧動中的表象平靜,遲早會有人撕下這一層虛僞之紗。不過,天下之權,自古以來都是掌握在少數權貴手中,平常人莫可奈何。

因為陸相的權力甚大,旁人對陸府也就多分關注,幾乎人人都知道陸相不喜嫡子。出門辦事,陸相只帶自己的庶子陸曠,也早早就在為女兒陸明挑選合适的夫君。陸相對自己的一雙庶子女還算寵愛,卻不提自己的嫡子,也不太愛聽別人提起,旁人只當他嫡子學無所成不得他喜愛,但總歸父子之情在,也會給嫡子尋個好去處。

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陸丞相竟然要把自己的嫡子許給三品指揮使為妻。

大康朝是允許娶男子為妻為妾的,一般都是窮苦人家娶不起女子而與男子結伴生活,或是大戶人家想嘗新鮮納男子為妾。像陸丞相這種權貴之家嫁子,還是嫁嫡子的,可說是聞所未聞。

事情卻就這麽發生了,待陸相嫡子陸昀年滿十六,就嫁去蘇鶴山府上。蘇鶴山此人,是陸安賢的門生,任三品指揮使一職,沒什麽大才幹和膽量,幾乎事事聽命于陸安賢。

蘇鶴山還記得那天建康城下着小雨,朝會上皇帝下旨加封他為昭毅将軍。他知道這其實是陸相的意思,但下旨冊封的事情對他來說總歸是件好事,蘇鶴山美滋滋地下了朝,回府的時候特意繞路去天外樓提了兩壺佳釀。

蘇鶴山的馬車剛在蘇府大門停穩,人還沒下來,守在蘇府門前的陸府小厮便迎了上來,只說陸相要見他,蘇鶴山不敢懈怠,立刻讓車夫駛去陸府。

陸府的廣亮大門兩旁矗立着兩座祥獸石雕,府內雕梁畫棟無比精致,亭臺水榭也都齊全。蘇鶴山沒有心思欣賞這些,繞過照壁向聽雨軒去。

陸安賢愛竹,聽雨軒旁有一叢竹林,清風一吹便沙沙作響。平時陸安賢處理公務、商議事項一般都在這裏。蘇鶴山進到聽雨軒,陸安賢已經坐着等他了。陸安賢年已經三十七歲,相貌不見老态,也未蓄須,高眉深目、形容俊朗。今日,陸相穿着一襲深青色錦袍,上繡流雲花紋,襯得他愈發端莊威嚴。蘇鶴山行禮之時,陸安賢讓旁邊一個美婢倒了茶,便讓她下去。

“耀居來了,可還滿意昭毅将軍?”陸安賢示意蘇鶴山坐下喝茶,今日他的心情似乎不錯,望着蘇鶴山的眼神帶有絲絲笑意。

“學生很滿意,只不知恩師此番是為何意?”蘇鶴山剛下朝會就被召到此處,不明白陸安賢究竟何意,是以回答的小心翼翼。

“這封號也不是白給你的,我要你辦一件事情,要你守口如瓶。”陸安賢呷了一口茶,眼神低垂,水汽氤氲,讓他身上的強勢減了幾分。

“是,恩師吩咐的事情,學生必定做到。”蘇鶴山端起茶杯,立刻應道。

“我知你是個老實的,此事不難,我要你娶陸昀為妻。”陸安賢放下茶杯,輕描淡寫,他也一向是如此淡定。

蘇鶴山杯中的茶葉已經完全舒展開來,但他的眉頭卻沒有那麽舒展,陸相嘴裏說出的話着實吓着他了。

“這……陸昀是丞相嫡子,怎可為學生的妻子?”蘇鶴山大駭,摸不清陸安賢的意思,猶猶豫豫不知如何應答。

“你不知其中緣由,害怕也是自然。這其實也是我陸府秘事,輕易不為外人道,但你将要娶陸昀,便告訴你無妨。陸昀生下來就不男不女,我本欲殺此妖兒于襁褓之中,夫人苦苦哀求才留他一命。現如今他年歲已長,陸府已經留不得他,找你娶他,是為掩蓋這一醜事。”陸安賢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複雜,七分厭惡兩分後悔,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猶豫。他說完這一段話,聽雨軒內很靜很靜,只聽得外面風起,竹葉沙沙作響。

似是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讓人難以接受,陸安賢也不急着讓蘇鶴山回應,又呷了一口茶,向窗外竹林望了望。

蘇鶴山一時間有些呆住了,怪不得陸安賢不喜嫡子,原來竟是出生就注定的事情。時間分秒不停,風停樹止,容不得蘇鶴山有所選擇,陸相既告訴了他這些事情,他便只能答應,半點推拒也不可。索性娶一個丞相嫡子對蘇鶴山來說也并沒有什麽壞處。

“這……是,學生遵命。”

“耀居,你要記住,陸昀身體一事不得告知他人,待他嫁過去就是你的妻室,以後諸事都與我陸府無關,你自己決定便是。陸昀滿十六歲那天,便嫁去你府吧。”

“學生遵命,一定守口如瓶。”

陸安賢見事情已經解決,也未多留蘇鶴山,打發他回去了。

丞相嫡子,外人看來身份尊貴非凡,但他的一生也不過是陸丞相幾句話便能決定的一生。

垂花門內,香雪齋。

宰相夫人鄭氏愛花,尤喜海棠。如今已近四月,正是草長莺飛好時節,香雪齋院內海棠開的濃烈,給整個院落都披上了一層粉色柔光。這無邊春意應當是讓人心情愉悅,但香雪齋中卻聞得輕聲啼哭。

香雪齋的布置清雅,卻也不失奢侈,室內家具皆是名貴木料打造,灑金娟制成的屏風上畫着鳳穿牡丹。小塌上的美婦妝容齊整,容貌端莊,不是一眼驚豔的長相,卻也柔弱堪憐,當是很得男子喜愛的類型。這美婦正是丞相夫人鄭氏。

鄭家是建康城中的勳貴,祖上多出權臣,鄭氏是她那一代的嫡女,年少愛慕陸安賢便央父親将自己許給他。陸安賢如今能夠大權在握,也有鄭家幫忙的原因。

鄭氏此刻正看着旁邊的少年低泣,淚珠順着姣好的面容滑下,留下一串痕跡。她身邊坐着的少年形貌昳麗,不施粉黛而膚白唇紅,竟豔過府上所有女眷。這少年便是陸昀,大抵是因父母皆容貌過人,他又長了一副兼具男女的身子,故而還不滿十六便姝色初顯。又因為身體的異處,陸昀從小便受到諸多排擠,雖然有鄭氏護着,但到底還是遭受了不少惡意,這也使得他如今氣質與旁人有所不同,看着便讓人心生無邊憐意。

不管怎麽說,陸昀漂亮的讓人一見難忘。但這樣的美貌配上他的身份、身體,大抵是不幸的。

陸昀用過早膳便被鄭氏喚到香雪齋,還沒說上幾句,鄭氏便哭了出來。陸昀有些無措,他又讓娘傷心了。自從他記事以來,便常見到娘哭泣,一開始他還不知道是為什麽,但後來他在旁人的議論中逐漸明白,鄭氏哭泣全都是因為他的身體。鄭氏生下他後便再不能生育,加之他的身體使得父親十分厭惡,便就不再怎麽來香雪齋,鄭氏看到他總牽起許多心事便也開心不起來,總是哭泣。

“昀兒,都怪娘,都怪娘,每每想起當年之事,我的心便不得安寧,娘虧欠你太多了。”鄭氏手拿錦帕擦了擦眼淚,看着陸昀說道,眼裏蓄滿淚水,還有十分的後悔和痛心。

“娘別哭了,昀兒生來如此,想是天命這樣吧,又怪得娘什麽呢?”陸昀擡手撫上鄭氏的臉,鄭氏的眼淚順着他的手一直流到他的袖中,冰涼一片。

“命,都是命……不,不是命,本來可以不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鄭氏聽陸昀說到天命,竟是有些魔怔了。

“娘,不要想了,娘這麽一早就如此傷心,身體壞了可怎麽辦。”陸昀立刻後悔了,這麽多年似乎他一認命,鄭氏就這樣奇怪,但細問下去鄭氏卻不肯再說。這次他不小心說了天命,鄭氏果然又如此傷心,陸昀抓住鄭氏的手,想要勸她莫要那麽傷心。

“娘又失态了,吓到昀兒了?不提那些傷心的事情了,想想娘能時時看到你的日子是一日少過一日了,我們今天說一些開心的事情吧。”鄭氏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看着陸昀擔憂的眼神,想到這個命途坎坷的兒子不久就要為他人/妻,只好壓下心中的難過,強打起精神來。

“娘,昀兒院中跑來的那只橘貓,今日竟然下崽了,一窩好多只呢,小小絨絨的甚是可愛,也不知道這些小貓長大後會不會像它們母親那麽胖。”陸昀看鄭氏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馬上選了開心的事情說,怕鄭氏想到不開心的又要哭泣。

“那昀兒在娘這裏用了午膳後,帶娘也去看看那些小貓……”鄭氏似乎也已經完全抛掉了傷心,和陸昀談起天來,只那雙紅腫的眼睛還透出絲絲擔憂。

……

晚上,鄭氏又在陸昀的院子用了晚膳,這母子二人才分開來。

這天是個好天氣,深藍色的天空幾乎看不見雲,星辰清稀可見。明亮的月光灑落到院中,幾分折到陸昀的寝房內。

陸昀睡不着,正站在窗邊,月光灑在他臉上,襯得他臉龐姣好如玉。

他其實也不想認命,他從懂事起就在想為什麽老天要讓他生就這樣一副不堪的身體,難為世俗所容。憑什麽呢?憑什麽旁人都有正常的身體,就他一個異類?憑什麽他的一生在他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他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陸昀無數次想過這些,可是無人可以為他解答這些憑什麽,他的生活還是充滿了無數譏笑、厭惡、憐憫、嘆息……

陸昀還記得他十歲時,弟弟陸曠突然到了他的院子,他起初很開心,以為弟弟是要來找他玩。他開心的去迎陸曠,卻見到陸曠帶了一衆小厮,來者不善的樣子,他有些不妙的預感。果然,陸曠看着他出來,笑的不懷好意,說:“娘告訴我,你的身體不健全,平時看着你好手好腳的,到底哪裏不正常,可否說給弟弟聽聽,也讓我開開眼界。”他吓壞了,想跑回屋內,陸曠卻讓幾個小厮拽住他,甚至想要扒了他的衣服。他從記事起就被鄭氏告知不得在外人面前解衣,他吓壞了,甚至哭了。他哭着,叫聲嘶啞,驚動了鄭氏。最後陸曠受了責罰,他沒事,但他的小院也再也沒有來過別人。

陸昀也還記得父親對他的厭惡,他甚至只見過父親一面,是七歲那年不小心誤入了前院,剛好遇見父親,他本想上前和陸安賢說說話,但陸安賢的呵斥讓他吓到了,也就此明白他的父親是有多厭惡他。他的父親說,讓他給我滾,誰放他到前院的?

陸昀無數次設想過他自己若是個正常的男子或是女子又該是怎麽樣。他每當聽人說起陸曠又幫陸安賢做了什麽事情、博了多少聲名,就想若自己是個男子一定也和弟弟一樣出色,光耀門楣,決不讓父親失望;他聽說陸明出嫁那天,十裏紅妝、風光無兩,就想自己若是個女子也會像姐姐那樣嫁一個良人,娘也一定會開心的為自己置辦嫁妝婚禮。或者,他不那麽貪心,不做丞相的子女,做一個普通人也可以,父嚴母慈但一定都很愛他,他也會孝敬父母,找一個相愛的人和美一生。

可是,這些都不過是陸昀的幻想。他兩個月後便要以丞相嫡子這樣尴尬的身份嫁給別人。

他的父親終于像甩掉一個污點、一個包袱一樣将他扔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憐美人陸昀要嫁給炮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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