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蔥花與星星

一碗湯水，寡淡又平靜，食之無味，棄之卻可惜。

許浣就像湯水上浮着的一粒蔥花，太微小，太不起眼，似乎沒有任何讓人投以注意的必要。但他就是這樣微小地存在着，随着湯面而起起伏伏。

有人嫌棄蔥花的口感，因此對他施與自定義的懲罰。以鄙夷的口吻譴責，留下惡意的定義，落在他的耳朵，刻在他的身體，以這樣惡毒的形式逼迫他接受。

但也有人珍視地将他從湯裏撈出來，告訴他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不再只是一碗清湯的表面上，漂着的小小的綠色浮萍。

很多人都喝湯，他們看重的是湯的口感，湯的鹹度是否适中，沒有人會在意一粒小小蔥花的感受。

至少許浣是這麽以為的。

他想，一粒蔥花又能要求什麽呢。

“你不吃蔥嗎？”看到許浣一直盯着面湯上漂浮着的蔥花，段州霖忍不住地問了一句。

“啊，不是，”許浣回過神，否認道，“我吃的。”

“那就好，”段州霖笑起來，“我還擔心你不喜歡吃呢。”

對方臉上的笑容實在太有感染力，許浣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跟着笑起來。

許浣漂浮了很久，也等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等，卻只是等着。

現在他等到了。

終于有人告訴他，他不只是一粒蔥花了。

和段州霖一起吃完飯後，許浣跟他并肩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正午的陽光太盛，偶爾地擡頭，都讓許浣感到有些睜不開眼睛。他卻并不反感這樣的太陽，甚至很喜歡，身上都好像浮了一層融融的暖意。

走在路上的時候，許浣會跟段州霖聊天，聊一些生活中的瑣事。都是沒什麽意義的小事，如同雞毛蒜皮，但只是和段州霖在一起，只是和段州霖共度的時光，都被他用私心附上隐晦的、甜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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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憑一些這樣的小心機來實現自我滿足。

遠處隐隐傳來一些熟悉的吵鬧聲。許浣無意地擡眼，看到孫宇帶頭的那些男生正從對面走來。

一個月前的，被他們圍在廁所裏澆水的記憶，還在許浣的腦海裏映得清晰。

但他沒有露怯，平靜地看着那些男生走過來，目不斜視地跟他們擦肩而過。

只是最平常不過的偶遇，像是陌生人一樣，他們誰都沒有給誰一個多餘的眼神。

許浣轉頭看向段州霖的臉龐，笑着繼續剛才的話題。

“明天的期末考，你準備得怎麽樣了呀？”

是的，期末考。

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許浣有些感嘆地想着。

在被周雲樓欺騙，被那些男生欺淩，被塗畫桌面，被關在廁所，被刻字在手臂，被迎頭澆水，寒意滲入每一塊骨骼的那些日子，許浣覺得時間走得太慢，覺得度日如年，也覺得難以堅持下來。

從段州霖說，他有辦法讓許浣不再受欺負的那天開始，時間卻又過得那麽快。

許浣已經習慣了每天提心吊膽，習慣了沒有安全感，踩在刀尖上過日子，因此沒有波瀾起伏、只是像平常人一樣的生活，卻讓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來習慣。

他現在才終于對這個事實有了幾分真實感。

好像只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噩夢，夢的盡頭是段州霖。

于是他從噩夢中被拉出來了。

他真的從這場噩夢中被拉出來了。

期末考結束後。

學校的放假通知已經公布下來。離開校門時，所有學生的臉上都忍不住地帶着笑意。

段州霖在放學的時候，提出約許浣去吃飯。許浣在片刻的猶豫過後，面露歉意地拒絕了他。

“為什麽？”段州霖問他，面上流露出一些苦惱的情緒，“不想跟我吃飯嗎？”

“不是！”聽到段州霖這麽說，許浣連忙拼命地搖頭，嗫嚅着解釋，“只是我今天、今天要去幫劉叔看店……”

“這樣啊。”一只手伸過來，揉了揉許浣的頭發。許浣怔怔地盯着段州霖，看着對方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

“那我原諒你了，”他笑着收回手，又向許浣揮了揮，“下次再一起吃飯吧。”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背影沒入人群裏，逐漸消失不見。

許浣用手捏着自己的背包帶，咬着嘴唇，莫名地感到有些失落。

他其實……很想跟段州霖一起去吃飯。

但是小賣鋪那裏也需要他。劉叔也需要他。

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裏，都對自己比之同齡人更為辛苦的生活毫無怨言的許浣，心裏突然地生出一點委屈。

只是一點而已，占據了心髒裏米粒般大小位置的一點。

難過感卻依舊從喉管裏一直湧上來，讓他口腔變得苦澀，若是在此刻流淚，想必眼淚也是苦的。

許浣比較佩服自己的一點是，至少他在此刻沒有丢臉地哭出來。

明明只是不能和段州霖一起吃飯，這樣的一件小事而已。根本不值得一滴眼淚，也不值得他産生的那一點委屈。

許浣茫然地想。

他好像因為段州霖而變得嬌氣了。

天色漸漸變暗。殘留在雲彩上的光被夜幕吞噬着，吞去色彩，也吞去形狀，一點點化為毫無起伏的、一望無垠的黑色。

許浣托着自己的下巴，坐在小賣鋪的前臺，望着遠處的天空。

他看着天上的星星，漫無邊際地想，也許這顆星星的處境也跟他相似嗎。

他是在湯面上起伏的蔥花，而對方是在一望無際的夜空裏，平平無奇亮着的一顆星。

許浣曾有過很多天真的想象——太過殘酷的現實，偶爾會逼得他像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因為現實不容他幻想，他将所有的想象力都用在無意義的事上。

比如他此刻在想，為什麽他不能跟那顆星星交換一下人生呢。

為什麽不能換那顆星星來當一粒沒有存在感的、被萬般厭棄的蔥花，換他去做那夜空上的一顆只知道閃爍的、無憂無慮的星呢。

“許浣。”

許浣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要在現實生活中幻想，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只是想這些無用的事情就夠了，不要太貪心。

他實在太貪心了，才會幻想出段州霖在叫他的名字。

“許浣。”

又是一聲。許浣皺了皺眉。他開始埋怨自己——都說了不要太貪心了。

不要去想不屬于自己的……

許浣的自我譴責，在看到從遠處走來，在夜色中顯出身影的人時，驟然停頓。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一張如同他的想象，正帶着溫柔笑容的熟悉臉龐。

“叫你兩遍了，怎麽不回我？”段州霖故作埋怨地問，而被他盯着的許浣卻像傻了似的，只知道愣愣地盯着他。

他不要做星星了。許浣的腦子裏突然冒過這樣一個念頭。讓他繼續做一粒蔥花吧。

做星星的話，他還怎麽碰得到段州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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