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嗷

【沒想到一切這麽順利。】

當晚, 江言笑躺在木床上, 兩臂枕在腦後, 一條腿屈起,薄被半搭不搭蓋住小腹,和系統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大師說, 七日後有普佛法會, 讓我提前做好準備。】江言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普佛儀軌過後,便是三皈五戒, 收我為徒,畢竟拜入佛門的規矩很多, 可不是簡單的磕頭就能完事的。】

【恭喜,】系統誠心實意道, 【覺悟覺空已被罰一月禁閉, 一周後必然不會惹事。笑笑, 你的拜師之旅肯定會很順利的。】

江言笑沒有接話。

他的目光對着房梁, 毫無焦距,仿佛透過木梁,落進了更遠的虛空。

心髒一下一下,緩慢而平穩的跳動, 江言笑卻莫名有些心神不寧。

眉峰一皺,很快舒展開。江言笑深吸一口氣,壓下了那股詭異的感覺:【……但願如此吧。】

話說回來, 今日午時慈心出現後,一切都同江言笑預料般發展。

通過夢貘,他看似不經意地将這些天受到的委屈展現給慈心,既免掉了一通含淚訴苦的做秀,還具有絕對的客觀性與真實性,令慈心信服。

果然,在見過覺悟的夢境後,慈心心生愧疚與憐惜,當場答應江言笑。

江言笑如願以償,覺悟與覺空亦受到應有的懲罰。回頭來看,計劃中唯一的變故與漏洞,竟是那只夢貘。

江言笑不甘心。他想不明白,這個雙面間諜怎麽會背叛他,選擇投靠覺悟。

臨走前,他特意過去拍了拍夢貘的背,俯下身在夢貘耳邊說了一句話。

夢貘瑟瑟發抖,不敢回答,等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個雲豆大小的泡泡,被江言笑一把握在手心。

随後,它後退幾步,确認江言笑沒有阻止,嗖一聲鑽入灌木叢,趕緊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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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言笑和系統确認:【周圍有人嗎?】

系統道:【沒有。】

江言笑放下心,打算去掏泡泡。左手從後腦勺下取出,晃過眼前,正打算勾起乾坤袋,動作卻頓住了。

江言笑的目光凝在手腕上,對系統道:【……還沒消。】

系統:【笑笑,你要去取點跌損膏麽?】

【不用,】江言笑甩甩手腕,【又不疼。】

江言笑的左手手腕上,紅了一片,宛如套上一個淺紅色的手镯,在一片白皙中異常紮眼。

——這是慈心捏出來的痕跡,當時慈心走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捏的江言笑手骨都快碎了,才後知後覺地松開。

再後來,就是那句聽起來沒頭沒尾,但兩人都能聽懂的“我答應你”,江言笑忍不住想,當時慈心是有多生氣,是不是很心疼,很懊悔?

……他是不是做得有點過了?

想也想不明白,幹脆不想了。江言笑又盯着那道紅痕看了一會兒,垂下手腕,食指勾起乾坤袋。

他從袋中取出泡泡,捏在拇指與食指間端詳。

這個泡泡如同現世孩童吹出的肥皂泡,晶瑩剔透,看上去一戳就破。

江言笑放開手時,它自動懸浮在空中,接着,仿佛吹氣般膨脹,直至變得拳頭般大小。

小小的氣泡上,畫面開始流轉——這是夢貘告訴他的答案。

江言笑清楚地看見,覺悟從十幾天前——即江言笑尚未接過喂食任務前,便開始給夢貘各種優待。

投放更多的金瓊玉露,将夢貘的領地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不止如此,還和夢貘許諾:“只要你助我調查蕭子楚的身份,三天後,我就帶你出塔。”

江言笑:“…………”

萬萬沒想到,他竟是敗在了賄賂不夠上!

接下來幾天,江言笑每日吃齋念佛,日行一善,靜靜等待七日後普佛法會的到來。

他沒有刻意背佛經,或是抄寫難懂的梵文,因為系統實在怕他過不了這關,用以往業績累積出的“金牌權限”,為他申請到了一個指定金手指的機會。

【笑笑,只要成功拜師,完成階段性任務,你就可以獲得金手指——過目不忘術。】

這種權限次數有限,用一次少一次。江言笑感動之餘還有點兒慚愧,恨不得從腦海中掏出系統,給它一個擁抱。

最頭疼的一環被解決,江言笑當即放松下來。就像是學生時代,越是被家長老師逼迫着學習,心中越是逆反,一個字都讀不進去,沒有任務的威逼,他反而願意誦讀和理解佛經,每日小讀一段,挑出問題,等慈心歸來後向他請教,與他共同探讨。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自那日慈心答應江言笑,他卻心神不寧以來,越是接近普佛日,江言笑心中越是不安。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感受。像一顆石子投入心湖,最初只泛起一點漣漪,越是在意,波濤越是洶湧,似乎随時都會變成驚濤駭浪。

唯有念佛經時平和的聲調與低緩的誦吟,才能遏制住那顆石子帶來的波瀾,帶來片刻的寧靜。

系統布置的任務中,有一條是日行一善。

江言笑問系統有無特定要求,得到否定的答案後,道:【那就簡單了!】

【給人解簽,何止日行一善!】

得到慈心的準許後,每日辰時,江言笑會跑到大昭恩慈寺外門,像個門神似的杵在紅木桌旁,為前來抽簽的信徒解簽。

紅木桌上,從左到右擺了五個竹片紮成的簽筒,簽筒上貼有黃表紙,用朱砂依次寫着“壽命簽”、“財祿簽”、“功名簽”、“氣運簽”、“姻緣簽”。

每一個簽筒內,均有一九十九根簽。按照兇吉,分為五個等級。

經過三四日的觀察,江言笑發現,前來求簽的男女不少,女信托多求姻緣簽,渴望嫁一個好夫婿,男信徒多求功名財祿,以期節節高升,飛黃騰達。

當然,壽命簽與氣運簽更火爆。不論男女老少,人人都會抽一簽,畢竟沒有人不在意自己的壽命長短與氣運好壞……何況還這麽便宜!

沒錯,只需一文錢,就能抽一根簽,附帶詳細的簽文解讀。

紅木桌就擺在正門口,周圍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絕大多數都是來大昭恩慈寺上香的信徒,沒道理不順手解個簽。

江言笑樂此不疲地做着虧本買賣,盡職敬業地充當一個半路出家的神棍——直到第六日,普佛法會前一天。

那日上午,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江言笑一共解簽一百六十六根,其中上上簽二十五根,中上簽三十三根,中簽七十根,中下二十九根,下下簽九根。

——這是江言笑用畫正字的方法記錄下的數據。

每日上午,來禮佛的信衆最多。江言笑解簽時,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才能應付擠在攤旁探頭探腦、過于熱情的信徒們。

到了下午,人群出多于進,江言笑工作量驟減,從容不少。

未時末,日頭開始西行。江言笑将靈簽擺正,塞入簽筒搖了搖,确保每根靈簽都混在一起,又将面前畫滿“正”字的宣紙摞到一邊,重新鋪開嶄新的一張。

“嘩啦啦——”一不留神,宣紙被風刮起,轉眼飛到了天上。

起風了?

江言笑第一反應不是去追,而是用手壓住簽筒旁的一本小冊子,生怕它也被風吹走。

這本冊子是慈心專門為他寫的簽文注解,一根簽對應一句話,有時候兩句,密密麻麻,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幾十頁,裝訂成薄薄一冊。

——拎起來沒什麽分量,卻是慈心的一片心意。

六日前,他突發奇想,和慈心提出想要多幫點忙,比如去山門為信徒解簽。慈心微笑應答,第二天就把這本黃皮小冊子給了江言笑,道:“子楚若不知如何解簽,可翻開對照。”

當時江言笑就好奇地翻開了,感慨慈心字寫得真好,然後摸到了一手墨跡。

【這可是大師連夜為我趕制的注解。】江言笑取來幾塊鵝卵石,将小冊子牢牢壓住,【系統,是不是要變天了?】

七月的洛京,時不時會下一場雷陣雨。暴雨突如其來,匆匆而去,仿佛只是走個過場,并沒有太大的威懾力。

當然,撞上最兇猛的雨水,可不是好玩兒的事,必然會被淋成個落湯雞。

江言笑觑着天邊翻滾而來的烏雲,趕忙把紅木桌搬到大門裏側,打算靠頭頂寬闊的門檐避雨。

他剛小心翼翼把桌子放下,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沖過來,在木桌前緊急剎車:“大師,沒收攤吧?”

江言笑:“沒有沒有,請。”

那男子約莫二十歲上下,一張臉蛋跑得紅撲撲,仿佛生怕錯過了今日的解簽。他飛快掏出腰間荷包,從裏面取出一個銅板,置在紅桌上擺放的錫壇中。

“叮——”極輕的一聲。年輕男子伸手探入“功名筒”,用力搖動竹簽,取出冒頭的第一只,遞給江言笑。

江言笑接過,一邊念簽文,右手一邊翻小冊子。

“茂林松柏正興旺,雨雪風霜總莫為,一日忽然成大用,功名成就棟梁材!”

“恭喜這位公子——此乃功名上上簽,意欲路上亨通,家道興隆,只要勤奮用功,今年秋闱可一舉中第!”

年輕人連連道謝,滿面春風地走了,不一會兒,又沖過來一個少女。

她來時像一陣風,到桌前卻踯躅起來,原地絞手帕,半天不言語。

江言笑一眼看穿,道:“你要求姻緣簽?”

“……嗯。”少女的臉唰地紅了。

這小姑娘運氣不錯,也抽中了一個上上簽。

“永老無離別,萬古當團聚。比翼成雙飛,良緣為眷屬。”江言笑笑眯眯道,“此乃百年好合之兆,你一定會嫁個好夫婿,白頭偕老,琴瑟和鳴。”

江言笑本就長得面善乖巧,說出這樣的話,更是令人心花怒放,深信不疑。少女聽了,臉紅成一盒天然胭脂,忙對江言笑道:“謝謝,謝謝大師!”說完,還非要塞給江言笑一錠銀子。

江言笑推拒不過,哭笑不得地收下,打算回去捐到寶箱中。

一來一往,天色又暗了些許。

“大師,馬上就下雨了,您不進去避雨麽?”

“沒事,這兒淋不到,”江言笑道,“說不定還有人求簽,你先進去吧。”

少女點點頭,轉身進寺。

等她走後,江言笑望向頭頂遮天蔽日的烏雲,把桌上被風吹的滾動起來的鵝卵石收起,換成幾顆更大的,這才放下心。

又為幾人解簽後,雨終于落下。

最初不大,牛毛似的,很快變成飛濺的玉珠,瓢潑的水,最後織成一張巨幕,模糊了天地。

行人早就找到地方避雨,長街變得空空蕩蕩。一時間,周遭只餘風聲雨聲,連呼吸都能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水汽。

江言笑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凳子,一屁股坐下,以手托腮,靜對狂風暴雨。

系統:【笑笑,你在做什麽?】

江言笑道:【雨中禪悟。】

系統:【……你悟到什麽了?】

江言笑正要回答,忽然瞧見不遠處,雨幕中出現了一道白影。

那人離他約莫十丈遠,身形颀長,帶着一個鬥笠。若放在平常,這是一個輕易能看清長相的距離,可恰巧遇上這麽大的雨,別說十丈外的人影了,哪怕三尺外的青石板,江言笑都看不清。

他對系統道:【我悟到的是,勿以善小而不為,既入佛門,就該時常保持一顆慈悲心。】

【比如現在,那裏有一個正在淋雨、看起來很有故事的人,】江言笑指指白衣人,隐隐約約瞥見那人似乎擡頭看了一眼大昭恩慈寺的匾額,【那麽,我該做些什麽?】

系統沒有接話,江言笑自顧自道:【當然是去送傘呀。】

說做就做,江言笑從乾坤袋中掏出一把油紙傘,正要撐開傘,系統倏地發出一聲警報:【……別去!】

江言笑:【啊?為啥?】

系統尚未回應,不遠處白衣人用行動做出了回答——只見白影一閃,他竟以江言笑看不清的速度,瞬移般來到江言笑眼前。

江言笑渾身一緊,下意識道:“額……您要抽簽麽?”

那人不聲不響,伸手取下鬥笠。

“啪!”江言笑手中的傘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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