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色深處(六)

隔着薄薄的衣衫,易憐真能感受到身後任無道掌心傳來的熱度。無邊漆黑的夜色中,唯有任無道的火光與這一點熱度,能讓他感受到些許慰藉。

在最開始的那個瞬間,忎誩就像一只從地獄深淵中蘇醒的鬼怪,銳利明亮的眸子能夠看透人心。

下一刻,他又變回了那個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臉上帶着自信優雅的微笑,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人的錯覺。

這時,沒有人能分出他和時夜心的差別。

又或者,二者本就是一個人。

任無道在易憐真身後緩緩開口:“你知道了我們想殺你。”

他的語氣如往常一般低沉平穩,又帶着異乎尋常的自信與篤定。

“前輩倒是一下子找到了重點,”忎誩輕笑一聲,他不顯得懼怕,眼神愈發興奮,“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了,以後我和我中必須要死一個。”

不僅自己是“我”,時夜心也是“我”。

任無道心頭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為什麽不是時夜心?”他問。

按易憐真的說法,時夜心掌握着自己身體的大部分主動權,忎誩每天只能控制身體半個時辰。

可現在與他們談話的卻是忎誩。

“為什麽是我?”忎誩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可能是對前輩您的尊敬吧——畢竟還從未有過您這樣的人想要殺死我們。”

“我們”。

易憐真忍不住開口:“我們并不想針對時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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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只想在我們分開後殺死我。”忎誩接完後半句,毫無芥蒂地微笑,眼眸光彩動人。

忎誩說的就是事實,易憐真緊緊抿唇,不再言語。

不知為何,他的手心逐漸開始滲出細汗。

忎誩做出考慮的樣子,接着輕快道:“我覺得這樣不太公平。”

“公平”。

“如果你說的是對的,我原本只需要在分開後殺了時夜心。”忎誩說,“可現在他多了兩個幫手,我豈不是沒了勝算。”

“你覺得呢?”他問。

忎誩臉上的笑容突然僵滞,又在下一刻活了起來。暗色背景下,他原本綻開的燦爛笑容換成不失風度的淺淺微笑。

“我不認為我會輸給你,”時夜心說,“所以我同意你的意見。”

這場景詭異無比,就像一副荒誕的獨角戲,演員在自己的世界中對話交談,傲慢地對外界不屑一顧。

任無道突然譏諷地嗤笑一聲:“這聽起來對我們不是什麽好事。”

不管實際怎樣,時夜心和忎誩面對外界時,默契得就像一個人。

“其實我也覺得與前輩合作是個不錯的選擇,”時夜心偏了偏頭,“我很讨厭他——但他說的很對,沒有公平,哪裏會有合作。”

“所以很抱歉,”他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表達并不存在的歉意,“我可能要讓前輩失望了。”

話音剛落,任無道便已出手。

夜色中閃過光芒。

接着無數藤蔓鑽破地面上的青磚,纏繞着瘋狂上竄,結成密密麻麻的堅實圍網。

泥土順着藤蔓的枝節向上翻滾,眨眼間便築成一面堅實牆壁。

易憐真怔在原地。

在剛才,他透過層疊的藤蔓,仿佛看到那一剎那……時夜心重新站直身子,修長的五指如利刃般優雅劃開。

三道潔白明亮的光絲劃破夜空,張揚肆意地沖他們而來。

然後被攔下。

任無道向前一步,牆壁在他的指揮下緩緩轉過來。

只見牆面上有三條細痕,切口光滑平整,伸手推過去,牆壁順着切痕分成幾塊。

牆壁足有一米多厚,雖然形成得倉促,卻是由不露鋒和舊蓬萊共同搭建,并不是凡物。

差一點兒就被全部切開。

任無道向斜上方看了一眼,屋頂上空無一人,只剩下空空茫茫的夜色。

“時夜心在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他說,“實際上是想趁機逃脫。”

直到這時,易憐真才從不真實感中脫離,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時夜心……可以完全隐匿在黑暗中。”

這樣的無邊夜色裏,時夜心根本無跡可尋。

“他,”易憐真難以置信地開口,“他就這麽跑了?他剛剛的意思是……”

“時夜心和忎誩站一邊。”任無道簡短道,“我們回去說。”

閻羅之耳是意料之外的因素。

無論是任無道還是易憐真——可能連時夜心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件寶物會讓他聽到所有的一切。

不僅是自己與忎誩自相殘殺的未來,更包括任無道與易憐真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當即會倒向任無道,這樣面對未來敵人的時候也會多一份助力。

但時夜心的情況卻不同。

“公平……”回到房間後,任無道仍在咬文嚼字,他問易憐真,“你覺得時夜心是什麽意思?”

“時夜心和忎誩的關系很微妙,”易憐真了解所有劇情,看得比任無道更明白些,“他們的相處并不和諧,似敵非敵又似友非友,卻能在對外一切事上達成合作與共識。”

“所謂公平應該指的是……分開後,時夜心和忎誩能在沒有我們幹擾的情況下競争,決出誰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

任無道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不該是這樣。”

可用的幫手站在眼前,卻選擇與未來的敵人為友。任何一個聰明人都不會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決定。

“道理是這樣……”易憐真猶豫了一下,“但能做出這樣的決定,除了時夜心本身性格如此,可能更因為在分開之前,他并沒有選擇權。”

任無道的眼神猛地沉下來,意識到不妙:“他們并不平等?”

“嗯……不提現在,”易憐真說,“在更早的時候,他其實是忎誩的半個奴隸。”

“忎誩對時夜心身體的控制雖然時間短,卻是絕對的。”

畢竟是蘇醒的古神,只要忎誩想控制時夜心的身體,那他就能。時夜心根本沒有辦法奪回控制權,只能眼看着對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一天半個時辰的時間并不長,卻足以決定很多東西,也足夠逼着時夜心沿着忎誩規定的道路走下去。

“時夜心是一個很高傲的人,他不喜歡被人掌控和威脅。”易憐真回憶着劇情,“最開始時他根本無法接受忎誩的存在。”

“可忎誩與他一樣聰明,一樣詭計多端,還擁有更強大的野心與更多閱歷。毀壞永遠比創造簡單,很長一段時間時夜心根本無法做成任何事,忎誩會強行接管他的身體,幫他做出一些‘決定’。”

“最後,忎誩粉碎了時夜心的一切掙紮與妄想,時夜心決定與他合作。”

并且在書的大部分時間合作得非常愉快,簡直能稱為共贏。

易憐真在心裏補了一句。

“難怪,”任無道若有所思,“并不是時夜心本身想與我們敵對,而是感受到威脅的忎誩不允許他投向我們這一邊。”

“差不多,”易憐真嘟囔了一句,事情有點惱人,“不過時夜心的想法可能和他說的差不多,他很自信,不認為自己會在‘公平’的情況下輸給忎誩。但如果他不配合,我們要怎麽……”

任無道突然輕笑了一聲,毫不擔心:“他想要公平,那給他公平就是了,還省得我們出手,多餘的時間……”

他把不露鋒拿在手裏,眼睛在上面停了片刻:“還不如打打牌、下下棋。”

易憐真:“……”

這幾天任無道可真是學會了哈。

“可我們不是得……”他說不出殺了忎誩這種話,于是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到故事盡頭嗎?”

“既然時夜心和忎誩都想分開,我們自然不必幹擾,”任無道從容道,“至于之後的事情——他們本就會自相殘殺,更不用我們動手。”

易憐真沉默一會兒:“那如果忎誩贏了呢?”

如果他們不出現,按照原來的劇情發展,時夜心會取得勝利。

但現在時夜心和忎誩已經知道未來會互相殘殺,有充足的準備時間,故事結局很可能會因此而改變。

“我們不參與,”任無道說,“但我們必須旁觀。”

如果情況不對,自然要出手幹預。

易憐真忍不住問:“這和參與有什麽區別?”

“給他們一個公平競争的機會,”任無道悠然道,“至于其他——我們有自己的目标,時夜心選擇與忎誩一邊,我們總不能跟他講道理。”

“他已經拿到了水林溪的次神格,接下來必定是要找到忎誩的神格,讓兩個人分開。”任無道問,“他的神格在哪裏?”

“……”易憐真卡住了,“我……不是很知道。”

這個是真記不住,不對,作者在原書裏根本提都沒提。

劇情從時夜心拿到次神格後,直接開始略寫,下一個場景便是時夜心怎麽激發忎誩的神格,成功分成兩個人。

“應該是在一個山裏,”易憐真努力描述時夜心激發神格時的場景,“有法陣,還有老舊的祭臺,很高的穹頂,可能是個山洞……”

任無道:“具體位置呢?”

“我的視角是跟着時夜心走的,”易憐真自暴自棄,“忎誩知道自己的神格在哪兒,根本沒提過地名。”

“應該挺遠的,”他想了想,補充道,“時夜心走了好幾天才到。”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任無道手裏把玩着一個骰子,兀自出神。

易憐真等了一會兒,房間裏依舊一片安靜。

他輕輕嘆了口氣。

按過去幾天的經驗,對方這是又關機了。

即使一時沒有頭緒,也可以商量商量啊,說不定就頭腦風暴出結果了呢。

聽到他的嘆息,任無道眼神一動,立刻想起什麽來。

他帶着歉意笑了笑,專注地看向易憐真:“你說吧,我跟你聊。”

“說了多少次了,你要主動敞開心靈,不能老是等着我……”易憐真語重心長,卻沒有計較什麽,幾百年養成的習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總要讓任無道慢慢适應。

他從腦子裏随便拖了個話題:“時夜心來這一趟,還挺出乎意料的,我甚至想不明白他過來一趟是為了什麽。”

“尤其是忎誩出來的時候——他現在還沒有古神的實力,怎麽也那麽吓人?”

“神祇與人其實是一樣的,”任無道說,“根據我的經驗,他們只是比常人多了太多閱歷,又因為活得太長而脾氣古怪。這些東西如同刻痕一樣影響他們的氣質,即使沒有實力,他們本身也足夠可怕。”

“根據你的經驗?”易憐真問,“是在說你自己嗎?”

這很像任無道本人——過去閱歷影響性格,又體現在行為和氣質上,每個人看到他的時候都會為他的氣場所折服,同時認為他不好相處。

“不是,”任無道搖頭,“在遇到你之前,我遇到過十七……十八個神了。”

易憐真:“……”

他忘了這茬了。

《天地無道》加上《真言之城》,任無道哪是遇到過十八個神,他是殺了十八個神吧?

“你真的很厲害。”他由衷地感嘆加誇贊。

怪不得能成為玄幻小說的男主,那麽多讀者天天在評論區把他誇的天花亂墜。

“沒有什麽用,”任無道并不把這放在心上,“我甚至曾經一度覺得我的人生和命運是早已被定好的,否則怎麽會連神祇都束手無策。”

“不過幸好,”他淺淺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難得安寧,“你很特殊,又願意幫我,我很感謝你。”

易憐真哪感受過這種陣仗,急忙擺手謙讓:“互幫互助,互幫互助。”

況且任無道的命運的确是定好的,他瞞着任無道穿書這件事,還有點心虛。

“但你說的沒錯,我被天元十四殺影響得很深,我會盡量按你說的改。”任無道頓了頓,“至于時夜心,他來只是為了炫技罷了。”

這句話易憐真沒接,他抱臂靠在椅背上,也已經想通了。

聽到一切的時夜心其實根本沒有必要來這一趟,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可他偏要過來通知任無道和易憐真一聲,偏要把自己的态度與存在公之于衆。

自信,張揚,惡劣。

這樣的人當主角,會讓讀者心生向往;當隊友,會讓同伴亦喜亦憂。

但如果是敵人,就不太妙了。

“如果我是時夜心,我肯定會躲着你走,”易憐真将食指關節扣在下巴上沉思,“但他這個時候出現,以後可能也并不一定會避開我們——你能打過他吧?”

《夜色深處》劇情裏,時夜心這時候有半神的實力,萬一任無道陰溝裏翻船……任無道擡眼瞥一下易憐真,陳述事實道:“他跑了。”

“也是,我都忘了。”易憐真說,“他如果能打得過你,或者有信心能打得過你,就不會逃跑。”

任無道沉吟一會兒,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而是公允道:“他的光絲和身法都很詭谲,并不好對付,只是修為不夠,威力不足,和我正面對上幾乎沒有勝算,抓住機會的話也許能傷到我。”

“逃跑倒是很有一套,只要是夜晚,就有八/九成的幾率能逃脫——所以最終對忎誩動手時,最好是白天。”

說着,他站起身,對易憐真揚了揚下巴:“來吧,跟我去水吾會一趟。”

“水吾會?”易憐真驚訝道,“怎麽突然要去那兒?”

“時夜心手上拿着水林溪凝聚出的次神格,”任無道說,“如果我沒有想錯,次神格和水林溪之間會有一定聯系,能幫助我們找到時夜心的蹤跡。”

這是要去找水林溪的屍體了,易憐真點點頭:“那你去就行,我等你回來。”

任無道沒有動,他表情變了變,語氣略微奇怪:“你不來嗎?”

易憐真沒想到這一出:“我去幹什麽?”

“能兩個人一起做的事就不要一個人。”任無道說。

兩個人對視片刻。

“……”易憐真,“我的确說過這句話,但我不是這個意思……不對,我是這個意思,但不包括這種事!”

他比手劃腳地跟任無道講道理:“水林溪是水吾會的獨一女神,旁邊會有很多修士。我只是個凡人,去了肯定礙手礙腳,倒不如你一個人辦事更快。”

“舉個例子,你自己去的話,可以直接飛過去,但帶上我就只能用走的——除非你帶着我飛。可出了意外狀況的話,水吾會很可能提前發覺,将水林溪藏起來。”

“不能因為兩個人在一起,降低做事效率,甚至導致失敗,”他誠懇地看着任無道,“你大概能明白嗎?”

任無道仍有些不情願,高挺的眉目陰沉着,但他被說服了,點了點頭自己出了門。

易憐真靠回椅背上,長長松了一口氣。

通過這事,他徹底看出來任無道究竟多麽不想一個人了。

但闖進別人家裏找屍體還想帶他一起去,未免有點太離譜。

主要是,帶上他也沒用啊。

易憐真太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了,任無道在幫他的忙,他總不能去拖後腿。

出點主意他可以,武力還是交給任無道吧。

他一個人去水吾會用不了多長時間,之後應該就能去追蹤時夜心。

易憐真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舒展下手臂,準備提前收拾收拾東西,走的時候能不那麽倉促。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桌子上。

幾件奪寶大會上的寶物靜靜地躺在那裏,可易憐真就是覺得不對。

七件。

易憐真站在桌前,認認真真地把寶物的數量又點了一遍,再一次确定桌子上只有七件寶物。

少了一件。

連在一起的紅骨雙刺還在,長得奇怪的五靈木還在,圓溜溜的混元珠還在……那枚水晶短鈎不見了。

這些寶物被扔在桌上不受重視,剛剛又忙着讨論時夜心的問題,竟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少了東西。

按任無道的說法,尋遺鈎是這些寶物中最沒用的一個。

它能讓使用者和十裏內的任何一個人互換位置,卻要求二者間必須有血緣關系。

任無道的親人早已死絕,尋遺鈎對他毫無用處。

樣子倒是好看,光芒璀璨,亮晶晶的,放在幾件寶物中是最顯眼的那個。

為什麽它會消失?

或者說,為什麽它會被偷。

小偷知道這些寶物的作用嗎?為什麽偏偏只偷了這一件?

易憐真看着桌子上剩下的寶物,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小半個時辰後,任無道回來,易憐真正坐在桌子旁的圈椅上。

聽到門響,他轉過身來,直截了當道:“時夜心可能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難對付。”

任無道進門時輕快愉悅的神情沉下來,随着易憐真的手勢去看桌子上擺着的東西。

“他并不是直接逃跑的,”易憐真深吸一口氣,依舊滿心的難以置信,“他逃跑的時候,還順走了一件寶物……”

如果說出現再逃跑是自信,那麽逃跑的時候順手拿走一件對自己完全沒有用處、只是樣子好看的東西,絕對是赤/裸裸的輕視與張狂。

實力比不上任無道,可時夜心就是敢這麽做,并且成功了。

與他們對上的,是另一本書的主角。

他從頭至尾都是無人能及的天才,現在離巅峰只差一步。

“我總覺得……”易憐真低聲道,“他以後還會再做出什麽事情。”

遠在他們想象之外的事。

任無道猶豫一下,伸手按上他的肩膀幫他定心:“先不用擔心這些,以後遇到再說。”

“好,”易憐真心思不寧地點頭,“我就是有點不安,可能是自己吓自己吧。”

“時夜心不會是問題,”任無道說,“接下來你先跟我去城外一趟。”

“去城外?”易憐真迷茫地擡頭,“又怎麽了?”

任無道非常克制地颌首:“找水林溪。”

“你沒找到她嗎?”易憐真驚訝,“剛剛你回來的時候那麽高興,我還以為你已經得手了。”

“沒有,”任無道說,“水吾會地下大殿裏的水林溪是假的,只是一具水做的軀體,真正的水林溪應該已經被埋到了城外的墓地。”

“那你回來找我幹什麽?”易憐真一字一頓,口齒清晰地問。

都知道埋在哪裏了,直接去挖啊。

任無道眼神游移,接着他垂下眼睑,去看旁邊的桌面。

他說:“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可以兩個人一起去。”

易憐真:“……”

他大為震撼。

您都心虛成這樣了,居然還想拉着我一起去挖屍體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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