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色深處(七)

城外墓地。

沒有燈火與月色的朔日一片純黑,陰冷的風劃過林梢,吹動看不到的窸窸窣窣。

幾點藍火,坑窪不平的羊腸小路上走着兩個人。

“你能把火再照亮點嗎?”易憐真往手上哈着氣,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樹林深處的黑暗,讓他從頭到腳都有點發毛。

現代世界有路燈車燈,再不濟也有手機手電筒,他已經很久沒有走過這麽黑的夜路了。

任無道動了動手指,藍色的幻火猛地往上一竄,大小沒有變化,亮度增加了很多,能抵得上一盞汽車大燈。

易憐真:“……再亮點?”

周圍可都是墳地。

任無道多看了易憐真一眼:“你好怕黑。”

說着,他再度調整火焰的亮度,今次他加大了力度,周圍一小片區域亮如白晝。

“這個可以,”易憐真滿意了,“不是我怕黑——你是不知道我那個世界晚上有多亮,根本連星星都看不見,雲都能被下面的光照成紅的。”

“有很多燈嗎?”任無道問。

“超級多,每家每戶都是亮的。”易憐真邊說邊左右張望,徹底看清了這片墳場的模樣。

樹林間一片不算大的空地,裏面的墳包零散而沒有規律,偶爾立着幾個歪扭的墓碑。

易憐真下意識靠近了點任無道,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跟着他來這種地方。

一方面那句話的确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作為老師,總要為了學生負責,自己挖出來的坑硬着頭皮也要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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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水林溪會被埋在這裏,實在是不尋常。

修士是不需要墳茔的。

至少不需要這樣的墳茔。

在《夜色深處》這本書中,自然隕落的修士大部□□死道消,在天地之間不留痕跡,小部分轉世、奪舍或者兵解。

被殺死的修士往往由門派或勢力在規定的地方安葬,防止可能發生的屍變等情況。

會選擇城外墓地的大部分是住在城裏的凡人,或者無人認領的無名屍。

像水林溪這樣的實力首領,無論如何不該在死去的第一天,就被倉促地埋在這裏。

任無道順着墓地裏的小路,一邊檢查周圍的痕跡,一邊向易憐真描述:“水吾會大殿裏有一群弟子在為水林溪禱告叩拜,大殿中央擺着的卻是由清水凝聚成的虛假軀殼。我抓了幾個弟子來問,他們堅持稱這就是水林溪死後留下的軀殼。”

說到此處,他抽了抽嘴角,評論道:“無稽之談。”

“他們将死人變成了清水嗎?”易憐真問,“水吾會是一個教派,比起弟子,那些人其實更像信徒。他們尊崇水林溪是獨一女神,認為她是水的化身……”

信仰之深,甚至幫水林溪成功凝聚出了一個次神格。

“也許在這些信徒眼中,”易憐真咬了下嘴唇,猶豫道,“可能水林溪死了之後化為清水比普通的屍體更好接受?”

“信徒愚昧,”任無道說,“有的人卻很聰明,知道用清水代替水林溪……”

他的話意味深長,易憐真剛想問其中含義,任無道就已經找到了地方。

最角落的墳包上是剛覆蓋的新土,因為潮濕,比別的地方顏色都深了些。

易憐真後退了兩步。

任無道只是站在那裏,土地便像有意識一樣翻動起來,短短數秒,便露出下面一口薄棺。

似是沒想到這個景象,任無道詫異地挑了下眉,接着用泥土把棺材托出來:“水吾會對水林溪還不錯。”

“什麽意思?”恐懼到底打不過好奇心,易憐真蹭到了前面,看任無道開棺。

然後“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最後找到水吾會新任執教的手下,才問出水林溪的下落。”任無道看着棺材裏的女人評價道,“雖然準備了棺材,但安葬時的确匆忙。”

棺材裏沒有什麽陪葬品,只躺着一個女人,她很年輕,容顏姣好,皮膚極為白皙,仿佛吹彈可破。

她躺在那兒,好似安靜地睡着——如果忽視她身上一道道血痕、大片的血污和粗糙的縫合痕跡的話。

經歷過第一個世界,易憐真自認為對這些事情的接受程度已經高了很多,此時依舊說不出話。

僅是看着,就有點難受。

過了一會兒,他把眼神移走,心情複雜地說:“她被時夜心切成了幾十塊……”

那麽犀利的光絲,人恐怕當即就散了。

時夜心沒留手,夠殘忍。

“水吾會的人後來把她拼好縫起來了,”任無道鎮定道,“不過縫得很倉促,否則完全可以做到不留痕跡。”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粗麻線連着松散的骨肉,穿過的地方又流出新的血污。

任無道俯下身收集了一點凝固的血液,用幻火燒了從中提取出淡紅色的灰燼,喂給不露鋒上長出的嫩芽。

易憐真認真地看着水林溪。

小說裏的水吾會是一個邪/教,水林溪其實是一個壞人。

她為了凝聚出神格鳳,曾散布各種邪說和謠言,用各種手段控制信徒的思想,手下的人命數不勝數。

書裏時夜心殺死她後,易憐真曾和其他讀者一起拍手稱快。

可現在,當這個滿身血污、被人粗糙縫合過的女人躺在他的面前,他心裏卻只有不舒服。

不是她不該死,而是她的模樣實在令人不适,他也從未想過,水林溪死後會因為自己創立的水吾會淪落到只剩一身衣物、一口薄棺。

壞人值得憐憫嗎?

易憐真不知道。

只是這些太深刻了。

他很喜歡小說,可當書裏的內容真的變成現實,便不只是像原來那樣“爽”或者“有趣”,它更生動,也更複雜。

作為穿書者,他永遠是置身事外的那個人,卻依然有所觸動。

“會是誰把水林溪埋在這裏的?”易憐真問,“她現在應該在水吾會大殿被供奉才對……”

“水吾會自己的人,”任無道做完了手上的事情,簡單道,“水林溪死了,水吾會需要權力更疊。清水凝成的軀體更具象征意義,必要時還能将‘神性’賦予他人。”

易憐真:“所以那個人凝聚出了一具假的軀體,私下則偷偷将水林溪埋了?”

“差不多,”任無道收回不露鋒,“幸好他還對自己的前任領袖有一點敬重,沒有将她一把火燒了,否則我們會麻煩很多。”

他對易憐真點了點頭:“現在能感應到次神格的位置了,時夜心已經出城。我們不宜追得太近,明天啓程遠遠跟在他後面就行。”

易憐真嗯了一聲,任無道卻沒有立刻合棺,而是控制幾根木制鎖鏈,把水林溪從裏面拉了出來。

“……?”易憐真看呆了,“這是在幹什麽?”

任無道沉默一瞬:“下葬的人把她放反了。”

易憐真:“……?”

他沒聽懂。

“頭和腳放反了,”任無道解釋道,把水林溪調了個個重新放回棺材,“那些人裝殓時太倉促,幾乎什麽都沒做。”

封上棺材,他又在上面加了防止屍變和異動的禁制,這才放下心,和易憐真一起回去。

不用緊跟着時夜心,他們的時間很寬裕。第二天任無道甚至有時間找到房主,把租的房子退掉。

易憐真仗着自己不睡覺也能活,前半夜和任無道挖墳,後半夜和任無道打牌,此時終于被反噬得有點困,在後面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按他穿越後的經驗,大約還要再困兩個小時才能恢複精神。

熬夜一時爽,一直熬夜一直爽。

反正任無道有能夠在天上飛行的舟車,他根本不用自己走路,還能在上面補補覺。

不過舟車太顯眼,在城裏的這段路還要自己走出去。

任無道二指放在不露鋒的劍柄上感受一番:“時夜心在東南方向的百裏之外,速度并不快。”

“已經這麽遠了嗎?”易憐真問。

依任無道的速度,百裏并不難追上,但這個距離,已經超出了閻羅之耳的探知範圍。

換句話說,現在時夜心聽不見他們交談的內容。

“他應該知道我們會在後面跟着,怎麽還這麽放心?”因為犯困,易憐真腦子比平時轉得慢一些,卻依舊能看出其中詭異,“難道不該離我們近一點,偷聽我們的打算,這樣才能有備無患啊。”

任無道不置可否:“可能是想要盡快激發神格,也可能認為我們會通過言語有意誤導他,也可能單純認為離我們越遠越安全。”

易憐真搖了搖頭,還是覺得不對:“時夜心腦子裏想的東西可多了,不像是能做出這些事情……”

“也可能是有意在誤導我們。”任無道沿着大路,把易憐真一把拽回來,後者差點因為走神撞上一群沉默游行的隊伍。

“謝謝。”易憐真随口感謝一句,擡眼驚道,“……這一隊人是什麽?”

漫長的游行隊伍綿延半條街道,沉默着的藍衣修士肅穆地向前走着。

隊伍中央漂浮着一個正圓形高座,上面水色碧藍,一具透明的女人軀體被花團簇擁。

站在街邊,面前走過一個個修士,易憐真拉了下任無道的衣擺,小聲問:“水吾會?”

“嗯,”任無道應聲,“這是他們的着裝。”

說着,他竟伸手一拉,從隊伍裏拽了一個人出來。

易憐真哽了一下,剛想說任無道真大膽,便發現天地已悄然換了。

他已不在剛才游行的出城街道上,腳下踩着看不到邊的光滑地面,身邊只有任無道和被拉出來的水吾會修士。

這是在掌天印裏。

作者有話要說:嗚嗚嗚嗚我終于,寫完了!

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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