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山澤開了輛墨藍車漆的卡宴,到了車前,輕車熟路地把沈冰洲抱了上去。

這人動不動就公主抱,似乎在他觀念裏這就是最簡單省力的辦法,收拾輪椅的動作也很娴熟,不知道的還以為刻意練過。

他的車裏有股淡雅好聞的香味,和那晚聞到的香水味相像。沈冰洲細嗅了一會兒,打聽道:“你用的什麽香水?”

顧山澤啓動車子,側頭與他輕笑,“想和我用同款嗎?我可以直接送你。”

他頓了頓,眼裏重新覆上冰雪,“不用,我只是問問。”

顧山澤略感無奈,打開導航頁面,“我們應該去哪兒?”

他說出一個地址,要不是他說,顧山澤應該此生都沒機會知道這號地界。

那地方藏在市井旮旯裏,是本地最大的礦商聚集區,沿街道進去,不寬的路邊擺滿白色、綠色或者藍色的塑料筐,裏面碼着各式各樣的礦石,水晶方解居多,有的泡在水裏,有的粘帶泥沙。

顧山澤經手過數以千計的寶石,卻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朱玉玉那句“只有便宜貨”其實相當貼切。他低頭觀察,沈冰洲泰然自若仿若身處自家花園,顯然是常客。

路過一個地攤時,沈冰洲伸手指出去:“藍碧玺。”

地攤的塑料筐裏,有塊手指頭大小的礦石,不注意看,很難發現。他一下子沒能認出來,“那是藍碧玺?”

沈冰洲确信地道:“品相跟你嘉德買那個沒得比,但它确實是藍碧玺。”說完,擡手指揮,“推我過去。”

顧山澤垂頭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語地照做,到了小攤前,貼心地把藍碧玺拿過來,送進他手裏。

攤主穿雙大拖鞋,腳趾頭上翹着死皮,坐在遮陽傘下啃西瓜。有人看貨,他也不起身,唆一口豔紅的瓜瓤,“要麽?藍碧玺礦标,巴西的,裏面有景。”

沈冰洲拿在手裏掂了掂,對着陽光欣賞內部,邊看邊平靜地詢問:“多少錢?”

攤主扔了瓜皮,朝他比出一個巴掌:“5萬。”

黑心商家一直有,這麽明着黑的還是第一次見。顧山澤忽覺得玩礦标也是有趣,他們說的景,在他眼裏是讓切割師傅抓耳撓腮的裂隙,按照裂紋開料,最後保重都成問題。

不過,沈冰洲放下礦石,無情點評:“那不叫景,那是裂,重量太輕,顏色發黑,裏面有棉,還帶礦皮,50我都不要。”

攤主刷地垮下臉,“你這人——都說了是景,懂不懂欣賞啊?”說完,他裝模作樣地擺手,“算了,看你是個懂行的,500賣你,要不要?”

他冷漠拒絕,“不要。”

“那200?”

“不要。”

“那就50嘛!虧本價!不能再少了!”

沈冰洲眉頭蹙得可緊,不自覺提高了聲音,“我說了不要!”

這番離奇砍價和強買強賣,把顧山澤看樂了,不小心偷笑出聲。輪椅裏的人聽見,冷絲絲地看過來,“笑什麽?”

他笑着搖頭,“沒什麽。”

沈冰洲抓住他的手,将碧玺放進掌心,“你買吧。”

那手指尖發涼,無意劃過手背,仿佛有幾條小蛇靈活迅捷地溜過。他笑得縱容,“為什麽?”

沈冰洲面無表情地說:“你可是能花1750萬買藍碧玺礦标的人,應該不差這50塊。”

顧山澤刷地沉下臉,“這不一樣。”他的1750萬,買的可不止碧玺。

可是1750萬買藍碧玺,再是大風刮來的錢也不帶這麽燒的,聽着二人對話,攤主都坐不住了,擦擦手站起來,“什麽樣的藍碧玺要1750萬?”

沈冰洲心平氣和地解釋:“還好,得有個10公斤,晶體幹淨完整,色澤和藍寶石差不多。”

攤主咂嘴,“那也要不了1750萬,傻子才買。”

他冷淡地接話:“我也這麽覺得……我的意思是,真正頂級的寶石,必然要配頂級有錢的主人,好比良駒配好漢,襯托的,是身價。”

顧山澤只聽到前幾個字,伸手掐住他的肩膀,緩緩收力,“沈冰洲……”

這招是他用來懲罰家裏弟弟的,沒想到在這兒還有用武之地。沈冰洲肩胛骨上沒幾兩肉,遭他一掐,疼得弱弱低吟。

那聲音跟奶貓叫喚一樣,驚得顧山澤連忙松手。沈冰洲擡起頭瞪他,臉頰微微鼓起,還真像只發怒的貓兒,叫人生出揉一把的沖動。

沈冰洲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想起另一件事:“那天你說要把藍碧玺送我,還作數嗎?”

顧山澤微微回神,“作數啊,放在我家裏,現在帶你去拿?”

那東西太貴了,再有錢的人平白無故出去一千多萬,也很難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沈冰洲本意并非讨要,只是想告訴他,“不用作數,我沒道理拿你的東西。”

聽到,顧山澤不悅皺眉,“說好給你,就會給你,都說了交個朋友,怎麽沒道理了?”

沈冰洲:“你對朋友這麽慷慨?”

顧山澤:“沒錯。”

“……非要給的話,這樣吧,你不是要給我做訂婚戒指嗎?那塊碧玺拿回去,肯定要琢型,多少會剩點邊角料,就用那些做戒指吧。”

那塊藍碧玺罕見地大,晶體完整無暇,邊角料也不會差到哪裏去。顧山澤卻拒絕,“我不琢型,琢了不得害你心疼?給你拿去當标本玩。”

心疼是必然的,礦标與珠寶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愛好,試想一下,将地質博物館裏的寶石标本拿去切碎做項鏈,館長是何種心情,沈冰洲差不多就是何種心情。如果是自己的石頭,拿刀架他脖子上也不會同意琢型,考慮到顧山澤的喜好,他設身處地想出來這麽個方案,既然不幹,那就算了。

兩人沿街道邊看邊走,午後陽光打在沈冰洲臉上,白皙的膚色越發透亮。顧山澤後悔沒拿把太陽傘出來,這麽曬着,會不會曬黑了啊?

走了十幾分鐘,他們到達一間沒有招牌的店鋪,卷簾門拉下來一半,裏頭齊齊整整碼着紙箱子。沈冰洲告訴他可以直接進去,他量了量門的高度,輪椅可以直接推進去,他就得彎腰了。

裏頭是貨倉,正對面牆上嵌着扇長方形的門,正虛掩,有光透入。到了門口,沈冰洲伸手輕輕一推,門往裏面開了,裏頭是方亮敞的院落,地上擺滿大大小小的青金石,一個穿人字拖的老板正在沖水。

聽到動靜,他擡頭朝門的方向看,看到沈冰洲,愣愣地眨巴幾下眼睛:“沈老師?”

沈冰洲淡然颔首,“是我。”

老板的神态有些戲劇,操一口順溜的東北腔:“我的媽呀,幾個月不見,怎麽坐上這玩意兒了?”

沈冰洲還是淡定,“受了點小傷,我朋友想找幾顆透明方解,給他看看吧。”

冰洲石就是方解石的一種,賣貨的很少會這麽叫,一般怎麽簡單怎麽來。他把輪椅推到院子裏,等了沒一會兒,老板端着一筐石料出來,“好的都在這兒了。”

顧山澤略看幾眼,沒看上。這結果早在沈冰洲預料之內,跟他解釋幾句,便和老板聊起來:“最近有沒有什麽美貨?”

老板同他相熟,通常去進貨,見着好瞧的,會單獨幫他留下來。他笑得神秘兮兮,“最近我去了趟蘭卡,收了顆金綠寶回來,想不想看?”

金綠寶石,珍稀程度不是碧玺能比的,有些具備變色和貓眼效應,這種金綠寶,只有斯裏蘭卡能找到。然而,沈冰洲擡手扶了扶鏡框,口氣平淡:“小石頭,沒意思。”

攤主自信搖頭,“小石頭可不叫你看,10克拉,有沒有興趣?”

“10克拉?”他稍微改了态度,“我喜歡大的,拿來看看吧。”

顧山澤微微俯身,靠近他耳朵,“沈老師,你剛剛說什麽?”

他奇怪地擡頭,“我說我喜歡大的,你有意見?”

他輕笑,搖頭,“沒有。”

過沒多久,老板把寶石拿來了。10克拉其實是普通水平,架不住它是金綠寶,似茶似褐,透明無暇,可惜,是顆圓形切割的裸石。

沈冰洲失望地垂下眼,“如果是原石,我就收了。”

老板将寶石放在陽光下展示,“原石有裂,師傅把裂的部分切掉了,看看這切工,哪兒找去呀!”

顧山澤接過去,捏在手指間旋轉一周,給他潑了盆冷水,“這切工,只能說一般,寶石料子太好,師傅為了保重,亭部切得太深,都黑底了。”

老板抱起手,不滿地斜視,“意思你還懂切工?”

“略懂。”顧山澤謙虛地說,“我自創過兩種切工。”

“真的假的?”他直接翻白眼,“你可別跟我吹。”

切工是個複雜的領域,沈冰洲家裏做珠寶生意,自小耳濡目染,大致了解自創切工是什麽水平。顧山澤這樣的人,生在富貴人家又年少成名,理應心高氣傲,事實上他也确實不低調,沒想到還有耐心鑽研切工。将一顆寶石打磨出幾十幾百個刻面,保證每個幾何面角度正确拼接自然,不是常人做得來的工作,更何況,他主業不是這個。

沈冰洲看他的眼神發生了些許變化,“你是設計師,真不嫌費時費力?”

顧山澤低頭輕笑,“我說了,這是我的風格,我家裏有成品,想不想去看看?”

這個,他還真挺想去開開眼,但想起下午和醫生有約,冷淡地拒絕了:“下次吧,我要回去了。”

太陽越發曬了,顧山澤看到他前額印出汗津津的亮光,幾縷細碎的劉海掉了下來。他自然地彎腰,用拇指将頭發撥回原位。

他的指腹發燙,觸到皮膚,像火苗蓄意舔舐。沈冰洲怔愣地擡眸,那手指已輕然離去,仿若什麽都未發生。

他唇角微揚,友好地說:“我送你回去。”

他是笨蛋嗎(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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