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二〇三二年五月的最後一天,禹山入梅。

讓人煩躁的綿綿細雨,就像是一顆汁水飽滿的楊梅被擠出的汁液,黏黏稠稠下着,到處都濕漉漉、熱悶悶的。

這種天氣當然不适合出門。

然而禹山市區某個大型書店外,卻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現場的無人機冒着雨工作,從上往下拍攝,大紅的、青綠的、水藍的、透明的……傘像花兒一樣,從書店門口一直盛開到街道盡頭,又拐了個彎,在相鄰的路上又綿延開放了數百米。

書店門口三米高的立牌上寫着:百萬暢銷書作家江潮生,暌違五年沉澱力作《晚風》新書簽售暨讀者見面會。

這下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冒雨聚在這裏了。

江潮生是近年來國內最暢銷的青春作家之一,出版的四部作品,累積暢銷近八百萬冊,除了書火,他本人也很火,在社交平臺上發一張照片,動辄幾十萬點贊,竟連二三線的明星都比了下去。

然而這位當之無愧的書圈頂流,早在這場見面會之前,就發文稱,《晚風》之後,他将封筆退圈,永不複出。

于是讀者們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趕來,來赴他最後之約。

禹山是江潮生的家鄉,一個南方的三線海濱小城。早在十一年前,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喜霧》就是在這裏舉辦的第一場見面會,十一年過去了,最後一本書他仍然選擇在這裏告別。

除了讀者之外,現場還有許多記者,在見面會開始之初,有媒體采訪環節。

記者提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您為什麽會選擇在禹山開辦見面會,除了這裏是您的家鄉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家鄉已經是最大的原因了。”

臺上,江潮生穿着一身熨帖的正裝,白襯衫,雙環結領帶,黑色暗紋西裝外套,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他向來淡漠,眉眼總是清冷的,很少笑,而正裝更加凸顯了他的嚴肅。

說完這句話,他察覺講得太少,倒像是為難記者,以往他不會在乎這些,但這次畢竟是一場告別,他想了想,又補充:“家鄉不一定代表歸宿,但一定代表青春。至少我身邊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在十八歲以後才出門遠行的。禹山就是我的青春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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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接着又問:“您的第一本書寫了暗戀,最後一本書也是寫暗戀,請問是有原型嗎?”

江潮生聞言看向臺下第一排的幾個人。

《喜霧》出版的時候,臺下就坐着他們,只是當時有兩個缺席的,這會兒依舊有兩個缺席的。沒辦法,畢業之後,人總是很難聚齊,江潮生适應不了這樣的缺憾,卻早已學會理解。

當初記者也問過他關于原型的問題,當時他回答沒有。

因為那個人在場。

現在他回答:“有。”

因為那個人不在。

這個問題足夠記者們寫出有點擊量的标題,于是後來連續幾個問題都變得不痛不癢。

采訪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直到最後一分鐘,才有人問:“為什麽要封筆。”

江潮生沉默了幾秒。

這原本是一個早就有答案的問題,他不該沉默的,因為沉默會顯得不舍,可他沒有不舍。

“我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早已經談不上青春……”

江潮生給出這樣的答案。

就像話說了一半。

記者們靜靜地等,可他在停頓了十幾秒之後,就放下了話筒,不打算再補充什麽了。

接下來開始簽售會。

江潮生要封筆退圈的消息,對讀者們來說是非常震驚錯愕,難以接受的。哪怕是提前三天得知,現場還是有很多哭着求江潮生不要退圈的讀者。

江潮生能做的,只是幫他們簽更長的TO簽,和滿足每一個合影要求。

他去意已決,連他自己都留不住他。

簽售會之後,原本出版社給他安排了一個獨家專訪。然而由于讀者太多,簽售會被迫延後四個多小時,當天的專訪只好約在改日。

五日之後,天晴了,江潮生接到編輯的電話,在吃過午飯之後,趕到海邊的咖啡屋。

要見面的記者歐陽是老朋友了,江潮生人生中的第一個專訪就是給他做的,當時發表在《初萌》雜志上,整整四頁,一線作家的待遇。

後來紙媒沒落,雜志停刊,原來的雜志社開辦了一個閱讀網,采訪形式也更加多樣,江潮生到咖啡館之後,才發現歐陽今天帶了團隊來,團隊的年輕人背着攝影機,拿着話筒和打光板,很專業,專業的讓江潮生皺起眉頭。

他不願意出鏡。

溫瀾曾經說過,他是個固執的人,連歲月都沒法讓他軟下來,哪怕老了也會是個固執的老頭。

或許吧,總之最後因為他的固執,采訪團隊不得不臨時改變方案。

最後只剩歐陽一個人面對他。

歐陽問江潮生:“要咖啡還是茶?”

江潮生最後選擇了白開水。

歐陽撓撓下巴上短硬的胡茬,試圖以一種寒暄的方式開始今天的采訪。

他看了眼江潮生無名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潮生,我們已經認識十年了。”

這種開場白,讓江潮生警惕起來。

一般來說,這種話下面肯定要煽情了,而煽情是最高明的道德綁架。

“有可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我希望你能講講這本書背後的故事,你真正的故事,而不是為了完成一份工作,就随便應付我。”

果然,歐陽想探尋的終究還是私密事。

江潮生入行十餘年,已經低調成了習慣。

有些作者販賣私生活,有些作者想進娛樂圈,有些作者愛用原型來為自己的小說增加故事性……這些原本他都可以做,他甚至有這麽做的資本,但他始終連想都沒想過。

不是懶得做。

而是不屑。

黎晚說過,他太過自傲,也太過清高。

江潮生沉默很久。

歐陽等不住了:“潮生……”

他乞求的看着他。

事實上,這個采訪對歐陽來說并不全是工作。

誠如他所說,他認識江潮生已經十年,這個人的人生他也旁觀了十年,他對一些故事不過所知一二,誠實說那些事并不轟轟烈烈,但足夠讓他沉默着抽上一根煙。

江潮生看着歐陽:“其實我本來也要和你講一些故事。”

這句話讓歐陽深深怔住了,他既驚又喜,更不敢相信:“真的嗎?!”

“嗯。”江潮生沒有語調,“今天出門之前我的戒指掉在了沙發縫裏,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它摳出來,然後我忽然看到一個亮閃閃的東西,伸手去摸,摸出來一個月亮發夾。”

是的,這就是他決心把一些事情講出來的原因。

江潮生總覺得,午後的時間,一天中最慢。

像被換幀慢放的慢鏡頭,樹影從那頭移動過來仿佛就過了小半生。

而夜晚的時間又總是匆匆。

點起一支蘭州,再熄滅,從前也就都說完了。

他講這個故事,從午後講到天黑,說慢也慢,說快倒也快。

總之前半生,也就是幾小時的自言自語,再加幾小時的沉默不言,抽了幾根煙,再把水換成酒,喝個微醺而已了。

“有些事我不會忘,但我一直都是沉默的,如果一定要畫個句號……嗯……這事兒沒有句號……我是說,如果我還能做些什麽,那就是不再沉默下去,我知道的故事,全世界也幫我記着。”

江潮生寡言,清高,固執,甚至有些剛愎自用。

他身上有一些極端的特質,讓他能寫出區別于他人的作品,也給了他某部分迷人的魅力,但不可否認,這些特質也給他帶來了孤獨和失去。

氣質裏的東西能被改變,性格裏的東西通常要伴随人的一生。

當江潮生這麽說起從前的時候,歐陽不由挺直了背,以一種更重視的姿态來對待他的這次講話。

因為歐陽敏銳的察覺到,眼前的男人改變了那麽一點。

變得不是氣質,而是性格。

這種改變給人的感受是,這個人看談吐、動作、神态、外表還是從前的那個人,但看眼神,不一樣了。

具體哪裏不一樣,歐陽知道,他得聽完故事才能有答案。

樹影投在江潮生臉上,外頭有風,樹葉一晃動,樹影也開始搖曳。

樹影總是給人一種孤寂的熱鬧感,就像青春一樣。而江潮生此刻就在這樣的樹影之下,歐陽看着他,仿佛穿透斑駁的歲月,看到了青春背後的那個少年。

“和其他故事一樣,還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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