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年

後來潮生有三年沒有見過黎晚。

這三年, 他又寫了兩本書,還賣了各種版權,拿錢賣了兩套房子, 一所給海生, 一所給自己。

海生那會兒剛本科畢業,正在家裏準備考公考編。

海生這麽能念書, 是王冬梅和潮生都沒想到的。畢竟初中那陣子他厭學厭的不像樣,結果高中之後喜歡上班裏的女班長,為愛奮鬥, 最後愛沒追到,成績卻節節攀升。

這幾年因為疫情,海生被封校好幾次,上網課的時間居多。國外比國內的情況更糟, 潮生偶爾給李微印發消息, 總要問一問那邊的情況。

李微印留長了頭發,及肩銀灰色長發, 打了耳朵,右耳常年一只藍鑽, 和Claus耳朵上的那枚是同款, 還紋了紋身, 右肩上一朵七色花,這一身打扮配他那張少年感漫畫顏,想必路上回頭率很高。

李微印現在在英國做室內設計師, 潮生房子的裝修還參考了他的意見,和他打電話, 他偶爾會提到黎晚, 但大多數時候不會。

潮生開始的時候, 還會給黎晚發消息,但是黎晚總是經常不回複,時間一長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淡了很多。

友誼也難逃距離的魔咒。

潮生只能從和黎晉東或李微印的閑聊裏,和黎晚的INS裏看到她的近況,她剛去英國的時候剪短了頭發,後來又慢慢蓄長,她不再染奇奇怪怪的顏色,而是留水墨一樣的黑發。

在去英國的第二年,她找到了喜歡的職業——美妝博主。她在各個平臺都有號,粉絲百萬起,有錢又不用朝九晚五,讓溫瀾直呼羨慕。

溫瀾的這三年是喜樂參半的。

畢業之後她進入到一家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實習,唐未開了一家酒吧,生意還算紅火,原本一切都要步入正軌,結果疫情來了,唐未的酒吧營業慘淡,後來又被合夥人坑了錢,店鋪匆匆倒閉,還留下一堆爛攤子和外債要處理。

在上海這樣寸土寸金的地兒開店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這裏面涉及的不僅僅是錢,還有人脈等各種複雜的關系,那段時間唐未很頹,他年輕氣盛慣了,從小到大沒有吃過苦,受過絆,難免焦頭爛額。

而偏偏禍不單行。

唐未家裏的生意也出現問題,疫情首先沖擊的就是一波實體業,尤其是餐飲業。而唐未家裏恰恰是做餐飲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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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前就開始經營不善,疫情之後各種問題暴露出來,眼看已成強弩之末,唐未的爸爸殚精竭慮,熬病了。

後來唐未還清了酒吧的錢,就回家收拾爛攤子。

溫瀾為了幫唐未,就放棄了留在上海的機會,回禹山幫他處理法務上的事宜。

但是唐未沒有做生意的經驗,首先一條左右逢源他就做不到。

生意場上是人是鬼沒人分得清,他要求人辦事,除了錢到位,還得舔着臉哈腰低頭,給人伏低做小,酒一杯一杯的喝,笑臉一次一次的賠,而不是每次谄媚都有效果,很多人純粹是拿他解悶兒。

唐未的家産雖然不足數以億計,但好歹也傍身數千萬,他從小就有頭有臉,說是天之驕子也不為過。

他性子也野,當慣了男生堆裏的頭頭,被人“未哥”“未哥”的叫着,哪給人低過頭。

因此這些人際關系的處理,是最令唐未痛苦的部分。

他回禹山半年之後,家裏的産業就徹底完了。

家裏賣了房子,負債累累。

于是唐未要和溫瀾分手。

溫瀾沒有同意。

後來唐未堕落了一陣子。

泡吧,酗酒,不修邊幅,身邊圍着各種女人。

溫瀾跟着他到酒吧去,他懷裏攬着女人,對溫瀾的堅持嗤之以鼻,朋友有調戲溫瀾的,他視而不見。

有一次唐未的朋友要灌溫瀾酒,以往溫瀾都是不理會的,可那天是他們在一起七周年的紀念日,溫瀾心裏難受,拿起酒瓶對瓶吹。

喝到醉的時候,有個一直對溫瀾說葷話的小子相對溫瀾動手動腳,唐未忍不住了,把對方一拳打倒在地。

那男人朋友都在場,後來唐未被揍得更慘。

當晚唐未第一次主動給潮生打電話。

潮生趕到的時候,就見溫瀾和唐未坐在街頭,唐未臉上身上都是血,溫瀾幹幹淨淨的,除了衣服有點皺,仿佛連頭發都沒亂。

唐未要潮生把溫瀾帶走。

溫瀾難以置信:“我以為這件事之後,我的唐未已經回來了。”

唐未笑的猙獰:“你的唐未?溫瀾,別不要臉,趕緊給我滾,少給我惹麻煩。”

當着潮生的面,被唐未這麽罵,溫瀾簡直心如死灰:“我陪你這麽久,你就像趕狗一樣趕我?”

“誰要你陪了?”唐未始終挂着讓人覺得欠揍的笑,“你自己倒貼,掉不掉價?”

溫瀾哭了起來,她問他:“你這麽說知道我有多傷心嗎?”

唐未不說話,目光涼薄。

溫瀾哭的抽噎,講話都斷斷續續的:“我沒想拯救你,我只是想,如果你跌到地獄裏,也有我陪你。”

唐未明顯表情變了變,像在忍耐着什麽,很快又被掩飾過去了,他喊:“江潮生,把她帶走。”

潮生在原地表情漠然,他問:“溫瀾,你想讓我揍他嗎?”

溫瀾用那種特別凄涼的眼神看着潮生,閉上眼,眼淚滂沱而下。

潮生冷笑,看着唐未,他目光如水涼:“唐未,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他媽的給我振作起來,你想看溫瀾為你傷心死嗎?”

“振作?”唐未也冷笑,“怎麽振作?再去舔着臉哈着腰去轉圜生意危機嗎,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那你以為逃避有用嗎?”潮生冷淡的問,“你算算,從出事到現在,你失去的不過是錢,錢沒了還能再掙,但你要是被錢拖垮,其他失去的東西就永遠找不回來了。”

唐未耷拉着腦袋,頹喪的坐在那。

潮生不近人情,聲音很涼:“我記得你爸之前動過手術,那個病要是沒錢吊着只會越來越糟糕吧?還有你弟,大學剛畢業,你想所有擔子都給他扛嗎……你現在趕溫瀾,要是她真嫁人了……”

說到這潮生頓了頓。

“唐未,我賭你後悔一輩子。”

言盡于此。

唐未沒什麽表示,靜了好一會,他再開口,還是趕溫瀾走。

溫瀾漸漸平靜下來,她望着唐未:“人家都說,女人心疼男人會變得不幸,這句話是對的。但是人有感情,感情就是所有事中最大的變數,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你遇到困難了,我能不管你嗎?那些堕落的人,哪個不是被最親近的人從泥沼裏拉上來的?唐未,我是真的心疼你,但是我不賤,能有幾個女人能做到我這一步?我告訴你,以後我不會纏着你了,你好自為之。”

溫瀾說完話,又轉頭看向潮生:“潮生,你送我回家吧。”

潮生點了點頭:“走吧。”

潮生帶溫瀾離開,讓唐未一個人在街頭好好想想這一切。

只有真正的失去到來,一個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珍視的東西離開自己,才會改變。

後來大半年,唐未和溫瀾兩個人都沒有聯系。

潮生的第二本小說在去年年末出版。

他在全國各地舉辦了十場簽售會,後來又接受了歐陽的記者專訪,這次專訪區別于之前的紙媒,是紀錄片形式的,播出之後他登上了熱搜,瞬間從小說圈火到了其他圈層。

這兩年直播業很火,公司覺得趁着他火,可以多安排些活動,給新書拉動銷量,潮生對于一些适度的、對銷量有益處的營銷并不反感,于是年初的時候,他被公司安排直播,提前去一家叫“紅播”的傳媒公司做準備工作。

結果去和公司領導打招呼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網紅公司竟然是唐未和他朋友合夥開的。

互聯網上的風口行業,從零做到一,只需要短短一年。

但正因這個行業紅利大,付出的時間短,因此競争更大,見不得光的勾當和規矩更多。

那個不可一世的唐未第一次對潮生說:“有時候我挺羨慕你的。”

潮生失神,問他何出此言。

他一笑:“我知道無論是什麽行業,哪怕是你們寫作圈,但凡接觸到利益,就有許多見不得人的污糟。但你到底還是兩袖清風,一身清白的。”

他居然用這種平和的語氣說話。

潮生不自覺就想起曾經那個風華正茂的唐未。

想起他因為進球引全場歡呼而在操場上奔走的風姿,想起他那群小弟把溫瀾推到他懷裏時他浪蕩的笑,想起他在旱冰場上意氣風發的姿态……

再看看現在的他,雖然還是那麽張狂肆意的性格,眼裏卻再也沒有莽撞而幼稚的東西。

他或許成為了一個更好的大人,卻再也不是當初的少年。

可是唐未沒有嘆氣,也沒有皺眉,他甚至始終是帶着一絲笑的,那笑頗有千帆過盡之感:“以前我厭惡的,抵觸的東西,我全都逼自己接受了。該低的頭我低了,該算計的我也算計了,權衡謀劃,感覺也沒有很難。我合夥人說,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生活不把你逼到一個份兒上,真正的東西沒有失去,你是做不出觸底反彈的事兒的,嗯,他說的沒錯。”

潮生心中酸澀,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唐未似乎不需要他說什麽:“現在事業有了,就差溫瀾了,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是特別的,海闊天空任爺飛。”他哧笑,“現在,老子就他媽想老婆孩子熱炕頭。”

唐未這麽說,潮生心裏忽然釋懷,因為他心裏明白,唐未不再是那個少年,那是因為他必須成為一個合格的大人。

為了溫瀾,他心甘情願,把自己身上那些為之驕傲的,專屬于少年的東西,丢下了。

好希望他可以永遠是少年啊。

潮生斂眸失笑,但他又深知,唐未不成長,注定和溫瀾慘淡收場。

過日子嘛,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

那天直播結束最後,唐未告訴潮生:“如果遇不到溫瀾,我現在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失去了少年時的意氣風發,我什麽都不是。”

潮生回他:“那你就趕快把她追回來。”

唐未的确有錢了。

但是他想再把溫瀾追回來,很難。

早幾年,他還能翻牆,可如今溫瀾家早就搬到二十層的新房子裏住,他想翻牆都難,再說他早就不是那個毛頭小子了。

他想光明正大取得溫瀾的原諒。

潮生知道,溫瀾絕對會原諒他,但絕對不會這麽輕易原諒,也就默認唐未吃苦,他樂得看熱鬧。

看着唐未和溫瀾糾纏,他有時候會想起高中時期的很多事兒。

想到那次去滑旱冰,誰都沒想到,所有故事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發生的。

然後他忽然一怔,想到黎晚,她被他不小心推出去,轉身愠怒看着他,長發如瀑,傾數散開,美的所有人晃神。

黎晚……

潮生有時候會有點責怪她。

他朋友不多,黎晚算是很要好的一個,加上黎晉東又是他尊敬的師長,他把她放在心裏很重要的位置。

可她好像沒把他看得那麽重要,畢竟她好朋友太多了。

黎晚一直待在國外,二〇二三年疫情好轉很多。

這一年春節,她才從英國回來。

她回國當天,黎晉東就邀請他來家裏吃飯。

潮生沒有立刻答應,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糾結了很久,才決定過去。

他打車到芳汀附近,那路口有賣花的,他下車進店,老板娘很熱情問:“送給誰呀?”

潮生說:“朋友。”

“男的女的。”

“女的。”

“哦,那買玫瑰吧。”老板娘指玫瑰給潮生看,“什麽品種都有。”

潮生拿起一朵蜜桃雪山,又拿了朵卡羅拉,想了想又都放下了:“有沒有別的花?”

老板娘說:“春天就要來了,郁金香,洋牡丹,各種花都有的,就看你喜歡那種。”

潮生想起什麽:“郁金香吧,各種顏色都給我放幾枝。要二十一朵。”

後來他抱着一大束郁金香步行到黎晚家。

恰好陳柔出去買菜剛到家停完車,順路過來給他開門。看他抱着一束花,笑問:“給晚晚的嗎?”

潮生說:“嗯。”

陳柔一笑,轉身就大喊:“黎晚!黎晚!”

“叫什麽叫啊?”

先聽到聲,尋聲往樓上看,才在別墅二樓的陽臺上看到人。

這是冬天,黎晚卻穿一件蒼嶺綠的吊帶連衣裙,大片白皙的皮膚暴露在冰涼的空氣裏。

離得遠,也看得清她的耳朵上仍然戴着亮晶晶的東西,只是沒有那麽多了,一只耳朵只有兩三個耳飾,樣式沒有高中時簡樸,也沒大學時誇張,好看又大方。

她長發被随意挽起,後面別着一朵白色的玫瑰,幾绺發絲落在鎖骨上,慵懶妩媚至極。

看到潮生,她表情斂起。

眼尾向下掃着,又遠又淡看着他。

潮生表情更冷,他本身就是清冷至極的長相,成年之後,這種冷感只增不減。

陳柔看他們對視,便笑:“潮生給你買了花兒來呢。”又對潮生說,“走吧,進屋。”

潮生這才回神,跟着陳柔進了屋。

他們進到屋裏來的時候,黎晚也恰好從樓梯上下來,屋裏暖和,她沒有披外套,趿着拖鞋,走路晃晃蕩蕩的沒有正形。

“江老師來了。”

黎晚久違的叫出這三個字,潮生大腦莫名空白了幾秒。

等她走近,一股清甜的香水味頓時彌漫過來,潮生把花給她:“回來了。”

黎晚上下打量了一眼潮生。

他這天穿着一件棕色羊絨開衫外套,裏面搭高領薄款毛衣,九分西褲,踩黑白色高幫帆布鞋,很韓系的穿搭,帥氣又溫柔。

只是這人的眼睛還是冷的。

這麽多年了,怎麽就是學不會熱情……

“好久不見啊。”黎晚接過花,對潮生一笑。

潮生點點頭:“嗯。”

久別重逢,他們之間的寒暄只有十三個字。

随後黎晚去找花瓶醒花,潮生到書房去見黎晉東,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們倆也沒怎麽說話,基本都是順着黎晉東的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接上一兩句。

看着是真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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