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原來

從英國回來之後, 潮生把自己徹底封閉起來。

他開始投入自己第四本小說的創作中,鍵盤上噼裏啪啦的打字聲,是他在孤獨中可以發出的唯一聲響。

他想寫一個愛而不得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女主角怎麽寫都像黎晚, 而男主角怎麽寫都像他。

他寫男女主角在雨天做/愛,在晴天接吻, 在每一個早晨相擁着醒來。可是後來又免不了波折,女生變了心,男主為了自己的面子只好也說自己變了心, 于是到後來他們把對方互相歸還于人海。

故事的結局是十五年後的久別重逢,他們都老了一點,彼此都有家庭和孩子,再遇見, 也不過是一句寒暄, 兩句客套,笑說回頭有時間聯系, 可卻心照不宣的誰都沒給誰留聯系方式。

他寫這篇文耗時最短,兩個月就完成了。

之後他又開始忙碌起上一本小說預售簽名, 和各種訪談之類的事情。

把自己埋在忙碌中, 有些事情就顯得合理, 比如不用經常去芳汀見黎晚父母,也不用接受王冬梅“為什麽沒去找黎晚啊”的盤問。

五月份的時候,溫瀾提前半個月早産。

她在夜裏十二點多被送去醫院, 第二天清晨七點多,潮生寫完文打算睡覺, 才看到昨夜群裏說溫瀾要生的消息。

然後他打電話給唐未。

唐未語氣裏有一絲顫抖, 說溫瀾還沒生下來。

潮生緊接着打車去醫院。

出了電梯, 拐彎進走廊,遠遠就看到曲芳,溫和平,以及唐未父母在椅子上坐着,而唐未樓道口靠着牆站着抽煙。

離近了,潮生看到唐未夾煙的手指在發抖。

潮生喊了聲“叔叔阿姨好”,和這幾個大人說了幾句話,又走去唐未身邊,喊了聲:“唐未。”

Advertisement

唐未轉過臉,眼淚傾瀉而下。

那是潮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唐未流眼淚。

他都懵了,怔然問:“怎麽了。”

唐未從樓道走出來,在産房前踱步,幾秒後他忽然情緒崩潰,蹲在地上痛哭,大罵:“我操/他/媽的,為什麽男人不能替女人生孩子!”

他這麽吼了一聲。

唐未爸和唐未媽忙說:“你小聲點!”

曲芳聽到女婿這麽愛女兒,頓時落淚,卻不敢哭個沒完,擦擦淚走過來勸他:“沒事,她就是生的慢而已。”她用過來人的語氣,故作輕松說,“我們那時候生兩天的都有,她就是不适合剖,要是适合剖腹早生完了。”

“……”

唐未像是一個摔倒了,亟需大人哄的孩子。

被幾個長輩七嘴八舌勸了一通,他小聲說了句:“等她出來,我再也不讓她生了。”才扶牆站起來。

潮生心裏也緊張,但因為唐未說得這句話,他又忽然感動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想到如果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該怎麽辦?他這樣自問,心底立刻就有一個聲音确切告訴他——他也不會讓黎晚生的。哪怕萬分之一的危險,他都不會讓黎晚去冒。

想到這個,又想到他和黎晚之間僵到冰點的關系,他更加沉默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

溫瀾生下一對龍鳳胎。

唐未給男孩取名唐艾聞,給女孩取名為唐艾藍,諧音“唐未愛溫瀾”的意思。

小家夥們剛出生潮生就看到了,男寶寶很像溫瀾,感覺很沉靜,女寶寶特別像唐未,很活潑,泛着靈氣。

後來過了一天,他又和王冬梅一起到病房看溫瀾。

剛進屋就看到唐未正拿着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小毛毯,有模有樣的跟着曲芳學抱孩子的姿勢。

溫瀾則靠着床頭,一臉安寧的看着他們。

潮生把帶來的水果和牛奶都放在床頭,沒人有空招待他,溫瀾想招待也有氣無力。

“溫瀾,你還好吧。”潮生關心的問。

“順産,沒什麽大問題,就是挺累的,現在不想動。”

潮生就說:“你可急死唐未了。”

溫瀾一笑:“我本來一點勁兒沒有了,可就是聽到唐未吼了一聲要替我生孩子的話……醫生都笑死了,但我還挺感動的,就想說一定得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最後真是拼命生的。”

潮生想起唐未吼的那一聲,不由失笑,又和溫瀾說了些什麽,才想起:“孩子呢,我想去看看孩子。”

“孩子在溫箱裏,你讓唐未帶你去看。”

“……”

于是五分鐘後,終于學會怎麽抱孩子的唐未領着潮生去看孩子。

“你什麽時候要一個?”走着走着路,唐未忽然問。

潮生笑,頓了頓才說:“等黎晚工作完,從英國回來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麽編謊話,想想竟有點心酸。

唐未一笑:“行啊,那以後你生完娃,咱兩家一起帶孩子春游秋游什麽的,那可就熱鬧多了。”

潮生一怔,失神般笑了笑,沒說什麽。

唐艾聞和唐艾藍小朋友在溫箱裏睡着覺,兩個人都小小的,縮成一團,胳膊腿都伸不開,皺皺巴巴粉粉嫩嫩的像個小老頭一樣。

潮生看得高興,不由笑了。

唐未見他那樣,就知道他現在是真對溫瀾沒感情了。

默了默,他問:“兄弟,要不要認個幹女兒幹兒子什麽的?”

潮生問:“你是說我?”

“不願意拉倒。”唐未拽裏拽氣,“反正等着給我孩子當幹爹的多得是。”

潮生失笑:“好。”想了想又說,“那滿月宴我紅包給包多一點。”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唐未一笑。

潮生朝他肚子上來了一拳。

唐未故意裝疼,兩個人說說鬧鬧了一陣,然後他忽然問:“我寶貝們滿月宴這麽大事兒,孩兒他幹娘不得回來?”

潮生垂眸斂住多餘表情:“嗯,我問問她。”

“我等你好消息啊。”

“嗯。”

……

從醫院出來之後,潮生給黎晚發了條微信:【溫瀾生完了,滿月宴你來嗎?】

直到天黑黎晚才發消息給他:【我不去了,最近準備升職,實在是過不去。】

潮生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正和在海邊的帳篷酒吧裏,和歐陽面對面進行訪談。

歐陽問他:“聽說你的第四本小說已經交稿了,那本書是好結局嗎?”

他低頭看到桌上嗡聲振動後亮起的屏幕,以及黎晚的信息,他端起面前的長島冰茶喝了一口:“不是。”

“好,那我們繼續聊這本,文中有男主教女主騎馬的場景,寫得還挺好的,我看了好幾遍,你是有真實經歷嗎,哦對了,我看你後記有寫去烏蘭巴托旅游的故事,是騎過馬是嗎?”

潮生搖頭:“我是交稿之後去的烏蘭巴托,和那沒關系。”

“那反過來問,寫完騎馬部分之後,再去烏蘭巴托騎馬,有何感受?”

潮生思緒一下子被拉到那個天藍藍水清清的地方,想起那夜的馬頭琴和歌聲,他感覺有什麽情緒在心底迅速洶湧起來。

然後他遲遲沒回話。

歐陽見他低頭看了手機後就心不在焉,想了想說:“潮生,今天聊的差不多了,改天吧。”

他清楚,聊不出太多東西了。

潮生點點頭:“好,我先走了,今天酒水我買單,你臨走之前記我賬上就行。”

他給歐陽颔首告別。

随後獨自一人沿着海岸線越走越遠,直到來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他站定了靜靜吹着海風,不一會兒有一群高中生騎着滑板,每個人手上都拿着煙火棒,有說有笑從面前路過。

他心神一晃,才忽然想起,這個地方就是很多年以前,他和黎晚一起放孔明燈的地方。

有些事,當時只道是尋常。

回頭看,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依然記得,那晚風很大,波濤被風卷着,不斷拍打着長長的石堤,連人行道上都是飛濺的海水。

而這夜的晚風很輕,雖然浪潮聲很大,但至少海浪沒有上岸。

想到這,他忽然感覺心底有什麽情緒壓不住了。

他掏出手機給黎晚打了個電話。

她在系統自動挂斷的前一秒接通。

“什麽事?”她問。

潮生問:“你真不回來?”

“不是我不想回,只是我的事業現在正在上升期,我努力了很久,不想放棄。”

“……”

潮生久久沒回應。

她頓了頓,似乎是怕潮生多嘴勸她,幹脆挂斷了。

潮生察覺到那頭沒了聲音,手臂一僵,被她挂電話氣到了,又打回去好幾個,她都沒接。

他幹脆又打給李微印。

李微印一開始把他電話挂斷了,過了十分鐘左右又給他回過來了。

一接通就開門見山說:“你是不是又想問黎晚?”

潮生說:“你怎麽知道?”

李微印嘆了聲氣:“如果你想讓她回去,不如和上次一樣飛過來看看她,劉備還三顧茅廬呢,你才來一次哪夠啊。”

潮生冷笑:“我只去一次我們就已經五個月沒聯系了,再去一次,會鬧僵成什麽樣?”

李微印一副有話難言的樣子:“哎呀……我真是不知道怎麽說了,Shit。”他好像嘆了幾口氣,“反正……丸子,沒有啊,和我爸說話呢,嗯……”

好像是黎晚忽然出現,所以打斷了李微印的話,李微印急匆匆摁斷通話。

潮生瞬間懂了——難道剛才李微印挂他電話是因為黎晚就在旁邊?

他覺得腦子很亂。

後來他兀自在堤岸上站了很久,抽了小半包煙。

臨走了,李微印發了條消息給他:【我和黎晚不小心遇到的。】

一句解釋。

但潮生沒把它當成一句解釋,而是當成一種映證:黎晚剛才真的和李微印在一起。

哪怕是偶遇,他好像都還是覺得低低落落的不是滋味。

……

後來艾聞艾藍的百日宴,黎晚終究是沒回來,只是給溫瀾打了個電話賠罪。

席間不乏有人問到黎晚,王冬梅對她剛結婚沒多久就跑去英國的事情很不高興,但面對外人,她只能是打哈哈說“兒媳婦事業心強,不像潮生,沒有事業心”。

當天吃完酒席回家之後,王冬梅發火了。

她讓潮生給黎晚打電話問問她到底還回不回來,又拍桌子說:“你知不知道人家都在傳你們倆鬧離婚!”

潮生趕忙否定:“沒有的事兒。”

“哼,要是她一直在國外呆下去,我看離婚遲早變成真的!”

“……”

事實上前段時間溫瀾也問過他,黎晚去英國,是不是他們感情出了什麽問題。

潮生體諒王冬梅的擔憂和溫瀾的關心,但他毫無辦法。

無論黎晚是為了李微印,還是為了事業,抑或是逃避生育問題而留在英國,他都沒權利橫加幹涉。

他是愛她的,而她是自由的。

這次之後,潮生和黎晚的關系更僵了。

有時候他在陽臺上抽煙,看着窗戶上那朵被她畫了遮罩的玫瑰花,只感覺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好像又徹底回到一個人生活的狀态了。

而她也似乎恢複結婚之前的狀态,一周發幾次照片,點贊量一次比一次高,廣告也接到手軟,比起他的孤獨寂寞,她活得更加聲色犬馬。

如果她不愛任何人的話,應該會比現在還潇灑,潮生不止一次這麽想。

潮生的第四本書流程走得比其他書快很多,九月份就可以預售了。

他記得很清楚,新書預售之後的第一場簽售會那天,天氣很好。

氣溫大概在三十二攝氏度左右,天很晴,風很大,路邊的樹枝像被一雙無形大手揉亂似的,全都在拼命亂搖。

因為是新書預售之後的第一場簽售會,在開始之前,他接受了歐陽的獨家專訪。

歐陽給他說:“潮生,這本書是你所有書中我最喜歡的一本,戀人從相愛到漸行漸遠,再到彼此都有新生活,實在是太像現實中的我們,誰沒經歷過分手之後就相忘于江湖的事情呢。你能不能簡單說一下對這本書的感受。”

潮生正想對他這番話表達幾句什麽。

他的手機不合時宜的響起來。

竟然是黎晚打來的。

他指尖在屏幕上猶豫再三……助理從攝影機後面彎腰跑過來,小聲提醒:“大大,把手機給我吧。”

潮生見攝影機都開着,歐陽也在等着,後面還有其他采訪要做,就摁了挂斷,把手機給助理了。

上交手機之後,他對歐陽笑笑:“其實這本書我寫得也很順,有時候寫作狀态真的能決定這本書是好是壞,我寫第三本的時候就經常卡文,感覺不在狀态,果然那本書出來之後評分是最低的。”

“……”

幾場采訪,花了一個多小時。

結束之後他走去休息室喝水,助理把他的手機給他:“大大,都怪我這次忘記提醒您手機靜音了,要不以後采訪我還是把手機給您收着吧。”

潮生“嗯”了一聲,把手機接過來。

助理又說:“我看剛才又有三四個電話進來。”

她說着話,一陣鈴聲就響了起來,這次是李微印。

助理搭眼看了一眼:“剛才好像都是這個人打過來的。”

潮生點頭說:“你先出去吧。”然後他看着助理離開的背影,滑動綠色鍵摁接通。

“江潮生!你他媽幹什麽去了!你買手機幹什麽用的!為什麽不接電話?”

開頭就是一陣怒吼。

潮生走到窗邊,向下眺望,他的書粉排了好長一條隊。

再望遠,晴空烈日,空氣中一絲陰霾也沒有,所見之處均是一片燦爛。

他漫不經心:“你有話就說,我現在沒空和你廢話。”

“操他媽的!黎晚死了!算不算廢話!”

潮生視線定格在一棵被風搖亂的樹上,愣住了。

李微印在聽筒那端嚎啕大哭:“我不管你在幹嘛,不管你在哪,你快過來!你快來,你快來啊……”

潮生茫然質問:“你他媽說什麽?!”

“我說黎晚死了!一句遺言都沒有的那種。”李微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她給你生了一個孩子……難産大出血……”

潮生腦袋空空,他聲音也變得很空:“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以為她為什麽沒去溫瀾孩子的滿月宴,她大着肚子呢……”李微印邊抽噎邊說,“你來英國那一次,你們是不是沒做措施,你自己想想……”

那晚他在抱住她之後想到了沒有套的事情,她當時只是說自己在安全期,又說最近在吃短效避孕藥調理月經,還把藥盒找出給他看了。

他以為一切都沒問題的……

“大大,還有十分鐘上場,您要是想去廁所抓緊哦。”助理推開門,扶着門框,探出半個身子,笑吟吟對潮生說話。

潮生背對着門沉默站着,對她的話不為所動,好似在看窗外的風景。

李微印持續崩潰:“黎晚當初就是因為你不想要孩子,被傷到了,才來的英國。她這幾個月在網上發的照片都是以前就拍好的,你沒注意嗎,她接的廣告都是只露臉的,因為她早就懷孕了,不能出鏡……”

天很藍,陽光很熱烈。

外面風更大了,樹枝亂搖。

“你以為她為什麽這麽做,你以為她愛誰?”

隔着玻璃,依舊聽得到風聲呼嘯。

一只白色的孔明燈忽然從窗下飄了上來,大白天的,格格不入。

“她愛的是你。”

孔明燈被風裹挾着在空中飄蕩。

顫顫巍巍的向上飛,向着光的方向,飛啊飛,直到再也看不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