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念晚
黎晚死于二十八歲的秋天, 九月的二十號,他新書發布會的日子。
江潮生在得知她死訊之後一滴眼淚沒掉,挂斷電話, 他取消了簽售會, 回家拿護照,去趕飛機。
他乘坐的航班于英國時間下午六點落地。
夕陽已西落, 萬丈餘晖鋪在天際,多麽燦爛輝煌,也終究是在他趕往醫院的途中, 徹徹底底的趨于黑暗了。
黎晚的遺體停在太平間,李微印帶他去看她,白布掀開,她慘白的一張臉, 感覺比上次見面要瘦不少。
他問李微印:“她懷孕怎麽沒有長胖。”
李微印說:“吃也吃不好, 睡也睡不下,臨生産又大出血, 血都快淌幹了,你說呢。”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李微印又嘆氣:“如果她是普通血型或許還有救, 偏偏是RH陰性血。”
潮生沒說什麽, 只是把白布重新給她蒙上, 然後去幫她料理後事。
火化當天,他親眼看着黎晚進了焚燒爐。
一如很多年前,他親自送父親和爺爺奶奶火化一樣。
後來工作人員把她的骨灰給他。
她喜歡亮色, 于是他跑遍大半個倫敦,才給她買來一個紅色的骨灰壇。
把骨灰壇抱在手裏的時候, 他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眉, 瓷壇觸之冰冷刺骨, 沒有半點溫暖的感覺,真有點辜負紅色的火熱。
他抱着壇子來到黎晚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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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系裝修的公寓,和他上次來看沒什麽區別。
他把骨灰壇放在她卧室的床頭櫃上,然後他擡擡褲腳,坐在床上,床尾的地板上依稀有幹涸的沒有清理幹淨的血跡。
他忽然記起李微印說過,她是在浴室裏不小心滑倒的,那麽血漬怎麽會在床邊?
他站了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番,忽然在書桌的花瓶後面看到一個攝像頭。
很多獨居女性,家裏都是裝有監控的。
他走過去,打開她寫字桌旁的電腦。
開機之後,還要輸入六位數的密碼。
他先是試了她的生日,密碼錯誤。
想了想又輸入自己的生日,密碼錯誤。
他心一緊,想了又想,又輸入結婚紀念日,密碼錯誤。
……
他想不到還有什麽重要的日子,雙手騰在鍵盤上,指尖微顫。
頓了頓,他輸入推算出的嬰兒預産期,小标轉動了幾下,密碼還是錯誤。
只剩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有點急了。
更多的是氣,就像小時候總是做不出一道數學題,要氣得大發脾氣,恨不得把書本給撕了的感覺。
他氣自己。
他在她的書桌上翻找,她桌面很簡潔,只有幾個擺件和三本書。
他把那些書拿起來,一本是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還有一本時尚類書籍,最下面是他送給她的《呼嘯山莊》。
他打開,裏面掉出一張卡片。
這個卡片讓他覺得眼熟,他拿起來看,才想起這好像是他書房裏舊電影日歷上的一頁。
上面四月十二號那天被圈紅。
而二〇二三年的日期,被她用筆改成二〇一三。
他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這一天有什麽特別的。
他把卡片重新夾回那個筆記本裏,而後在鍵盤上一個鍵一個鍵的輸入“130412”,定定猶豫了兩秒,孤注一擲的按下回車鍵,跳轉成功。
他沒有再多想,直接找出關聯電腦的監控視頻。
找到事發當晚的畫面——
拉進度條,看她挺着肚子,進了浴室,裏面微微有放水聲,忽然傳來一聲重物撞地和零碎物七七八八落地的聲音。
他心一揪,不自覺屏息。
看時間一秒一秒變化着,足有三分多鐘,門才從裏面被打開。
她趴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猙獰而痛苦,靠着一只手臂用力,腿用力蹬着往前爬。
爬出了浴室門檻。
她盯着床尾的手機,咬着牙,邊哭邊往前爬。
有血從她腿上流下來,随着她爬行的方向,血跡蜿蜒了一路。
她咬牙拿到手機,第一個電話應該是打給公寓管家的,因為明顯可以看到她在講話。
挂斷之後,她又打第二個。
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告訴他,這個電話是給他打的。
可是沒有接通。
黎晚仰着頭邊不斷吸氣呼氣邊哭,很快又給他撥出第二個。那會兒助理已經把他手機拿走了,她更是打不進來。
打完三個電話她已經是精疲力盡了。
隔着屏幕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臉上全都是汗和淚,發絲胡亂黏在臉頰和脖子上,她仰着頭,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喘氣。
腳邊是一灘越來越大的血泊。
很快有人闖了進來,把她抱起,沖了出去。
……
關上電腦。
潮生怔怔坐了半天,他摸摸臉,不知道怎麽還是沒有淚。
他想不明白,幹脆出門到醫院見女兒。
黎晚給他生下一個小女孩,睡在溫箱裏,皺皺巴巴一小團兒,卻很可愛,世界上沒有比她更柔軟美好的了。
小孩兒這幾天都是Claus的媽媽在幫忙照看。
他到醫院的時候,恰好醫生也在。
醫生對他說了些什麽,他聽不懂,李微印翻譯說,醫生是在恭喜他小女孩命大,按理來說在浴室滑了一跤受到撞擊,小孩會多半夭折。
潮生聽後沒說什麽。
李微印又問:“給她起名字了嗎?”
潮生搖了搖頭。
李微印看他沉默寡言,一時分不清他是一如既往的淡定,還是在壓抑自己。
“出去喝一杯吧?你有很多想問我的吧?其實我也有很多想問你的。”
李微印這麽說,潮生的目光從小女孩身上移開。
他看着李微印哭得腫成了核桃的眼睛,點了點頭。
他們到平安夜黎晚唱過歌的酒吧喝酒。
打開一瓶Dark Lager(深色拉格),看着啤酒花從瓶底冒上來,李微印開始說話。
“她是一個特別我行我素的女孩子,沒喜歡上你之前,如果有人告訴她‘勉強得到的沒意思’,她也會回嗆一句‘我偏要勉強’,她是那種非要把瓜強扭下來嘗嘗甜不甜的人。可是喜歡上你之後,她放棄了自己的這種性格。”
潮生沒有說話。
“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她不顧一切追你了,現在會不會不一樣?可是這個世界上愛而不得的人那麽多,什麽Happy Ending,不過是在恰好對的時間裏,做了一個恰好對的選擇而已。可是現實中哪有那麽多幸運的人?”
潮生喝了幾口酒,依然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她是什麽時候對你動心的,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她說有一次數學課你們倆在走廊上罰站,然後你和她一起唱了一首法語歌。”李微印邊回憶邊說,“哦對了,那天好像是四月十二號。”
潮生握着杯子的手猛然緊了緊。
“大學那幾年,黎晚給我通過不少次郵件,有機會我給你看看。反正她人都沒了,有些事,你也該知道了。”
潮生把心底的情緒壓了壓,這才問:“你和黎晚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不會真以為我渣了她吧?其實我們只是一次交易而已。”李微印笑,“我需要個女朋友,她也需要個男朋友,所以一拍即合。”
李微印喝了口酒,他留着銀色中長發,在燈光的掩映下,竟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我需要女朋友是因為王緒,我和他高中那點事兒,就不和你一一說明了,總之,當時有些關系不敢公開,有了女朋友做遮掩就方便很多。黎晚和我們每天都一起玩,她是最合适的人選。”
他講到這,潮生擡眼看了他一眼。
李微印一笑:“我們鬧翻,是因為他要回家聯姻。”
潮生微微吃驚,但很快就明白過來,謎底被挑明,從前很多伏筆也就忽然變得明晰。
“而丸子需要男朋友是因為你,她說,這樣待你身邊,哪怕偶爾忍不住對你親密點,你也不會懷疑到她喜歡你。”
潮生又開始沉默。
李微印終于忍不住,問他:“那你呢?”他盯着潮生,“你喜歡她嗎,我指的是男女之間的那種。”
潮生端坐着,平和到有些漠然的看着李微印。
李微印以為他會給出一個答案,但等了又等,他只是這麽坐着,不悲不喜,沒有表情,似乎不打算回話。
“她之所以選擇瞞着你,就是覺得你不願意要孩子,可她想要。”
李微印苦笑:“她知道你是那種不肯欠感情債的人,就像是你對她舍友,她說,如果當初她舍友沒動感情,你還可能繼續談下去,但是動感情了,你就要分手,因為你不想欠誰。她說你這樣的人,肯定不願意和不愛的人生孩子。”
李微印只覺得荒涼。
端起酒瓶又給自己倒了點兒酒,端起杯子,卻遲遲沒有喝下去。
“她也不是沒有遺言。”
李微印眼眸斂了又擡起,眼眶就又紅了。
“護士依葫蘆畫瓢,講出很蹩腳的諧音,一直在說‘招手’,‘招手’,我就問,招什麽手啊,那護士就胳膊亂掄亂揮的給我比劃‘招手’,她嘴巴張得很大,口型誇張,讓我跟着念‘招手’,然後我真的跟着念了,念着念着,忽然心一沉,猛地明白過來,她說的是——潮生。”
講到這李微印又開始泣不成聲。
潮生頓了頓,抽出幾張紙巾給他。
李微印被他這個動作搞得哭泣驟停,他有些氣憤:“你為什麽不哭?”
潮生依舊用他那張幾百年都不變的面癱表情看着他。
李微印忽然覺得很委屈,他說了這麽多,結果人家絲毫無動于衷,他忍不住大聲質問:“你沒接她的電話,你後悔嗎?她為了幫你生孩子而死,你愧疚嗎?她愛了你十二年,十二生肖都輪一番了,你難過嗎?”
“我想去看我女兒了。”
最後潮生只是這麽對李微印說。
然後他起身走了。
李微印氣得罵操,幾秒後,想到他口語不好,卻還是跟了上去。
他見潮生在街上低着頭走得很快,兩條街轉來轉去,像是沒靈魂的被操縱的木偶一樣,迷了路,跌跌撞撞。
走了有半個小時,他好像忽然回神了,在路口招招手,打了一輛出租。
李微印也打了輛車跟在後面。
車行駛過熟悉的街道,李微印忽然發現,潮生去的是黎晚的公寓。
司機在樓下等着,他獨自上了樓。
沒一會他從樓上下來了,懷裏抱着一個壇子。
骨灰壇。
黎晚的骨灰壇。
李微印看他抱着這個骨灰壇又上了車。
十幾分鐘後在醫院下車。
他到嬰兒室去看正在溫箱裏睡覺的女兒。
李微印趕到的時候,恰好聽到他用并不流暢的英文對Claus解釋:“我和她媽媽一起來看她。”
Claus大為不解。
潮生又解釋:“她媽媽還沒見過孩子。”
李微印忍不住淚如雨下,忽然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他也愛她。
李微印只覺得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他捂住嘴抑制住哭聲,最快速度轉身離開這裏。
……
潮生在來到英國的四個月之後啓程回國。
原本嬰兒兩個月之後就可以坐飛機,但他不放心,仍然待到小孩百天之後,恰好是第二年春節之前回家。
他來的時候只拿了手機和必需的證件,走得時候卻空運了四個行李箱,全都是黎晚的家當。
李微印和他一起回國,那個時候李微印已經不會哭了,只會不停的逗他女兒笑。
黎晉東和陳柔在得知女兒死訊後,早就昏厥在家,兩個人病了好,好了病,根本無法趕去英國料理後事。
潮生回國這天,他們早早就等在機場,看着人來人往,他們夫妻的眼神裏是充滿期冀的,仿佛女兒會和潮生一起回來,帥哥靓女外表般配,一起推着箱子走過來不知道多顯眼。
直到真的看到潮生在人群中遠遠走過來,他們臉色才變了,怪只怪他手裏的骨灰盒顏色太紮眼,讓他們淚如雨下。
好好的女兒,走的時候活蹦亂跳的,怎麽回來就成一個冰冰涼涼的盒子了。
可很快他們又抹掉了眼淚。
因為看到李微印懷裏的小女孩。
潮生很快看到黎晉東和陳柔,他沉了沉眼眸走過去。
走近了,黎晉東扯出一個很不想笑,但又渴望安慰彼此的笑來:“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吧。”
潮生眼裏有些不易察覺的情緒,他看了眼黎晉東,又看了眼陳柔,分別喊了聲:“爸。媽。”
他很認真說:“我把黎晚帶回來了。”
這幾個字包含了太多,黎晉東眼眶紅了。
陳柔反應倒是快,她快速抹了淚,笑着看向李微印懷裏的小女孩:“晚晚啊。”張開雙臂呼喚,“小小年紀就坐飛機了,我們晚晚真厲害哦。”
李微印把小女孩給陳柔。
小女孩竟然一點也不認生,被陳柔抱過去,竟還樂呵呵的笑了笑,笑出了口水。
潮生看着他們,抱緊了骨灰壇。
…
酒吧那天之後,李微印又問了他好幾次:“你到底給小女孩取了什麽名字。”
他心裏早有答案。
“江念晚。”
“什麽含義?”
“字面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