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足足五天,二一十局棋。
兩人已經下遍了天下最有名的二十一局殘局。
而這一次,才是他們真正在完全空白的棋盤上的,第一次交鋒。
虞絨絨深吸一口氣。
這一刻,她其實想了很多。
有傅時畫滿是鮮血的手,有二狗焦急的紅色頭毛,有自己之前與老頭所有的交手,也有前世那些日日夜夜裏,自己與自己的孤獨對弈。
但所有一切,最終都化作了此時此刻,面前橫豎十九條縱橫線相互交錯的黑白棋盤。
她微微閉眼,抛開心中所有雜念,擡手撚子再懸空。
她當然可以選擇更穩妥的方式,但她停頓片刻,還是走了最險的一招。
落子天元。
棋聲不斷,荒野有風,火色斑駁,黑棋白子落石盤。
縱橫十九條線好似逐漸成了某種天地之初便已經亘古存在的符意與符線,她每落一字,都像是在解一道符意。
一道符是符。
無數符意連接再交織,形成一片連綿的符意,便是陣。
十九條橫線,再并十九條縱線,自然不可能是一道符。
所以虞絨絨每一次落子,都是在這樣的無數變幻與計算中尋找那一處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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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黑白,犬牙交錯,千溝萬壑,綿延起伏。
圓臉少女的指間有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符意流淌而出。
那是她描繪了無數遍再拆解開來的禦素閣大陣,是她在藏書閣中垂眸抄書數年後再落筆時自然而然的流暢快意,是執子了這二十一局殘局後,再自然而然帶上的流暢符氣。
火色搖風,暮煙千嶂,虞絨絨落子越來越快,如果去掉棋盤上所有的白子,僅僅只看那些交錯蜿蜒的黑子,竟然能從走勢中看出無數道不同的符意縱橫!
虞絨絨眼底有此前倏而出現過一瞬的碧色乍現,再飛快斂去。
華服老頭卻盡收眼底。
他輕輕“咦”了一聲,卻見棋盤之上,天地之間,黑白子厮殺成一片,黑子眼看已經占了上風。
他眼珠骨碌碌一轉,突然古怪笑道:“你知道那小子為什麽找到這裏嗎?因為這棋盤便是困住他的陣法,你讓我悔一步棋,我便撤掉一道陣法,你意下如何?”
虞絨絨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打斷,落子的手果然一頓。
虞絨絨:“……”
這個臭老頭子怎麽竟然還是個悔棋簍子!
她面無表情,再落一子,終于可以開口,嗓音卻已經微啞:“不必,若棋盤為陣,我以棋破陣,也是一樣。該你了。”
這一子落得比之前更奇險,竟是逼得華服老頭倒吸一口冷氣。
老頭噎了片刻,一拍大腿:“好你個小丫頭片子!我若偏要悔棋呢!”
虞絨絨終于擡頭看他:“你要悔幾步?”
華服老頭冷哼一聲:“五步,你讓我悔五步,我這一子要落這邊!是我手抖下錯了!”
虞絨絨也不惱,只看着對方枯瘦的手指在棋盤上亂擺,再從棋笥抓了一把黑子,懸空于棋盤上方,然後在幾個位置簌簌按下。
符意四溢,圓臉少女落子如風,似有寶香盈袖。
老頭盯着她的動作,臉色逐漸變得更臭,終于冷笑一聲:“封死我的路?我怎麽悔都沒用?”
虞絨絨不說話,只慢慢收回手,再将手中其餘的幾枚棋子落回棋笥中。
華服老頭越看越氣,他手中白子在片刻間已經在數十個位置上搖擺不定,遲遲無法落子,顯然虞絨絨剛才幾步真的已經封死了他的所有變招。
如此沉默片刻後,他倏而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虞絨絨,渾然好似翻臉不認人:“啊呸,你一個還沒內照形軀的凡人,也配和我下棋?”
有如實質的壓迫力沉沉而來,虞絨絨有些頭暈眼花,喉頭腥甜,卻忍不住心道,啊呸,悔棋的臭棋簍子也配說這話?
等她反應過來,她居然已經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糟老頭子仿佛被雷劈一樣頓住,十分不可置信地看着虞絨絨:“好家夥,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知道上一個這麽和我說話的人,下場是什麽嗎?”
虞絨絨:“……”
這話有點耳熟,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反派威脅人都只會這一個句式。
他沉沉看着她,突然笑得帶了幾分瘋癫:“道脈凝澀卻想要修行,除非有靈寂期以上的道君為你重新築骨凝脈,你猜,這個世界上現在還有幾個靈道君已經靈寂卻還沒瘋?”
虞絨絨還沒聽懂過來他話中的意思,老頭滿是皺紋的臉又湊近了她,輕聲道:“還是說,你打算去登雲梯?”
虞絨絨瞳孔驟縮。
糟老頭子在她呆愣的同時,将棋盤上的十幾枚黑子清掃一空,嘿嘿一笑,重新落子:“果然如此。你看老夫我啊,落子可悔,可你若是要登那破爛雲梯,上去了,可就下不來咯,不然,再想想?”
他重新落子,何止悔了一步,簡直是從虞絨絨殺機乍現的那一步就開始悔了。
簡直無恥至極!
虞絨絨被人道破心思,初時還有些尴尬,但很快就重新鎮定了下來。
登雲梯怎麽了?
吃你家大米了?搬你家梯子了?
就算她要去做一件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覺得她無異于送死的事情,那又怎麽樣?
如果連被人知道,都會感覺尴尬的話,她還不如早點放棄這個想法。
她已經在流言嘲諷中活過了一次,痛苦過一次,崩潰過一次。
而這一生,她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所以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被華服老頭一把打亂的棋局上。
亂的自然不僅僅是棋局,更是虞絨絨運籌帷幄再布下的重重殺陣。
虞絨絨思忖片刻,撚子再落,竟是殺意比方才一局更濃的奇險落子,再揚眉一笑:“您若是不管這麽多與您無關的閑事,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年。”
老頭子一窒,氣得吹胡子瞪眼,眼眸卻越來越亮。
白子遲疑片刻,才将将落定,黑子已經黏着跟上。
虞絨絨又道:“怎麽,我要登雲梯,您還不讓我去不成?”
老頭子千言萬語被堵在心頭,游移片刻,終于落下一子,眼中神色愉悅至極,嘴上卻不住在罵:“呸!怎麽可能,你要去幹什麽,關我屁事!”
黑子随之而落。
虞絨絨早就看懂了,這糟老頭子就是想打亂她的思緒,而她既然能說話了,便也要反施彼身。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傅時畫的影響,之前她絕對不可能想得到的胡說八道和挑釁居然出口成章:“嗯?真的嗎?怎麽回事兒啊您,剛剛還說要傳我衣缽,一幅要管到底的樣子呢?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這麽快就要反悔了?也難怪,悔棋的人嘛,說話如那個什麽,不可信,不可信。”
老頭沒想到她居然這麽伶牙俐齒,倒吸一口冷氣:“呸!我呸!老夫我一言九鼎,說什麽就是什麽,你可不要污蔑我!”
兩人落子越來越快,初時還你一句我一句,到了後來,除了棋聲铮然連綿落石盤,便只剩下了附着在棋子之上的連綿殺意。
白子倏而點在了某個位置。
華服老頭的手指按在上面,竟是突然在旁邊又連落了一子,笑得極是狡詐:“你奈我何?”
白子連意,再成陣,若是他不這麽無恥,虞絨絨尚且能斷那陣的擺尾之勢,棋下到這個地步,無恥到這種境界,還想要她贏,未免實在是強人所難。
可她必須贏。
虞絨絨沉默了許久。
這是她下的第二十二局棋,卻是她解開再布下的第三千五百二十八次落子與符意。
符意連山,連這河這湖這海,縱橫交錯,氣勢洶湧。
她已經解無可解。
但她卻并非退無可退。
她慢慢再拿起一枚黑子,神識入道脈,在附着在自己道脈上的劍氣周遭很是刻意地刮了刮。
熟悉的痛意席卷了她的全身,虞絨絨的眼眸卻更亮了幾分。
這個世界為難她,這個糟老頭子為難她,總有那麽多人不按規則做事。
所以她悄然彎了彎自己的手指。
有暗淡卻依然微藍的光在她的指尖一閃而過。
“大師兄。”她在心底輕聲道:“你在聽嗎?”
沒有回應。
但虞絨絨還在繼續說:“我有一陣,要以劍破,所以想要借劍一用。”
纏繞在道脈上的劍氣起初是沉寂的。
但随着虞絨絨的擡手,倏而有近乎翻攪的爆裂劍意從她的指尖流淌了出來!
道脈上附着的那些劍氣微微震顫,仿佛在與什麽遙相呼應。
很痛。
是她甚至已經覺得有些熟悉的、仿佛在切割她的道脈的痛。
但虞絨絨的眼中卻有了細微的笑意,她撚起最後一枚黑子:“你看這樣如何。”
黑子落。
符陣成。
她的聲音與棋聲一起響起,劍意混合在符中一并落下。
劍氣驚起一片棋跳,如涼氣入熏籠,又如風露濕行雲。
白子既然如川流湖海,黑子便勢如潛龍小睡匆匆醒,打個哈欠再不耐煩睜開眼,愠怒上湧,搖頭甩尾,利爪出鞘,長嘯一聲淦它喵的,莫挨老子,是哪個不長眼的擾了老子好夢。
于是海浪翻湧,湖泊沸騰,川流倒流再淹山。
山有碎石簌簌,黑子之下也有石碎瑟瑟。
陣被符中劍意亂砍而破,虞絨絨落子出劍符,再有一道劍氣倏而從棋盤之下迸射而出,斜斜落下,竟是堪堪将那棋盤自下而上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碎石落地,整個棋局環境也終于開始有了崩塌傾圮之象。
“好棋,好符,好劍。”華服老頭的脾氣顯然十分古怪,明明有一聲噬盡遍野火鴉的修為實力,也會因為虞絨絨快要贏了他而跳腳悔棋,但看到棋盤如此被毀,看到自己嘔心之陣被這樣一劍斬破,卻竟然也不生氣。
他近乎平靜地看着虞絨絨,突然露出了一抹有些古怪的笑意:“知道什麽是一言九鼎嗎?一言九鼎就是——你雖然不想學,但你已經學會了老夫的所有傳承。”
“劍道要學劍,音修要弄琴,器修要掄大錘,丹修抱着那破爐子熏得頭暈眼花,刀之一道非百戰不立。唯有我符之一道,不看經脈,不看境界,先問道,再修道。”
虞絨絨的心重重一跳,慢慢睜大眼。
劍意切割,空間傾圮,傅時畫的暴烈劍意縱橫天地,她幾乎能聽見二狗喊她的聲音,心中腦中卻全都是翻湧的棋子與無數符線。
符線顯于天,匿于地,藏于心,最後再落在她的指尖。
她似有所感,有些怔忡地擡起手,散霜筆已經落在她的指間。
她起筆連意,落筆成符。
華服老頭看着她的動作,倏而大笑起來,突然開口沒頭沒尾地問道:“你知道一個棋盤此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
虞絨絨的眼前已經被徹底的黑白雙色覆蓋充斥,幾乎已經不能思考。她使勁閉了閉眼,也無法将黑白雙色從自己的視野裏驅趕開來,随口道:“擁有一副彩色畫像?”
老頭一愣。
這個問題他問過很多人,也得到過很多答案。
有人說,棋遇知音才是幸事,也有人給出其他一些夜不能寐、深思熟慮後的答案,只因為他們知道這個糟老頭子到底是誰,問出這個問題又真正代表了什麽。
只有虞絨絨回答得漫不經心,胡言亂語,極不耐煩,卻竟然讓人無法反駁。
華服老頭倏而有若癫狂地大笑了起來,好似此生第一次聽到這麽好笑的事情,他一邊笑,一邊又覺得實在太有道理,忍不住再次笑彎了腰。
在這樣的大笑中,他一手按着漫天劍意,另一手倏而伸出,一指點在了虞絨絨眉心。
“黑白的棋子卻想要彩色畫像,道脈凝滞卻偏想修行。你當逆天而行的路很好走?”
“癡迷不悟,貪心不足,自取滅亡。偏偏老頭子我死前就想看點傻子的熱鬧。”
滔天的道元自他周身剝離,再洶湧地向着虞絨絨湧來,黑白棋子染上了如她發中寶石般斑斓的色彩,一顆顆釘入她的體內。
糟老頭子的身形逐漸暗淡虛無,周遭所有的一切好似都在坍塌。
虞絨絨周身雖然被這一指定住而未能動,卻已經看到了傅時畫并指為劍,終于劍意翻湧地割開了這方空間,向她的方向急掠而來的身影。
糟老頭子的大笑卻還在繼續。
“你要登雲梯送死,我偏不讓你死。”
洶湧的劍意淹沒了老頭,對方的聲音卻還在繼續:“你當慶幸,這世間有無數道,你偏偏先遇見了我,再在我的這一方棋盤上落了子。”
“你承我道,不将這天下擾個天翻地覆,怎麽能死?”
“我且問你,你既要修道,你可想清楚,你的道是什麽了嗎?”
很疼。
鋪天蓋地的疼貫穿了虞絨絨的每一寸道脈。
她能感受到纏繞在自己道脈周遭的劍氣與糟老頭子灌注進來的道元又或是其他什麽東西的激烈搏殺,也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骼在發出搖搖欲墜的脆響,宛如刮骨重塑,又仿佛硬生生斷骨再續,讓她想要尖叫,想要嘶喊。
然而她的所有聲音都好似被打入體內的道元滞住,只能停留在了心中。
她疼得死去活來,七暈八素,道脈翻湧,被打入了那些棋子的地方仿佛有鈍刀在一寸寸磨她的骨頭,她甚至忍不住在想,為什麽自己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要遭受這麽多次的疼。
好歹上次被大師兄的劍砸中的時候,她還能暈過去以逃避三分,但這次,她只能硬生生地受着。
她的腦中卻在回蕩對方的那個問題。
她的道是什麽?
這一聲喝問混着越來越重的痛苦,她疼得想哭,卻不想在這種時候哭,所以她使勁睜大了眼,将已經湧到了眼眶的眼淚憋回去,再看到老頭子的身影越來越虛幻,連他腳下的影子都變得灰白了起來。
直到一道璀然劍氣重新照亮她的雙眸。
傅時畫的劍氣終于有如實質地劈開了此處。
他手中無劍,只有吞吐的劍氣近乎肆虐地凝聚在他的指間,再向着那老頭子的面門一擊而下!
——卻劈了個空。
那老頭子的身影分明就在那裏,然而劍氣卻什麽都沒有觸碰到,就這樣從空氣中直直落下,灑在了棋盤石桌上。
本就搖搖欲墜的石桌被這一道劍氣徹底割裂開來,石塊碎裂了一地,傅時畫青衣烈烈,向前一步,終于抓住了虞絨絨的手。
他的手與此前每一次握住她的時候都不太一樣。
那只手極冰,極冷,甚至讓幾乎要沉于痛苦中的她一個激靈,但在握住她的同一瞬間,吞吐其上的劍意卻在頃刻間斂了回去。
無論是劍意還是道元,噴湧而出再這樣倏而收回,都會自傷八分。
有血自傅時畫的指尖滴落,他卻好似絲毫未覺。
淵兮倏而出現在了他的右手,他周身本就已經足夠洶洶的氣勢竟再暴漲一截,青衣少年衣袖翻飛,将虞絨絨攬在身後,回身再向那詭異老頭試了一劍!
明月清風,白雲飛亂,再見滿目衰草,野火連天。
黑色薄劍穿透層層虛影,直逼老頭的面門,終于硬是逼着對方于無數虛影中向後仰了半寸!
“你對她做了什麽?”傅時畫沉沉開口。
他的聲音素來都是散漫卻極悅耳的,然而此時此刻,他的音色卻如劍铮然,竟是連吞吐的字眼中都帶上了毫不掩飾的殺氣。
“好劍!”那老頭卻恍若未聞,只暢快般大笑道,然後豎起了另外一只手,在淵兮上屈指一彈。
傅時畫身形微頓,黑發飛揚,唇角有血漬滲出,但他握劍的手卻依然極穩,眼瞳更黑,殺氣愈濃,輕輕翻腕,便要再出玉石俱焚的一劍。
華服老頭卻突然“咦”了一聲。
下一刻,他改彈為捏,就這樣硬生生攥住了傅時畫的劍,再在上面嗅了嗅,輕嗤一聲:“淵兮劍?只有一柄淵兮可不行啊,沒有湛兮,你拿什麽壓它的兇意?靠那只傻鳥?”
傅時畫擰了擰眉,正要說什麽,華服老頭卻倏而收回了點在虞絨絨額頭的手指。
翻飛在半空中的所有彩色棋子已經全部沒入了虞絨絨體內,華服老頭子仿佛在一瞬間再蒼老了數十歲,臉上的皺紋更深,白發更枯,露出了真正彌留之相。
他視傅時畫的劍如無物,就這麽任憑他的劍長驅而進,懸停在自己的眉間,如此兀自負手而立,帶了些悵然道:“想殺你,可惜小丫頭片子贏了,老頭我一言九鼎,不能反悔,不能反悔。”
所以他擡手一在劍上一彈指,将淵兮從自己眉間彈開,惹得傅時畫本就蒼白的臉色再黯三分,這才繼續道:“我想被葬在梅梢雪山之巅,也想被灑在歸藏湖心,哎呀,這可真是好難選。小丫頭,還未曾問過,你叫什麽名字?”
“算了,不假惺惺了。那傻鳥喊了一路,想裝聽不見也難。”不等虞絨絨回答,他又十分嫌棄地補了一句。
糟老頭子的身影更顯虛幻了些,傅時畫幾乎覺得自己劍意已經無法鎖定面前人的身影。
傅時畫微微擰眉,卻見虞絨絨突然咬牙擡手,手中的散霜筆遙遙點向對方面門。
她與對方交手太多次,世間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對方的手段,所以她只是遙遙擡筆,便已經鎖住了那道近乎缥缈的氣息。
筆尖劍氣符意缭繞。
傅時畫舉劍翻腕,單足後撤,劍尖再融入那片燎原殺意。
華服老頭似笑非笑看向她,再感受到傅時畫的劍意順着符意已經蜿蜒而上,顯然再起手,恐怕便是毫無保留的殺招。
“傳業授道解惑也,我傳你業,問你道,你不喊一聲師父,卻想殺我。”華服老頭擡手向虞絨絨指指點點:“虞小丫頭,你沒良心。”
“你究竟是人是魔?”虞絨絨終于将萦繞在心頭的疑問道出了口。
“我是人又怎樣?是魔又怎樣?”對方頭也不回:“人與魔皆出于天地之間,天地都不奈何,偏偏人要殺魔,魔要殺人,簡直荒唐!我是人,也是魔,你有本事殺掉一半的我嗎?”
老頭子邊不屑擺手,邊這樣飄然向後退去。
他周身的氣息越發缥缈,身影也更加虛幻,好似他已經介于生與死之間。
又或者說,他本就早已死了,在這裏的只是一縷幽魂,亦或是枯敗肉體的最後殘喘。
如此盤桓百年甚至千年,只為了等有緣人最後見一面,再下暢快一局,讓自己的傳承不至于斷絕這人間。
他等了這麽久,等得淪為無數蠢貨的鍘刀,血腥滿地,鴉火燎原,呱噪難耐。
如今棋局已盡,便是心願已了。
他一路退,一路再仰頭大笑,他似有許多胸懷郁氣,又似有許多一生遺憾,也曾頂天立地,卻最終只困于這一隅棋子之中,變成了那些對棋道一無所知之人的殺人工具。
可他到底還是在死前暢快淋漓地對弈于方寸間,不講道理地胡亂悔棋,再将自己這一把棋子與棋譜遞了出去。
他長笑一聲,再遙遙看向虞絨絨:“虞小丫頭,雖然你沒什麽良心,但好歹別死太快,幫忙灑一下老夫的骨灰。”
華服老頭的身影越發虛幻了些,他負手立于荒原之上,卻好似在最後看一次這天地。
“天做棋盤星作子,我敢下。地當符箓海為墨,我敢書。”
“符出天地,我歸天地。不必立碑,也不必記得我。”
下一瞬,那老頭子的身影竟真的就這樣消失在了天地間。
虞絨絨的腦海中卻最後響起來了一句話。
“虞小丫頭,你身上有些怪有意思的東西,老頭子我臨死前發一回善心,幫你壓一壓,但也只是壓一壓。”
“一個忠告,離青衣服的小子遠點,他看起來比你還要更古怪些。別被你身體裏那多管閑事的破劍給殺了。”
虞絨絨悚然一驚。
漫山遍野的火已滅,東方有微光漸漸,天幕稠藍,四野俱寂,風從峽谷中卷來,吹起樹搖葉落,稀稀疏疏。
二狗豔麗的羽毛劃破寧寂的夜,從密林深處蜿蜒而來,它頭上的紅毛更秾,飛羽更盛,顯然很是飽食了一場。
所有魔祟物被吞食後,棄世域變也會一并消失,所謂“清掃”,便是确保沒有遺漏。
方才洶湧的一切仿佛是夢。
火是夢,放聲大笑的枯發老頭是夢,沒入虞絨絨體內的棋子也是夢。
但淵兮上的劍意是真,他指尖的血是真,虞絨絨全身的疼,也是真。
地上并排放着兩個不起眼的黑色小壇子。
那小壇子還仔細貼了封口,封口上竟然還寫了狂放難認的草書,細細辨來,竟是潦草随意的“雪”和“湖”字。
确實是那莫名其妙的老頭留下來的身後物。
這糟老頭子說着難選,看來也是真的難選,居然能做出分葬兩邊的荒唐決定。
而且他竟然連哪一半要去哪裏都規劃好了。
還挺講究。
也确實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小壇子旁邊,還放了整整齊齊三株珠簾草。
連根帶須,品相極好,便是珠簾草不太值錢,這等品質的珠簾草也并不怎麽好找。
虞絨絨盯着兩個其貌不揚的黑色小壇子和旁邊三株珠簾草,握着散霜筆的手垂落下來,她的目光落在那三株珠簾草上,慢慢眨了眨眼。
這個糟老頭子,到最後,她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可他分明從頭偷聽到了最後,甚至還知道她是來這裏采珠簾草的。
棄世域方圓數裏,一切靈草靈物都會産生異變,也屬于被清掃的範圍。便是棄世域本身沒有燃火,也是要以靈火從頭到尾燒一遍,這樣清掃之後,自然不可能再有珠簾草的殘存。
虞絨絨其實自己都把這件事忘了,但卻有人記得。
他給了她二十二場棋局,一身符意,畢生所學。
卻也留了她漫天麻煩,諸多疑惑,還有一點隔閡與猜忌的種子。
“臭棋簍子。”她蹙眉輕聲罵道,卻又啞着嗓子笑出了聲。
笑着笑着,她的眼眶卻突然有些濕。
棄世域清掃之後,會有靈雨落下,讓被燃燒的靈草重新發芽,靈木舒展,再有綠意冒頭,待來年抑或數年後重新成熟。
所以秋雨簌簌,在地面打出一片淋淋瓢潑。
靈雨灌頂,是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機遇。
可虞絨絨道脈不通,靈雨便只是一場帶着寒風的秋雨。
一柄青傘在她頭頂撐開,撐傘的手指上還帶着些血漬,顯得那只手的膚色越發冷白。撐傘的人側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只是那傘面再大,遮住了天上落下的水珠,卻遮不住風中挾帶的濕意。
所以虞絨絨的眼角和臉頰依然有了些濡濕。
一滴水珠從她眼角落下,再混在雨水裏,一起砸在了地上。
有些莫名其妙,卻也似乎,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