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靈雨很快打濕了那幾顆珠簾草,于是草身的葉片更加舒展,色澤更加青翠。

傅時畫搓了搓青傘的傘柄,于是落在傘面上的落雨便飛旋着被甩出去,再形成了一小片雨幕,他頓了頓,才道:“你不去拿嗎?”

虞絨絨還是有些驚訝。

傅時畫到底是禦素閣的大師兄,她雖然不知道對方會如何處置這樣的情形,可按理來說,這兩個小罐也是從棄世域中帶出的,理應被清掃。

但……

虞絨絨頓了頓,才道:“大師兄,我可以……”

“當然可以。”傅時畫颔首,将手中的青傘遞到了她的手裏:“不過是三株珠簾草而已。”

他的聲音帶了些力竭後的微啞,語調卻依然輕松散漫。

虞絨絨愕然想要擡頭看他,卻硬生生頓住了自己的動作,再向前走去。

青傘有些重,她順勢将傘柄落在了肩上,于是傘面便隔絕了天幕落雨,也阻絕了傅時畫的視線。

待她走近的時候,果然感受到了極其隐秘的符意。

再驗證了她剛才的猜想。

這個糟老頭子,到死都還記得要留這麽一手。

黑色小壇子周遭有只有她才能感受和觸摸到的微妙符意,也唯有她才能看到,這裏不僅只有三株珠簾草,再擡手視那些符線如無物,徑直将那兩個小罐收入乾坤袋中。

青傘之下,珠翠微擺,傅時畫看着圓臉少女的背影,不甚在意地甩去指尖的血跡,順便甩掉了自己背在身後的手裏捏着的三株珠簾草上,還帶着的些許泥土。

再将它們随手塞進了乾坤袋的不知哪個角落。

Advertisement

二狗展翅而來,終于飛到了近前,它的肚子肉眼可見地比之前更圓潤了些,身上的毛發在靈雨的沖刷下顯得更奪目豔麗。

它靠近後,先在半空停頓片刻,甩掉了爪子上的水珠,這才俯沖下落,站在了虞絨絨肩頭。

很是仔細地打量了她半天,一邊張開翅膀招呼傅時畫,一邊絮絮叨叨道:“絨絨師妹,你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可一定要說出來!那個糟老頭子有沒有對你做什麽不好的事情?老傅,你站那麽遠幹什麽?倒是快來看看啊!”

傅時畫這才慢慢走到了虞絨絨面前,微微俯身看向她:“小虞師妹,還好嗎?”

虞絨絨已經小心地在乾坤袋裏找了個妥帖的位置,放好了兩個小壇子,再把三株珠簾草用盒子裝好。

然後,她有些狼狽且遲緩地站起身來,再展開有些血漬火燎的袖子,并手在前,認真地向着傅時畫屈膝颔首一禮:“多謝大師兄。”

修道之人不拘小節,無論男女都只用颔首抱拳,在長輩面前自然有更隆重的禮節,但這顯然不适合用在師兄妹之間。

所以虞絨絨用的,是世家中最鄭重的展袖禮。

說是最鄭重,但所謂禮,總是要顯露出最盛大的一面。

比如曾經有人調笑說過,展袖是以襯托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俯身颔首是以展示動人白皙的脖頸。

虞絨絨沒有這樣的腰肢,如此火海中走出,她鬓發微亂,眼眶微紅,也沒有什麽白皙纖細的脖頸。

但這一禮,別無他有,只有滿心誠懇。

“也多謝大師兄救我。不僅是這一次,還有上次在外閣的那一次,我一直都沒來得及說。”虞絨絨再禮:“此番要說起因,實在是我亂扔符箓連累大師兄……”

傅時畫心道如果一定溯源起因的話,可能還要算上恰好這裏出現了一個棄世域,剛好虞絨絨要來,偏巧他手頭沒有其他要緊事,又不偏不倚在她揮符的剎那看到了馬車裏探出半個身子的眼熟少女,以及淵兮劍至今還不明原因地不肯回到他手裏。

凡此種種,細細碎碎,這般糅雜錯綜,一定要說起因,根本不是一個“巧合”可以形容的。

竟然好似纏繞在一起的毛絨線團,卻根本理不出一個線頭來。

“都是同門,不必如此見外,也不必多說。”于是傅時畫沒有避開,而是擡臂展袖回禮,再輕笑一聲:“一定要說的話,反而我要為我不聽話的本命劍向小虞師妹賠罪,雖然确實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不得不唐突師妹這麽多次,實在抱歉。”

他展袖的動作灑然随意,但虞絨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稍有殘破的道服衣袖上,這才轉而垂眸看了看自己如今比對方還要更窘迫幾分的模樣,略略一頓,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便會牽動更多的疼,虞絨絨笑着笑着就開始咳嗽,順帶吐了兩口血。

等她背過身擦完血,再轉回來的時候,恰見傅時畫也剛剛吐完。

虞絨絨:“……”

這種時候說一句“好巧,你也吐了”,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适。

二狗在一旁呆若木雞:“喵啊,幾個意思,我不吐兩口是不是不太合群,可我吃得好飽,怕……怕是只能吐出來點別的。”

“他手下留情了,所以倒也不至于那麽嚴重,将養幾日便好。”傅時畫當然不會理睬二狗的胡言亂語,只擺了擺手。

他好似并不覺得自己如此姿态有什麽狼狽,十分坦然地又側頭咳了幾聲,再等神色和姿态都慢慢恢複如常,這才重新看向虞絨絨:“你呢?”

“我?我……”虞絨絨低頭看了看自己,再想到了糟老頭子一指點在自己額頭的時候所說的話,心中不由得微動。

她垂眼自觀,卻見自己不通的道脈依然不通,淵兮的劍氣仍舊缭繞,除了刺骨的疼還隐約尤在,那些分明沒入了她體內的彩色棋子竟然不知去了哪裏,渺渺無蹤。

她有滿身劍氣,滿手符意,滿心符線。

但她依然道脈凝滞,萬法不通。

疼都疼了,如此好似削骨挖心般的疼,竟然也還是無法讓她的道脈有任何變化嗎?

是沒有用,還是說,是她想太多,會錯了意?再有了不該有的隐約期待?

……她應該期待什麽嗎?

她有點茫然地想。

“小虞師妹?”傅時畫的聲音傳來,虞絨絨猛地回過神。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開口:“大師兄,像我這樣的人,真的能修行嗎?”

傅時畫垂眸看着她。

低着頭的圓臉少女眸光微淡,輕輕咬着下唇,再慢慢蜷起手指,就像是卷起了葉片卻依然毛茸茸且生機勃勃的的小草。

“修行啊。”傅時畫突地笑了笑。

虞絨絨怔然擡頭,看向傅時畫。

他眼瞳本就極黑,如此垂眼時,鴉羽般的睫毛便在眼下再打上了一層薄霧般的氤氲,青衣少年如松竹林海,膚色在這樣的黎明中顯得愈發冷白,便是一雙微挑的桃花眼,也在這樣的森然蕭瑟中顯得有些冷清疏離。

“所謂修行,便是修道。”傅時畫擡起一根手指,有劍氣在他指間躍然明滅:“有道心之人,若是還不能修行,恐怕才是真正的天理難容。”

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指尖再慢慢移到虞絨絨臉上,倏而展顏一笑,于是那些清寂便從他身上層層剝落,再和虞絨絨頰側的漂亮寶石一起,被終于乍露的瑰麗朝陽照亮,再露出有些耀目的光芒。

“小虞師妹,依我看,你不是已經在修行了嗎?”

……

“虞絨絨啊,道脈凝滞,萬法不通,天資如此,确實絕不可能修行。”竹林錯落之後,須發微白的男人微微躬身,将一杯香氣四溢的茶小心放在了對坐之人的案前,含笑道:“當然,便是我不說,您也比我更知曉此事。”

“修道一途,是與天争,與地争。人要争,宗門也要争。資源靈氣總共就那麽多,有資質的弟子都不夠用,還何必要養這樣一個廢人呢?就算她入了中閣,能做什麽呢?無外乎抄抄書,打打雜,也無法為禦素閣做半分貢獻,還要白占一個名額。這樣一個人,依在下看,卡她在外閣,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您覺得呢?”

正是在燕夫人的托付下,游說打點中閣小考的徐先生。

吞下了半顆壽元丹的枯槁散修早已不複當初的枯槁落魄模樣,他容光煥發,長發高束,衣冠齊整,很是一番人模狗樣。

如此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後,他繼而緩聲道:“耿班師呀,我也知道您的難處,虞家那邊或許也需要一個答複。可我這裏呢,其實您甚至不需要做什麽,只請您在虞絨絨擇師之時不置一詞,不發一言,就這麽簡單。而這些小意思……就都是您的了。”

徐先生如此面目堂堂,便襯托得坐在對面的那位山羊胡子稀疏、道袍破舊的老頭子形容愈發窮酸破落。

耿班師确實在沉默。

甚至不用等到中閣小考後的擇師之時,就已經在沉默了。

眉頭微皺的那種沉默。

如果有耿班師教過的弟子在這裏,定然一眼就可以看出,耿班師現在心情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總體來說,可能可以歸咎為四個字。

——不太滿意。

不滿意的原因也很很簡單。

小意思,确實是小了點。

都是小意思。

但在虞家的小意思面前,徐先生的這一點兒,甚至讓他連看一眼的興趣都缺缺。

徐先生眼珠微轉,已經懂得了對方的暗示。

他在心底暗罵,這糟老頭子看起來好似淳樸寒酸清清白白一班師,實則真乃貪心老賊。

徐先生有點肉疼,面上卻依然帶着微笑,再在方才的靈石基礎上,加了一倍。

耿班師擡手輕撫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卻依然不動。

徐先生面上不慌不忙,心裏已經倒吸了一口冷氣,終于感受到了些不對勁。

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在此之前,其實他很是做了一番調查統計。此次中閣小考裏,上下要打點的,林林總總共有八位班師,四位教習。這還是要感謝于虞絨絨資質奇爛,不用再去疏通那些或許會在此次小考上找親傳弟子的大能們。

他做了詳盡的預算長單,而燕夫人不愧家大業大,一揮手就給了他雙倍的靈石財寶。

當時他還在感慨,真不愧是一宗之主的夫人,只是開自己的私庫,再從指縫裏露出來一點,就已經是讓他咋舌的數字。

徐先生的算盤打得極好,覺得就算自己的預算有些錯漏,想來在一番運作後,神不知鬼不覺間他也能貪墨許多。

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大腿越粗,未來越亮啊!

卻不料夢才開了個頭,他才剛剛見到第三位班師,靈石便竟然如流水般傾瀉了出去,已經快要見底了!

事情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

徐先生的思緒突然一頓。

當時燕夫人說什麽來着?

說她虞家……有些銅臭味。

徐先生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有些……是有多少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