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一些些”和“億些些”裏面猶豫片刻後,徐先生對虞家的認知逐漸偏向了後者。
如此再看向對面道袍寒酸,貌不驚人的山羊胡小老頭時,徐先生的眼神已經有了一些變化。
這哪裏是衆人眼中兩袖清風不問世事的仙師,分明就是不知滿足的深淵饕餮!
他就說,禦素閣如此名門大派,便是一位班師,又怎可能這種酸臭做派!對方分明就是故意穿成這樣,降低他的警惕性的!
再回想起自己此前口若懸河地說了那麽多,徐先生忍不住輕輕閉了閉眼。
這個世界上的硬通貨,有且只有一種,且從來都不是什麽三寸不爛之舌。
又或者說,要做成一件事,最直接且最有效的方法,從來都只有兩種。
要麽拳頭夠硬,要麽錢夠多。
拳頭不怎麽硬,錢……本來以為很多,但現在,徐先生心中忐忑不定,竟是一時間對數字失去了概念。
總不能……總不能是大腿不夠粗吧?!
左右思忖片刻,徐先生深吸一口氣,終于破釜沉舟開口道:“我知道虞家的人也已經見過您了,明人不說暗話,還請耿真君開價。”
耿班師依然但笑不語,但指尖卻輕輕在杯沿上磕了三下。
徐先生試探道:“三千靈石?”
耿班師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徐先生屏氣斂息,咬牙道:“三……三萬靈石?”
耿班師的眼神稍微柔和,大約像是在慈愛地看上蹿下跳的傻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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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額頭滲出冷汗:“三、三十萬……”
那他媽已經是他所有剩下的可用靈石了!
不,他哪裏還有三十萬靈石!滿打滿算下來,他還要再自己搭上八千靈石!
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耿班師要價自然絕不是信口就來。
但徐先生還是難以相信,虞家居然會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可如果……如果是真的,那他媽哪裏是“有些銅臭”,這明明才是真正的、自己根本無法想象的巨富之家!
徐先生在心底暗罵了一句燕夫人,心道若不是這個老妖婆輕描淡寫信口雌黃,他也不至于如此輕敵!
事已至此,騎虎難下,徐先生慢慢側頭看了一眼還守在門口而立的那位燕夫人留下來的管家,和對方短暫地對了一個眼神。
管家依然笑得宛如假面,但眼中卻殊無笑意,甚至像是有某種有若實質的威脅和殺意。
徐先生一個激靈。
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一介散修,命如草芥,此事若是做不好,想來不僅是剩下半顆壽元丹的問題,便是他這條小命,恐怕也要搭在這裏。
所以他只能進,不能退。
進不了,也得進。
如此暗潮湧動,耿班師自然盡收眼底,但他仍舊笑而不語,甚至轉頭看向了窗外的風景,心道這可不是自己獅子大開口,誰讓虞家上門就提了二十萬靈石呢?
就算是競價,也要對這樣一出手就是二十萬的對手報有敬意吧?所以自己報價三十萬,過分嗎?
不過分。
這邊耿班師眉頭從微皺到了緊皺,臉上的不耐煩之色越來越濃。
那側徐先生冷汗漣漣,心驚膽戰,道理都懂,就是實在難以下最後的決定。
如此僵持片刻,耿班師松開茶杯,便要收袖起身。
徐先生微微閉眼,再想到了那剩下半顆壽元丹,終于咬牙下定了決心。
錢還可以再賺,但命可只有一條。
再想到自己此前在燕夫人面前信誓旦旦說自己“最擅長以最小的代價博最大的利益”,徐先生恨不得沖回去縫住自己的嘴。
就你長嘴了?你就會吹牛?
徐先生深吸一口氣,在耿班師才稍微起身之時,臉上已經重新堆起了極盡谄媚的笑。
他遞出裝了三十萬靈石的乾坤袋,再掏出了一整套剔透悅目、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的茶具。
“耿班師還請留步,不過三十萬靈石爾爾。”徐先生心頭滴血,表面卻依然咬牙談笑,再一揖及地:“不僅如此,這套谵明骨瓷也請您笑納。谵明骨瓷有多珍貴,想必也不用我班門弄斧地贅述,這也是我廢了大功夫才找來的寶貝,只盼能得耿班師一諾啊。”
……
“你的谵明骨瓷說不要就不要了?”傅時畫微微側頭,黑發輕擺,看向身後坐在車廂裏的虞絨絨。
“谵明骨瓷?”虞絨絨剛剛給車廂裏鋪了純白的厚軟毛毯,再掏了兩個軟墊放在上面,又遞了一個深色的厚絨軟墊給坐在車前的傅時畫,聞言很是想了想,才回憶起來,他是在說自己此前留在客棧的那套茶碗器具。
她不甚在意地擺手:“啊,那個啊。算了,不值錢,不要也就不要了。”
傅時畫微微挑眉:“你确定?你是知道谵明骨瓷的價格吧?”
“當然,我家所有的購置品目都是我過目蓋章了的。”虞絨絨在車廂裏坐穩,六匹靈馬開始向前疾馳。
官道平坦,日頭正好,只是身後的驿站再也不複幾日前的熱鬧,恢複了往日的冷清,可惜驿站總共只有八匹靈馬,若是都被她雇來,其他人會很苦惱,所以這才只要了六匹。
她再仔細想了想,報了個讓人咋舌的價格數字,又有點不确定道:“總之,如果沒記錯的話,當時丸丸一口氣買了二十套一模一樣的。如果大師兄喜歡的話,我這就傳訊讓丸丸送幾套過來。”
她語氣太過自然随意,好似談論的不是谵明骨瓷,而是什麽路邊小攤上,一個銀豆子就能買二十個的小泥人。
她說得坦然真誠,但如此數額再以這種口氣說出來,任誰聽來,心中都多少會有點不自然,甚至産生一點旁的情緒。
但偏偏此刻聽她說話的,是傅時畫。
被師弟妹們哭喊着請求他多少悠着點花錢的傅大師兄。
傅大師兄靠在馬車外壁上,單腿曲起在一側,雙手抱胸,長發被風帶起,聲音散漫道:“我就不必了,但我記得,有幾位班師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倒也都送了,只是不知道還拿不拿得出手。畢竟這東西也确實不怎麽值錢了,也就平時随手用用還行。早年的時候,我記得谵明骨瓷還會翻新出花樣,現在實在是不比當初了。”虞絨絨說送,也只是随口一提,因而被拒絕了也并不覺得有什麽,只是頗為老氣橫秋地贊成道。
她轉而又想起來了什麽,稍微向前傾身,細碎問道:“對了,大師兄知道棄世域裏那個老頭是誰嗎?他究竟是人是魔?說起來,師兄清掃的時候我沒看到,真是有點可惜了。”
“回宗門以後,我去查查看。至于清掃棄世域……”傅時畫的聲音混在風裏,他頓了頓,似是猶豫,但到底還是側身給虞絨絨遞了一樣東西。
很眼熟。
是她用過的那個,滅火先鋒黑鍋蓋。
虞絨絨:“……”
她的目光在鍋蓋上停了半晌,才遲疑開口問道:“這是……給我的?”
傅時畫很含糊地“嗯”了一聲:“确實這東西的外貌不怎麽起眼,但這個東西它其實很有用的,具體情況你之前也見到了,時不時也還能……算了我編不下去,它是靈寶,但也确實就是個鍋蓋,別問我鍋去哪裏了,我也不知道。總之,下次說不定還用得到。”
虞絨絨:“……”
她一言難盡地接過鍋蓋,随便扔進了自己的乾坤袋裏,心道還好自己乾坤袋裏空間不小,堆點沒用的雜物倒也問題不大。
傅時畫看到她收了起來,這才從善如流若無其事地繼續道:“至于棋子和那老頭的事情……記得暫時先不要與其他人說起。”
虞絨絨有些意外,她本以為傅時畫會對這件事情有別的處理,卻沒想到他竟然會選擇幫自己先隐瞞下來。
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疑惑,傅時畫又解釋了一句:“既然二狗沒有覺察到你身上有魔祟物抑或魔元,我自然不會多管閑事。況且,每個人都各有自己的機遇和秘密,如果都要過問的話,恐怕我早就過勞死了。”
虞絨絨覺得這個解釋很是符合傅時畫的性格,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然後複又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但她話到嘴邊,卻又停了一瞬。
她沒有拉下車簾,所以從她的角度看出去,是兩側急速向後退去的風景,有幾片紅葉在這樣的風中被卷起,再向着車廂的方向随風而來。
傅時畫看也不看,随手一撈,便夾了其中一片在指間,再側頭有些百無聊賴般,用那片紅葉的葉尖尖在吃飽了陷入昏迷式熟睡的二狗頭上亂掃了幾下,惹得睡夢中的小鹦鹉十分不滿地扇了幾下翅膀。
黑發高束的青衣少年勾起一抹散漫的笑,锲而不舍,繼續逗鳥。
……哪裏像是出手便是一劍驚夢的禦素閣大師兄,甚至很難将面前這樣漫不經心的懶散少年和此前那樣暴烈的劍意聯系在一起。
一定要說的話,或許用不務正業纨绔卻飛揚的閑散公子哥來形容更為恰當。
但這已經是她重生以來,一直都過分緊繃的神經裏,最讓她感到輕松的一幕了。
她忍不住也伸手戳了戳二狗胸脯上的毛毛。
很軟,很細密,宛如一場讓人不太想醒來的夢。
她短暫地靠近過,但夢與現實的交際從來都只是一瞬,在這一瞬後,便橋歸橋,路歸路,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所以她到底還是開了口:“大師兄,有件事……我覺得我得提前告訴你。”
傅時畫稍微側過臉:“嗯?”
“中閣小考的時候,我想試試登雲梯。”虞絨絨輕聲道:“我不知道此後我是否還有命再見到師兄,可你的劍還在我這裏,所以不然我們再試試看,或許還有其他什麽辦法把劍先取出來。”
她頓了頓,又咬牙補充了一句:“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怕疼。”
傅時畫沉默了很久。
靈馬跑得很是歡暢,官道旁邊也并非都是風景,不時也會掠過村落,有鼎沸人聲,再回歸安靜。
紅葉易碎,二狗的翅膀不耐煩地揮舞了幾次後,傅時畫手裏的那片紅葉就只剩下了最後一點葉柄,他在指間搓了一下,終于化作齑粉速速而去。
虞絨絨幾乎都以為傅時畫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然輕巧散漫,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頰側的黑發卻稍微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這樣啊,可我怕疼。”
虞絨絨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十分難以想象此前對咳血和血流滿手都毫不在意的大師兄,居然會說怕疼。
她稍微帶了點驚愕地擡眉,卻見傅時畫神色坦然至極,手中還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傳訊符,他一眼掃完上面的內容,再笑了笑:“哎呀,好巧不巧,你的中閣小考似乎要公布考核內容了,還要求在三日之內完成報名哦。”
虞絨絨一愣,接過傅時畫遞過來的傳訊紙條,幾乎是同時,又收到了來自虞丸丸的通風報信。
她神色不變,卻到底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有些人,竟然已經這般等不及了嗎?
倘若她沒有一手以財開路的話,難道他們還想直接讓她趕不上小考嗎?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伸手去乾坤袋裏掏銀票,還在思考要怎麽比較委婉地和傅時畫解釋這個揮金如土、常人相對難以接受的買路法。
卻不料傅時畫繼續道:“不過我倒也确實想到,有個人或許可以問問看。只是那個家夥脾氣實在是古怪,去了他也不一定願意見我,到時候少不了要蹲在湖邊好好兒說點胡話哄他出來。那麽,時不我待,咱們這就啓程,小虞師妹還請坐好。”
他邊說,邊慢條斯理地從懷裏掏出一沓銀票,極随意地在空中一揚。
“財可開路,請借一道。”銀票在傅時畫漂亮的手指間開始灼燒,他慢悠悠道:“我留買路錢,請往高淵郡。”
于是周遭風景變幻,再轉眼,已經回到了高淵郡內官道之上,前方靈馬驿站幾乎已經肉眼可見。
虞絨絨拿錢的手還有半截停在乾坤袋裏:“……??”
電光石火間,虞絨絨有些恍惚地想,她知道為什麽自己之前覺得傅時畫扔符時飄逸的手勢有些眼熟了。
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她以外,竟然還有其他人這般願意灑錢買路。
也很難想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掏錢的速度居然比她還快。
她保持着掏錢的姿勢,忍不住感慨道:“我本以為我已經足夠揮霍無度驕奢淫逸了,沒想到大師兄竟然也……”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覺得這個句子好像有些耳熟,似乎之前傅時畫也對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頓時停住了最後幾個字在唇間。
當時她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便見傅時畫揚眉揶揄一笑:“畢竟我姓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