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崔陽妙睜大了眼,覺得虞絨絨就算不是瘋了,恐怕離瘋也不是很遠了。

不僅她這麽想,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虞絨絨要麽是失心瘋了,要麽是不想活了,打算進行一波快速送死。

她一個道脈不通,說她是煉氣下境都是誇她的人,要怎麽去和紀時韻打?用她那根筆?

崔陽妙都已經煉氣中境了,尚且這麽狼狽,她又能做什麽呢?

“虞師妹,退一步海闊天空,咱們倒也不必真的要争這口氣嘛!”有同樣還未踏入修道之途的同門湊了過來,小聲道:“她罵任她罵,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崔陽妙都不是她一招之敵,你上去這不是白送人頭嗎?嫌丢人還不夠嗎?”

“我看她還不如勸勸崔陽妙,少在上面丢人了,看得我腳趾扣地,趕快下來算了。勸虞絨絨也找面鏡子照照自己吧,可看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吧。”

“你們也不要這麽說,虞師妹的符其實畫得很好的。”

“不是吧,虞絨絨不會真的想要上去吧?她幾斤幾兩肉眼可見了好嗎?她用什麽和紀時韻打?難不成一屁股坐死人家?”

“老鄭,你不能因為她打了你就這麽說啊,不過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別說,坐死還挺有畫面感的哈哈哈哈……”

……

細碎的聲音包圍了她,有勸阻,有擔憂,但更多的還是冷嘲熱諷,和毫不留情的嗤笑與不屑。中間有細碎的為她說話的聲音,但很快就被更大聲的嘲笑淹沒。

有些聲音毫不避諱,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說被聽到了會怎樣。

柿子挑軟的捏,外閣誰不知道虞絨絨就是脾氣最好的那個?就算她之前打了鄭世才一巴掌又怎麽樣?軟柿子或許會物極必反一下,但總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變硬吧?

更何況,他們說的也是實話啊,既然是實話,說說又怎麽了?

虞絨絨也确實只是站在那裏,面無異色地聽着這些閑言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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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心中毫無波瀾肯定是假的,就算相似的話已經聽了太多太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自怨自艾,再聽也還是會有些不爽。

她本來也要和過去一樣,默不作聲地忍過去的。

但她突然又想到,她要上論道臺,說到底就是因為不爽。而她都敢上論道臺了,不爽為什麽還要忍着?

她正這麽想着,傅時畫的聲音突然在她心裏響了起來。

“要我場外支援嗎?”

虞絨絨強忍住自己回頭看一眼十霜樹的沖動:“你知道我想做什麽?”

“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傅時畫的聲音依然有些散漫,卻仿佛在說什麽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讓你不爽了,你自然也要讓他們不爽一下。”

虞絨絨頓了頓,垂眸掩住眼中的笑意。

——雖然上次她也毫不猶豫地回擊了鄭世才,但這麽簡單的道理,她居然直到今天、聽到傅時畫這樣理所當然地說了出來,才能十分坦然的面對。

“确實如此。我先自己試試?”

傅時畫笑意更深:“好啊。”

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和這麽多人吵架,虞絨絨難免有點緊張,很是在心中打了一段腹稿,這才轉過了身,看向了那些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議論自己的人,深吸了一口氣。

正在滔滔不絕議論紛紛的衆人下意識停住了話頭,總覺得站在那兒的圓臉少女好似有哪裏不一樣了。

這個念頭才起,便聽到虞絨絨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誰覺得我崔師姐站在臺上是丢人?別躲在人群裏,有本事站出來讓我看看,你是有多厲害。是築基了還是合道了啊?這麽厲害怎麽看不到你為宗門争光啊?”

“我為什麽不能站在這裏?難道我就應該任憑其他人罵我是廢人?她說我是,我就一定必須是嗎?我想反駁,我想告訴她我不是,就是丢人嗎?諸位明明也很不服,卻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而你們對丢人的定義未免太好笑又狹隘了些。”

“鄭世才,是我上次打你的臉用的力氣不夠大嗎,怎麽你這張罵人的臭嘴就真的吐不出來一點象牙?不會說人話的話,我建議你還是閉嘴。”

“還有你,我勸你不要再當鄭世才的跟班了,你知道他說自己家世頗豐都是打腫臉充胖子的嗎?他家中母親在外足足打了四份工,就這樣還不夠他在外閣揮霍的花銷,他請客花的每一兩銀子,都是他母親真正意義上的血汗錢。”

衆人的表情變得十分微妙。

一開始還是對虞絨絨開口反擊的驚訝,心道這位虞師妹怎麽突然一反常态。

再然後,大家的目光逐漸帶着不可置信地落在了鄭世才的身上。

鄭世才的神色突變,似乎想要說什麽。

卻被虞絨絨飛快地截斷了話頭。

“嗯?你要說我血口噴人?那你再仔細想想,我是怎麽知道的?”

“你母親上一次病倒,郎中是我請的,藥是我找人去抓的,她之所以沒有被那幾份工辭退,是我打了招呼,還暗暗給她多漲了幾貫錢。本想她的飯桌上至少能因此多見一點油花,但她竟然還是全部寄給了你。”

臺下原本還有些嘩然,卻逐漸在虞絨絨的聲音裏趨于寂靜。

有人悄悄挪開腳步,想要距離鄭世才遠一點。

“鄭世才,我勸你在想要修道之前,先做個人吧。”

鄭世才的臉漲得越來越紅,他完全沒想到虞絨絨會将自己的情況在這種時候全部抖落出來,而他甚至……無法反駁!

“上次我就應該……”鄭世才終于恨聲道。

“上次?”虞絨絨冷笑一聲:“你以為上次如果不是我求情,你還能繼續留在禦素閣?”

鄭世才的臉色終于真正地變了。

“不要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着我。”虞絨絨不避不讓地對上他的目光:“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針對我,诋毀我,我可能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會記得。我給過你機會的。禦素閣有清律,不孝有什麽後果我想不必我說多,你自己去領罰吧。”

她手中的符筆在指間靈巧地轉過一個角度:“那麽,還有人有什麽話,想要罵我嗎?”

沒有人說話。

虞絨絨環視一圈所有人,最後再看向了那位小聲來勸她的同門。

“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時候,退一步從來都沒有海闊天空,只有人善可欺。修道也是一樣。我是剛剛才明白這個道理的,希望你也能早日明白。”她重新轉身,目光在紀時睿身上虛虛一停,再看向紀時韻,又重複了一遍:“紀小真人,請賜教。”

十霜樹下一片安靜,樹上枝丫中,不知何時支起了身,卻依然坐得沒個正經樣子的傅時畫卻有了一抹笑意。

二狗正用在啃瓜子,再又穩又準地将瓜子皮一甩頭,扔進旁邊的乾坤袋裏。很難讓人不懷疑,別人的乾坤袋裏多裝着靈寶,而它的裏面是不是裝滿了瓜子皮。

五光十色的小鹦鹉一邊嗑瓜子,一邊還有閑暇啧啧稱奇:“絨絨師妹竟然如此伶牙俐齒,真是前途無量,未來可期啊!”

論道臺上下一片安靜,卻倏而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一直在沉默的裁判教習深深看了虞絨絨一眼,突然開口道:“年輕人有血性是好事,但莽撞無異于送死。我且問你,你道脈不通,如何與煉氣大圓滿論道?”

衆人一片嘩然。

就算同為煉氣期,其中的上中下與大圓滿四個小境界之間都是千差萬別,外閣弟子大多剛剛摸到煉氣門檻,就算是煉氣中境,都已經算得上是其中佼佼。

大家都以為紀時韻再厲害,也不過是煉氣上境,可裁判教習這樣一聲,才方知,她居然已是煉氣大圓滿。

煉氣中境的崔陽妙敗在煉氣大圓滿手裏,一點也不丢人。

“既然我道脈不通,那麽無論是煉氣中境、上境、還是大圓滿,對我來說,可能其實真的沒有什麽區別。”虞絨絨認真向着那位裁判教習一禮:“謝謝您的提醒,但我還是想要試試。”

“你用什麽試?”

虞絨絨提了提手中的散霜筆:“我看過幾道符。”

“荒唐!看過幾道符,你以為自己就會畫符了嗎?以符對劍,你以為自己是大符師嗎?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多久沒有出現過大符師了嗎?!”裁判教習擡眼看向她,神色有些稍冷,他顯然想要以自己的方式阻止這場無論在誰眼裏都顯得過分荒謬的論道,但才剛剛開口,卻又頓住了。

半晌,他表情帶了些古怪地重新看了虞絨絨一眼,竟是硬生生将自己方才想說的話全部咽了回去:“罷了,你要送死,我不攔你。”

言罷他便重新坐了回去,保持了某種無異于默許的沉默。

虞絨絨反而愣了愣。

她在藏書樓的只字片語裏見過無數驚才絕豔的大符師,見過許多場以符對劍,唯獨對當世知之不太多。

世界上,已經沒有出現過大符師了嗎?

紀時韻何等敏銳,自然多少注意到了裁判教習的變化,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白了一些。

她和站在一邊的紀時睿對視了一眼,有些想不明白。

在她眼裏,與虞絨絨這樣道脈不通的廢人比劍,無異于在侮辱她的劍,而在她的認知裏,裁判教習明明也覺得荒唐,卻在最後到底默許了這一場對決,顯然有些蹊跷,但對她而言,便等同于在折辱她。

可她不會質疑裁判教習的判斷,因為對方比她強。

在遙山府,誰強,誰說的話就是對的,這從來都是一條鐵律,對她而言也同樣适用。

所以她壓下眼中的愠怒與不解,抖落了劍身上的血珠,甚至無法說自己先與崔陽妙一戰,再接連與虞絨絨論道不公平。

因為對方是自己口中的“廢人”。

紀時韻的目光落在圓臉少女身上,不知怎的,竟然有了一點奇特的不安。

但很快,她就将這份情緒壓了下去。

她确實已經煉氣大圓滿,又怎麽可能怕一個才引氣入體的人?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氣,冷聲道:“既然如此,請。”

紀時韻這樣開口,自然是主動放過了崔陽妙。

握着鞭子的少女在路過虞絨絨的時候,腳步微頓,在地上落下一串血珠,咬牙道:“別以為我會領你的情。”

虞絨絨回過神來,笑了笑:“但我會領你的情。”

崔陽妙噎了片刻,才道:“你先活下來再說吧。”

論道臺周遭的符線禁锢散去,虞絨絨再擡步拾階,終于真正站在了論道臺的青石臺面上。

符陣再起。

聚在論道臺周圍聞訊而來的弟子越來越多,仰頭看着臺上的外閣弟子們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态。

沒有人覺得虞絨絨能贏。

大多數人都甚至有些不忍心去看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幕,可卻依然一瞬不瞬地看向臺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與崔陽妙在臺上的時候不同,崔陽妙更多的是在維護禦素閣本身,而道脈不通的虞絨絨站在那裏,卻像是……代表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竟然有些期盼一個奇跡。”有人突然輕聲開口道。

大家心中于是升起了更多的怔然。

什麽奇跡呢?

證明廢人不是沒有存在的意義……的奇跡嗎?

可這樣的奇跡,真的會出現嗎?

“你也看到了,上了論道臺,便是生死不論。”裁判教習到底還是最後補充了一句。

“十霜為證,生死不論。”虞絨絨颔首:“只是我道元不濟,靈脈中僅有的這一點也要留着等一會兒再用,還望教習體諒我無法向十霜樹上扔出樹葉。”

她話音才落,對面的紀時韻已經先擡袖一禮:“請。”

崔陽妙在臺下不屑擡眉:“學得倒是挺快,但你記得下次起碼等人把話說完啊。”

她的聲音不加掩飾,清楚地傳進了所有人耳中,有人掩唇笑出聲,稍露異色,虞絨絨卻依然面容平靜,再振袖回禮:“請。”

……

耿班師坐在不渡湖邊的小馬紮上,沒有魚鈎的魚線破開水面,在湖中亂攪。

瘦小的老頭子眉頭微皺:“看來第一局,是我贏了。她确實敢上論道臺。”

“你贏個屁!”湖心有了幾個泡泡,那聲音大怒道:“耿驚花,你不要臉!要不是你給裁判教習傳話,她連上論道臺的機會都沒有!”

“那你也傳啊,我又沒說你不能說話。”耿班師老神在在:“還賭嗎?這一局,賭她能不能贏,我賭能。”

“可惡……你為什麽總搶我臺詞!”湖心那人恨聲道:“你明知我一生放蕩不羁愛唱反調!你要說能,我只能說不能!你這個糟老頭子!呸!”

耿班師面無驚瀾:“那賭嗎?不賭我走了。”

“……淦,賭!”湖心的泡泡越來越多,不渡湖明明極廣闊,此刻卻仿佛有小半都在沸騰:“我輸我樂意!”

“也說不定是我看錯,放寬心,你也不是必輸。”耿班師就喜歡聽他說自己輸,素來眉頭緊皺的臉上也帶了些輕松,竟然還笑呵呵地安慰了兩句:“越三個境界還能贏,未免也太過分了。”

“我呸!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都看了什麽嗎?你看了她給那個破木傀儡上劃的線,看了她扔出去的撒錢買路符,而且,就算你看錯了,淵兮會看錯嗎?”那聲音嗤笑一聲:“這世間太久沒有出過真正的大符師了,其他人沒見過,我難道沒見過嗎?你們這群神神叨叨畫符的,就喜歡越境打架,殺人誅心,不要臉!”

耿班師笑意更濃,眼神很亮,口中卻還在平靜道:“再看看,再看看,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她呢?”

……

不渡湖沸騰的泡泡并不會讓論道臺的青石地板變得滾燙。

相反,秋意之下,石塊冰冷,便是剛才崔陽妙灑下的紅漬,此刻也已經變成了涼透的深紅。

論道臺邊還有些嘈雜,但虞絨絨的心中已經是一片安靜。

紀時韻微微壓低身體,依然是起手平林漠漠,如此直接面對她的時候,虞絨絨自然可以看出來,對方的表情比方才更不耐煩,更高傲,殺氣也更濃。

她只是擡手舉起了筆,再摸出了幾張符紙。

起手殺意越濃的劍,破綻往往就越多,虞絨絨知道這一劍所有的破綻,卻不代表可以擊破所有的破綻。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有一瞬間的機會。

她既不能在對方還未起手的時候點出符意,也不能讓對方近自己的身,否則她甚至不用擡筆,就已經輸了。

青石道臺還是那樣的石板,但地面的縱橫交錯在虞絨絨眼裏,已經變成了某種好似黑白棋盤般的存在。

既是在棋盤上,她便有信心,在別人舉棋之時,便判斷出對方之後的三步乃至更多步。

劍氣切割着紀時韻身前的那方天地,劍氣也切割着虞絨絨的道脈,但她的手依然極穩,看紀時韻的目光也極平靜。

好似她拿的不是一支筆,而是要封住對方所有退路的一枚棋子。

她從擡手之時,便已經勾出了自己的第一道符。

劍動。

符意便也動。

平林漠漠的劍意才出,便倏而一凝,紀時韻稍微擰眉,只當是自己短時間要出兩次這一劍而造成的道元稍頓,只繼續出劍。

虞絨絨要的就是這一頓。

紀時韻的劍太快,快到她很難捉住其中劍氣痕跡,但只要稍停,劍氣劃出的那道線便會被她感知到。

散霜筆微動。

稀薄的道元中卻混着絲絲縷縷的劍意,那劍意很細微,甚至只像是将那些斷續的符意連在了一起,幾乎讓人難以察覺。

微凝的劍意與那道符線連在一起,再完成了虞絨絨落筆的最後一劃!

西風切碎,風雨割,塵埃絕。

紀時韻心中警鈴大作,還沒來得及反應,先翻身後撤,還沒停穩,便聽臺下紀時睿的聲音急急響起:“再退。”

她的動作快于腦子,再退了半步,便見自己面前磚塊上細碎的灰塵中,倏而出現了一條蜿蜒的白線,幾乎就要觸碰到她的鞋尖。

劍出有形,符卻微淼不可捉,所以臺下的人只能看到,紀時韻的劍才出便退,而虞絨絨好似只是擡手揮了一下筆。

一直坐在旁邊的裁判教習眼神驟縮,倏而起身,不可置信般看向了那塊論道臺。

“……卧槽,什麽情況?虞絨絨拿的是什麽驚天動地的靈寶嗎?”有不明所以的弟子擡肘怼了一下旁邊的人:“你看懂了嗎?”

“沒、沒有啊……會不會是她身上帶了暗器?一擡手就讓紀時韻怕了?”

“怎麽可能,論道臺不允許用暗器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

人聲嘈嘈切切,卻又因為過分震撼而只是細密低語,直到有一道聲音帶了些木讷地響了起來:“我剛剛就說了啊,虞師妹的符畫的很好。至少,比我好。”

抱着木傀儡的少年蹲在一邊,頂着所有人的視線,虛虛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是符啊。”

大家的眼神于是更恍惚了。

符……不都是落在符紙上的那種東西嗎?

平時賣的有些貴,能加加速,回回血,又或者聚靈保平安,确實有點神奇效果,但……但符竟然是可以對抗劍意的嗎?

持劍的少女眼神終于變了。

她的目光長久地落在自己面前那塊磚上。

“符師?”她慢慢站起身,終于認真看向了虞絨絨。

虞絨絨在那道符徹底落下以後,才稍微松了一口氣,聞言搖了搖頭:“道脈凝滞之人,不敢當,只是看過幾道符而已。”

她此前也說過一樣的話,但彼時所有人都嗤之以鼻。

但這一次,臺上臺下都鴉雀無聲。

紀時韻沉默了許久,再舉劍在眉前,真正意義上地向虞絨絨行了一禮:“遙山府紀時韻,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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