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紅燒肘子沉入水中,再冒起幾個泡泡。
傅時畫駐足在岸邊,看向虞絨絨的背影,夕陽餘晖将她的影子拉得極長,有些散在地上,也有些沉入了水中。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眸變得極深,唇邊浮起了一抹不知從何而起的苦笑。
容叔接住了那個紅燒肘子。
肘子好似比之前兩個都要更大一些,色澤更濃,顯然炖的時間似乎更長一點,極有可能是廚子偷摸炖來給自己吃的,畢竟這樣的肘子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看起來好似有些過肥,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知道,這樣的肘子其實才最是美味。
他沉沉看了片刻肘子,再一口咬下,聲音比之前更含糊了些:“是啊,為什麽呢?你問我,我問誰?為什麽不問問神奇的天道呢?天道本就不公,否則我又為什麽要在這個水塘子裏面一蹲十八年?人啊,有的時候,是要學會認命的。”
虞絨絨的指尖在不渡湖水裏頓了很久。
她想說,如果認命,她又何必千百次地用符意去割自己的道脈,何必拼命地去記住再寫下自己還記得的那些符樣,何必在衛長老的招攬面前猶豫退縮,又何必要去登九死一生的雲梯。
但這些話千回百轉,最終,她只是笑了笑:“認命啊。”
容叔似乎一直在湖面下看着她,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身上有些古怪,湛兮封魔,你覺得淵兮封什麽?”
虞絨絨思考片刻,實在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試探道:“封神……?”
容叔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你在想什麽?還能封什麽?當然也是封魔了。你體內有些魔族衣缽,這才是淵兮不肯出來的原因,如果你能開脈,那些衣缽真正成了你體內的一部分,淵兮自然會離開。”
虞絨絨手指一頓。
她想到了那個将無數棋子打入了自己體內的糟老頭子,她已經隐約猜到了對方是魔,而容叔的說法想來也并無差錯。
可順序錯了。
是淵兮先入她體內,她才遇見那個糟老頭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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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什麽也沒說,又或者說,什麽也不敢說,只問道:“那您要殺了我嗎?”
容叔莫名其妙道:“我為什麽要殺你?”
“您都看出我有魔族衣缽了,難道不應該将我滅殺當場嗎?”虞絨絨輕聲道。
“有又怎麽樣?別說是我,就算是傅小子也能一根手指就将你按死。你若無法開脈,怎麽可能成魔?”容叔長笑一聲:“你若開脈,便要登一遭雲梯,到時候,雲梯若是都讓你活,我又為何要多管閑事?”
虞絨絨終于也笑了起來:“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登雲梯。”
她似是也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問了一個有些傻的問題,慢慢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容叔的聲音卻倏而一轉:“這個世界上呢,不認命的人還是有很多的。”
虞絨絨下意識問道:“有多少?”
湖中泡泡破開幾個漣漪,容叔很是笑了笑,并不回答她:“其實,還有個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虞絨絨卻已經想到了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修道本就是一件不認命的事情,對嗎?”
“不錯。”容叔笑道:“我也不是不能給你一些關于登雲梯的指點,畢竟我曾經上去過。當然,這些指點你也可以在一些書裏找到,比如三十六年前,曾有一人寫過些字……明日我想吃紅燒排骨。”
傅時畫早已猜到了他句尾的神轉折,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就準備開口痛罵這個饞鬼老頭一頓。
卻聽虞絨絨若有所思,突然開口道:“《上白先生浮世雲》第三卷 第十八章 ?《且看風雨連山劍》第十八卷開卷語?又或者是《青竹往事》第一百二十五卷的批注?”
容叔顯然愣住了。
虞絨絨還在報書名,如此一連說了數十本書後,她才頓了頓,神色誠懇地向不渡湖的方向一拜:“我當然也不可能看完天下所有書,如果有遺漏,還請前輩指教。”
容叔:“……”
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噎在了肚子裏。
她都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書?他連書名都沒聽說過!
怎麽會有人讀過這麽多書啊救命!!
湖中泡泡翻滾了很久,其中有幾個格外大,也不知是不是被什麽惱羞成怒的情緒撐大的。
虞絨絨有點茫然,看了看湖面,再看了看傅時畫。
傅時畫臉上明顯露出了些忍俊不禁,才要開口,便聽湖中容叔暴怒出聲。
“我指教個屁,快滾吧你們!”
傅時畫也不鬧,只笑眯眯道:“好嘞!”
兩人一鳥重新踩在劍上,麻利地呼嘯而去。
不渡湖重新陷入了黑暗,許久後,直到這裏重新恢複了真正的寂靜,破爛道服的小老頭才慢悠悠地踱了過來,負手站在了湖邊。
“你也看過了,大陣也确實動了。”耿班師輕聲道:“當年她也是如此這般,上了雲梯,再遇見了你我。”
容叔沉默了很久,到底還是問道:“你還是不能忘嗎?”
“我為什麽要忘?”耿班師笑了笑:“況且,真的有人能忘了她嗎?不過是有些人不敢說自己還記得罷了。”
容叔長長嘆了口氣,不渡湖上好似在他的這一呼吸之間,騰起了一層朦胧的白霧,月色杳然,卻連這一層白霧都無法穿透。
“那便看看三日後,她究竟能不能上去。”
……
淵兮再次停下的時候,虞絨絨已經能很娴熟地在樹上坐穩了,甚至并不對這個降落點感到意外。
——雖然她也不是很明白,此處分明已經是她的院舍之內,為什麽不能大大方方地落在地上,還非要再走這麽個程序。
明月高照,萬物寧谧,風吹過山間草甸,有些簌簌的連綿低柔聲,連二狗都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顯得很是困倦。
樹并不多高,虞絨絨被傅時畫的道元輕巧托起,再穩穩落地。
傅時畫的眉眼在這一切中顯得格外柔和,他俯身看向虞絨絨:“還有三天便要到登雲梯的時候了,你還有什麽要做的嗎?”
“一定要說的話,大約是好好睡一覺。”自己院舍裏的熟悉氣味傳來,虞絨絨終于放松了一些,不再掩飾自己疲憊,擡手揉了揉眉心:“我已經太久沒有休息過了。”
從進入棄世域開始到現在,如此一路奔波,她早已透支得很是厲害,全靠着意志力強撐。
說到這裏,她又想起了什麽:“啊,對了,還要拿那三株珠簾草去刑罰堂交給葉師姐。”
“這個簡單,我正好也要去刑罰堂交任務,我幫你拿過去。”傅時畫道。
虞絨絨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扭捏推辭,她飛快從自己的乾坤袋裏掏出了三顆珠簾草與任務木牌,遞給傅時畫。
坐在樹上的青衣少年垂眸看了一眼手中靈力充沛的珠簾草,依然沒有動,似是準備目送她進了自己院舍小門後再走。
虞絨絨卻突然想到了什麽:“沒有了劍,大師兄要怎麽回去?”
傅時畫點了點二狗的腦袋:“這個家夥既然長了翅膀,又吃了那麽多,自然還有些別的用處。”
二狗新的一個哈欠剛剛打到一半,整只鳥都僵硬住了,它實在沒想到自己困得眼淚都出來了,對方還不忘壓榨自己。
它不忿地盯着傅時畫,顯然有一肚子髒話憋在嘴邊,不太想當着虞絨絨的面罵出來,但只要一離開這裏,二狗牌噴噴機就要開始工作了。
虞絨絨将信将疑地看了二狗片刻,姑且算是相信了,她轉身要走,才行一步,倏而又頓住,然後開口道:“剛才……湖中那位叫容叔的人說,還有一個人也問過他這樣的問題,那個人,是你嗎?”
傅時畫沒想到她還記得這件事,眼神微微一頓。
樹下的圓臉少女轉過頭來,再向着樹上看去,頰側的珠翠搖擺成一小片,樹冠的陰影遮蓋了她小半張臉:“大師兄……難道也想改命嗎?”
“為什麽會覺得是我?”許久,傅時畫的聲音才響了起來,他的音色依然極悅耳,依然帶着慣有的輕松笑意。
“可能是……某種奇怪的直覺?”虞絨絨想了想,應道。
傅時畫笑了一聲,颔首道:“嗯,我在很小的時候确實問過他這個問題。”
虞絨絨有些好奇他想改什麽命,又有點好奇傅時畫是怎麽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不渡湖中的人,當然,她也想知道容叔究竟是誰。但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些太過私密。
所以話在她嘴邊滾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最後只變成了一句:“天道……也曾對大師兄不公嗎?”
“何為公平,又有何為不公呢?這個世間,從來都沒有絕對的公平。”傅時畫看了她片刻,再笑了一聲:“這個問題會牽染到我身上的因果,若你道脈不通,恐怕很難承受。當然,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的話……等你上了雲梯,我再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
虞絨絨還想說什麽,傅時畫已經屈指送了什麽東西過來,再飄飄灑灑落在了她的掌心。
是一紅一藍兩根漂亮的二狗羽毛。
羽毛極輕,風吹過的時候,羽毛上的毛毛輕輕搖擺,撓得她的手心微癢。
“不早了,快去休息吧。羽毛收好,登雲梯的時候記得帶上。”傅時畫神色輕松地沖她揮了揮手:“雲梯雖然難上,但只要你想上,就一定能上去。”
虞絨絨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大師兄也登過雲梯?”
傅時畫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沖她笑了笑。
二狗眼淚汪汪地看着她,目光落在那兩根羽毛上,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再凝重囑托道:“可一定要記得帶上啊!千萬千萬不能忘啊!那可是二狗愛的毛毛,嗚嗚嗚,我的毛毛!”
兩根漂亮的手指敲了敲二狗的腦袋,下一刻,小鹦鹉的身形倏而變大,五彩的羽毛平鋪開來,在它展翅的剎那灑下一片如霞光般的豔麗,再帶着傅時畫沖天而起,幾乎是頃刻間便直入雲霄,沒了蹤跡。
虞絨絨目送一人一鳥的身形消失在視線裏,眼中依然殘留着那樣的奪目色彩,她在乾坤袋中翻找一陣,拿出了一個漂亮的木盒,很鄭重地将二狗的羽毛放了進去,這才搭在自己的房門上,準備開門進去。
但她突然又想起來了什麽。
……等一下,既然二狗可以馱着傅大師兄,為什麽不能再加她一個,非要禦劍呢?
她也想坐在小鹦鹉軟軟的毛上呢!
難道是因為二狗不太行,一次只能載一個人?
倒也不像啊,剛才二狗能變那麽大呢,看起來再多三四個人也沒問題呢!
她帶着亂七八糟的一些思緒,反手關了房門,再從抽屜裏摸出一張符,在半空輕輕一抛,于是她周身塵土疲憊便被一掃而光。
無法捏清塵訣,只能将法訣刻成符箓,随取随用。
下一刻,換了一身綿軟睡衣的圓臉少女一頭栽在了床上,說不清到底是昏迷還是睡了過去。
……
月色被雲遮住,再散開,二狗一個起伏,落在了刑罰堂的院門口,一身紅衣的葉紅詩正在臺階上坐着,看到傅時畫來,只微微挑了挑眉,顯然早算準了日子,正在這裏等他。
傅時畫扔了棄世域的任務牌過去,再将虞絨絨的那一份擺在了石桌上,轉身便要走。
葉紅詩接了任務牌,似笑非笑地看過來:“棄世域裏還有靈草?”
“确實有,也确實不是我摘的。”傅時畫掃了她一眼,顯然已經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葉紅詩很是意外地“咦”了一聲,下一刻已經坐在了桌邊,拿起其中一株珠簾草,放在手中,以道元包裹,仔細看了看。
“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吧。”她輕輕挑了挑眉,知道傅時畫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擡手在任務牌上點了完成,順口問道:“欸,你這麽急着走,是去哪裏呀?”
傅時畫懶得理她,轉身便踏出了院門。
葉紅詩其實一點也不關心,但傅時畫不說,她就偏想要知道。等确定傅時畫走遠了,這才掏出了一面水鏡,鏡字一分為八,竟是在她的道元操控下,如監控般倒映出了禦素閣各個地方的景象。
然而每一面鏡子裏都沒有傅時畫的身影。
葉紅詩很是疑惑了一番:“沒去外閣,沒去不渡湖,沒回院舍,那能去哪裏呢?”
她才要收起水鏡,突然想到了什麽,神色一頓:“……卧槽,不是吧?傅時畫你不至于吧?”
二狗的寶藍色飛羽劃過夜空,在一尊鏽黑色、數米高的上古神獸雕像腦殼上稍作休息,無意中低頭看了一眼,眼瞳微頓。
“哪個這麽懂事的寶貝,居然還給我帶了個溫暖漂亮小圍巾?嗯?好像還是鲛緞了,可真是舍得。”二狗笑嘻嘻想道,再重新振翅而起,再落地時,已是天虞山腳下的雲梯起點。
小鹦鹉重新變成了四分之一手臂的大小,有些疲憊地落在了傅時畫肩頭,擡起一邊翅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睡了,你加油。”
傅時畫應道:“好。”
他這樣說,卻沒有動,而是倏而回頭看向了某個方向。
正在悄然窺伺此處的葉紅詩悚然一驚,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她讪笑一聲,傳音道:“你是傻子嗎?就算你熟悉這裏每一塊石頭上的雕紋與缺口,你也不能告訴她啊。”
傅時畫眼瞳沉沉,擡手向着虛空的某個方向屈指彈去一道劍意,一聲碎裂的聲音驟然響起。
葉紅詩有些惱羞成怒地說了一句什麽,傅時畫卻已經将傳音都掐斷了。
然後,他重新看向面前的青石臺階,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一聲,似是自嘲,又似是在罵葉紅詩:“關你屁事。”
再一步踏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