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虞絨絨這一覺睡得很沉,甚至沒有做什麽夢。
她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好了,睜開眼的時候,天光剛起,院舍外遙遙有人聲傳來,隐約在說“快點,去晚了沒有好位置看別人登雲梯了怎麽辦!”一類的話語。
竟然正好睡了三天。
她神清氣爽地起身,對鏡梳妝,挑了自己最喜歡的漂亮寶石戴在頭上,系好乾坤袋,再抓了一把自己最喜歡的桃子味辟谷丹,一起扔進了乾坤袋。
一路趕到天虞山下時,日頭才上,清晨的風還帶着露珠最後的味道。
幾位原本應該主持中閣小考的教習與長老們早就已經到了,有人面容和煦,也有人眉頭緊鎖,臉色極差,似是十分不情願大清早就坐在這兒吹晨風,更不情願都延續了這麽多年的好端端考試,說取消就取消了。
想到這裏,還有人氣呼呼地挖了一眼旁邊老神在在的衛長老,結果正好對上了對方和煦地望過來的目光,頓時有些尴尬地一窒,再若無其事地轉開目光。
弟子們将這一幕幕盡收眼底,想笑也不敢笑,只飛快垂下眼,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
一位中閣的師兄掐着時間,然後展開了手中卷軸,開始逐條宣讀此次登雲梯的規則。
譬如此次登雲梯,時間不限,可用靈寶,但如果靈寶因此損毀,後果自負。
譬如雖然此次雲梯向所有人開放,沒有中閣小考資格的未引氣入體考生也可以自由登雲梯。但并不推薦。因為登了不一定能感受到道元靈氣,但卻一定會很疼很痛苦,一應苦難後果自負。
再譬如,登雲梯時,不得邁入雲梯之外的山體上,如果被迷霧吞噬,後果也自負。
又以及,衛長老雖然将一百階為此次中閣小考的界限,但也有些其他教習會在的低臺階數處等候,如果想投入這幾位教習門下,在此駐足便可。
最後這一條念出後,許多弟子都稍微松了口氣,心中對衛長老的怨氣也少了許多。卻也有更多未開脈的弟子眉頭皺得更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進該退。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人群中的嘈雜也漸漸消失,再陷入了一片安靜。
衛長老笑意盎然道:“那麽,各位小友,一會見。”
Advertisement
虞絨絨特意看了一眼耿班師,卻見對方鼻觀眼眼觀心,好似前一日大鬧着不讓她入衛長老門下的并不是他,連一個眼神都不給她。
幾位長老與教習一并揮手,再消失在原地,顯然都各自去了雲梯的某一階,只留下了之前宣讀規則的那位柳姓師兄。
柳師兄的表情帶着一股十分天然的喪感,看起來十分好欺負的樣子,有相熟的過來圍觀的其他中閣弟子忍不住笑了一聲:“柳師兄,怎麽又是你被抓壯丁了?”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吃飯要用盆。我師父說只要我來,免我半年夥食費,我已經被她老人家拿捏死了。”柳師兄嘆了口氣,翻開手中用來登記的記事本:“誰先上?”
外閣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擁擠嘈雜,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站出來。
“不然……我先吧。”一道少年音響了起來,抱着木傀儡的杜京墨擡手撓了撓頭:“我也未曾想過要入衛長老門下,主管煉器的蕭堂主想來不會站在很高的地方,或許我還有戲。”
他向着柳師兄一禮,自報家門道:“禦素閣外閣杜京墨,請登雲梯。”
柳師兄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木傀儡上,寫滿了厭世的眼睛裏突然有了些亮光:“能動?”
“當然。”杜京墨原本平淡的臉上也多了些亮光,他五指微動,木傀儡便落在地上,先他一步向前走去,竟是比他更早落在了雲梯上,顯然可以為他探路。
“不錯,不錯,很好。”柳師兄臉上有了一抹笑意:“我在煉器堂等你。”
白霧吞噬了杜京墨的身影,隐約可以看到穿着道服的身影和矮小的傀儡一步一步向上而去。
看起來好像并不多難。
于是很快便有第二第三第四個人一起站了出來,再向上走去。
“這麽簡單嗎?搞得我有點後悔了。”有人小聲道:“我今年沒報名,本來覺得寧可晚一年,等考試再說,早知道這麽容易,我也……”
“哪有那麽多如果。”另一人應道:“欸,你看,那不是談光霁嗎?他怎麽也上雲梯?他在滑索那兒油水那麽大,怎麽舍得去登雲梯?”
“倒也不必這麽說談兄,他家境确實困難得緊,在滑索這麽多年,沒算錯過一筆賬,拿得也只是自己那份薪水,還全部寄去家裏了,嘴別人可以,嘴談兄,可真是沒必要了啊。”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他家那塊兒地最近聽說拆遷了,補貼了不少錢,雖說不至于大富大貴,起碼不用操心溫飽了,所以談兄才有底氣去登雲梯。你們恐怕不知,談兄啊,其實早就煉氣中境了。”
周圍又是一片驚呼,有幾個人不知是受了刺激,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深吸一口氣,看着談光霁的背影,也咬牙跟了上去。
虞絨絨笑了笑,心道這個臭丸丸,花招果然是真的多,竟然能想到拆遷收房子這種辦法給人家送錢,也真是難為他了,回去一定要帶他吃點好的。
……如果她還能回去的話。
人越來越少,白霧在光線下淡去了許多,已經可以看清山路兩側的垂枝荒草,以及更高處一點地方的那些弟子背影。
有許多視線落在虞絨絨身上。
“她還不登嗎?”
“不是吧?這登雲梯不就是因為她嗎?她難道還想等別人都走了,她再最後一個上?”
“……也或許她其實不敢呢?現在不過是在拖延時間罷了。”
……
虞絨絨其實什麽都沒等,她只是短暫地發了會兒呆,順便消化了一下剛吃下去的辟谷丹。
太陽再升起了一點,虞絨絨吃完了第三顆辟谷丹,再确定二狗讓自己的帶的漂亮羽毛在乾坤袋裏,還扒拉到了傅時畫給她的那口莫名的大黑鍋蓋,不由得笑了笑,然後終于從人群裏走了出來,站在了柳師兄面前,展袖一禮。
“禦素閣外閣,虞絨絨,請登雲梯。”
喧嚣倏然有了一瞬間的靜止。
所有的目光都在這一瞬間落在了她身上。
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才是這一場登雲梯的始作俑者。
有人下意識就想一如既往地開口冷嘲熱諷兩句,卻在下一刻又想起了她之前與紀時韻的那一場對戰,又将即将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有還人又想起了此前耿班師憤怒嚷嚷要虞絨絨登雲梯的一幕,而此事也早已傳遍了整個中閣和外閣,聚集在這裏的弟子們不由得都有些好奇,這究竟是為何。
紀時韻握緊了手裏的劍,看了一眼紀時睿,後者與她對視一眼:“你想和她一起上?”
紀時韻還沒回應,便有一聲嗤笑響起:“這麽陰魂不散嗎?那我不如也一起好了,免得有人還想在登雲梯的過程中下點什麽黑手。”
崔陽妙大大咧咧地走了出來,拱手一禮,大聲道:“禦素閣外閣崔陽妙,請登雲梯。”
紀時睿臉色有些惱羞成怒的微紅,紀時韻卻已經在他開口要說什麽的前一刻,平靜地前踏一步:“禦素閣外閣紀時韻,請登雲梯。”
周圍有了一小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紀時睿沉默片刻,也不得不拱手行禮道:“禦素閣外閣紀時睿,請登雲梯。”
柳師兄面無表情,毫無異常,除了在虞絨絨報出名字的時候擡眼看了她一眼,之後便公事公辦地将其他幾人名字登記了上去,再側身讓開了通往雲梯的路。
虞絨絨先開口,自然走在第一個,崔陽妙三兩步上來,跟在了虞絨絨身後兩米左右的地方,再回頭有些惡劣地笑了笑:“以我為線,除非她停,否則誰也不許越過她。”
紀時睿不料她如此霸道,不由得“你!”了一聲。
“我什麽我?”崔陽妙轉頭便走:“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就是故意在等虞師妹先行嗎?誰知道你們打的是什麽主意,我提防一二,有問題嗎?”
“你這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紀時睿忍無可忍,終于怒喝道。
“那也是你們先小人的。”崔陽妙反唇相譏,寸步不讓。
虞絨絨好脾氣地笑了笑,回頭看向幾人:“既然如此,我便先上了?”
言罷,她回身,再一步踩在了面前的石階上。
石階就是石階,與天下其他青石臺階沒有任何區別。
一定要說的話,可能是昨夜小雨,所以石面雖然有紋路,卻依然光滑。
踩在上面的時候,好似一切喧嚣與塵世就真的被扔去了身後。
空氣極靜。
前方有些身影交錯,更遠的地方就看不清了。
虞絨絨看了看腳下,再繼續向上走。
她看過許多典籍,裏面記載了許多與雲梯有關的事情,但直到她這樣一步踩在上面,她才突然懂了,之前自己看了那許多,原來其實都沒有用。
每個人登的雲梯,都各有不同,有人輕松寫意,有人刀山火海,便如同每個人都是不同形狀的雲,或許有相似,卻絕無可能一模一樣。
就像每個人走過的路,都無可複制。
她一步一步向上,空氣似乎逐漸變得有些稀薄,讓呼吸并不是十分順暢,起步的腿越來越重,到了第九階臺階,她終于一個踉跄,半趴在了臺階上。
她的身邊,還有數十個其他一起難以起身的弟子。
很疼。
是細細密密紮在道脈上的奇特疼痛,那種疼裏還帶着某種仿佛啃噬的癢,若是就此趴着不動,那種感覺便會慢慢消失,但只要試圖起身再向前,疼便會越來越重。
崔陽妙還沒有舉步,她仰頭看着雲梯上的身影,不由得“哎呀”了一聲,心中一緊。
柳師兄聞聲也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再落在崔陽妙身上:“如果我沒看錯,剛才那位師妹道脈不通吧?聽說道脈不通,登雲梯會格外艱難一點。當然,如果她連第一關都過不去,後面便也不用走了。”
紀時睿冷聲道:“如你所說,她停下來了,崔師姐如果還要堵在這裏,未免太霸道了些。如果你不登雲梯的話,麻煩讓讓。”
崔陽妙一動不動,只擡頭繼續看着雲梯之上。
紀時睿身後還有更多其他議論紛紛,畢竟倒在那兒的弟子實在太多了,結合柳師兄的話,便是再也無法起來,也是正常。
人群中,一位名叫班言的弟子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緊張地看着虞絨絨的身影。
很難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他其實本以為自己此生已經足夠努力,雖然道脈不通,但天意難違,他再努力可能也別無他法了。
但他突然看到了虞絨絨,這個素來被大家以為驕奢揮霍,不思進取的圓臉少女。
她敢因為被嘲笑而一符勝紀時韻的劍,她雖然知道此路不一定有用,卻依然敢為改命開脈而一步上雲梯,再點燃他和諸多同樣道脈不通的弟子心中最隐秘卻也是最熱切的火。
然後再倒在了那裏。
班言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因為她的倒下而感到無盡的失望,還是為她好似真的要停下了……而有些落寞的欣慰。
——畢竟只有走過同一條路的人才知道,這條路,真的太累,太辛苦了。
但下一刻,那道并不多麽纖細的身影突然動了。
虞絨絨面無表情地從地上将自己撐了起來,她的四肢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在顫抖,但她依然慢慢地擡腿,突地笑了一聲,再吃力卻足夠堅定地再向前邁了一步!
不過是疼而已,再疼,能有她自己下狠手割自己的道脈疼嗎?
如果僅僅只是這個程度的話,倒是她高看了這雲梯。
崔陽妙随着虞絨絨的動作而睜大眼,再無法抑制地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挑釁式地掃了紀時睿一眼:“誰說她停下來了?”
“既然她開始走了,那我也要去上我的雲梯了。”她大笑着旋身,沒入了那片白霧之中。
紀時睿擡頭看着石階上一步步向上的圓臉少女,攥緊了拳頭,跟在崔陽妙身後,也踏入了白霧,再回頭看一眼紀時韻:“還愣着幹什麽?走了。”
三人一起沒入雲梯的白霧,再一步步向上。
班言怔然無語地看着虞絨絨的背影,看她再一次跌倒,短暫的停頓後,又竭盡全力地起身擡步,臉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淚痕。
他深吸一口氣,再展袖而禮,大聲道:“禦素閣外閣班言,請——登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