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九階臺階。

虞絨絨看到了杜京墨與煉器堂的蕭堂主,杜京墨額頭全是汗珠,眼中唇角卻都是笑意,正在高高興興地給蕭堂主展示自己手中的木傀儡。

看到虞絨絨的身影,杜京墨很是驚喜地看了過來:“虞師妹!”

下一刻,這樣的驚喜卻又變成了看到她有些狼狽樣子時的擔憂,他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還是問道:“你還要……繼續嗎?其實這裏也不是完全不适合你。”

虞絨絨沖他點頭笑了笑:“當然要繼續。”

黑衣大氅的蕭堂主看了她片刻,不茍言笑,聲音很冷,語調卻放得很緩:“聽說小杜的木傀儡上,有幾道你畫的符紋,畫得不錯,想來煉器,老夫願意收你。”

虞絨絨有些意外,駐足認真行禮:“謝謝蕭堂主,我很心動,但我還想再登一程試試看。”

“如果後悔,我這裏的門願意為你而開。”蕭堂主并不強求,只溫聲道。

他的聲音穿到雲梯之下滿山弟子的耳中,大家早就見到了虞絨絨幾次跌落再站起的樣子,再看到無數停在臺階上不能再起的同門弟子,幾乎以為虞絨絨就要答應了。

卻見虞絨絨收袖,再拾階,繼續向上。

陽光更盛了些,虞絨絨的前面也還有別人的身影。有人登的速度并不慢,粗略一數,好似竟然已經有七十多階,但沒有人可以将目光從虞絨絨身上移開。

崔陽妙也沒想到雲梯之上,竟然會疼成這樣,第一次站起來的時候,她的心中寫滿了放棄,但她再擡頭的時候,前方那道身影竟然還在向前,所以她也硬是就這樣從地上爬了起來,再跟上了虞絨絨的步伐。

“我以為我是在保護你。”她一邊奮力向前了一步,一邊苦笑一聲,喃喃道:“原來是我自作多情。

她再上前一階,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原來……是我在追逐你的腳步。”

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紀時睿苦苦支撐,卻依然重重跌倒在地。

臉色蒼白的少年眼中有些惘然,有偏執,他從此面上用力擡頭去看前面虞絨絨的背影,完全不能明白她是如何忍過這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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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樣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難道也曾經吃過什麽苦嗎?

不,她……知道什麽是苦嗎?

紀時睿确實從一開始就非常不喜歡虞絨絨,這樣的人像是他人生完全的對照組,生來就擁有他想要的一切,在知道她道脈不通的時候,他甚至不無諷刺地在想,那她就應該去安穩地坐她的大小姐,在這裏苦修作态,簡直令人作嘔。

直到虞絨絨居然能一符斷了紀時韻的劍。

再到此時此刻,連他都要咬牙強撐才能站起來,她一個道脈不通之人,卻竟然還能再站起來,繼續向前走。

紀時睿咬住下唇,直到有血的味道滲入唇齒間。

他不服。

他從心底裏不服。

這種不服幾乎要淹沒這個來自遙山府這樣極西之地而來的小鎮少年,再撐着他從地上爬起來,咬牙繼續向前而去。

至少……他至少不能在這裏輸給她。

不能輸給這個道脈不通的……廢人。

是的,廢人就是廢人,就算她能打得過紀時韻,在遙山府人的認知裏,不能修煉的,依然是廢人。

第五十二階臺階。

虞絨絨整個人都像是剛被人從水裏撈出來,她掏出一張符,将自己身上清理幹淨,再擡步上了一層,向着站在臺階上的某位教習一禮。

那位教習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道:“靈藥堂也不是不可以養閑人。”

虞絨絨腳步微頓,卻沒有轉過身來:“謝謝您,可我不想當閑人。”

這兩句話也同樣傳到了山下,再落入了無數人耳朵裏。

班言心神震動,緊緊抿着嘴,咬牙再登一階,再無意中看向身後,卻見許多眼熟的同門也在遙看着前方的背影,再攥緊雙拳,繼續向上走。

衛長老站在第一百階臺階處,如此向下看去,臉上雖然還帶着笑容,卻沉默了許久,再倏而開口道:“小花啊,你眼光不錯。”

耿驚花暴跳如雷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開:“叫誰小花呢!!我眼光當然不錯,我的眼光什麽時候錯過?!”

衛長老也不惱,只笑了笑,繼續道:“但我還是要阻她一阻,你不要攔我。”

耿班師罵罵咧咧道:“我倒是想攔住你,但選擇權又不在我這裏,你能攔住是你的造化,你若攔不住,可就不要再打什麽歪主意了!”

衛長老不置可否地一笑,再看着虞絨絨終于踏過了第七十層臺階。

雲梯之下,大家原本嬉笑與冷嘲的聲音越來越少。

登雲梯的外閣弟子衆多,卻早已有大半都橫斜在了臺階上,也有些人苦苦支撐,終于擇師,如此扣算下來,林林總總,還在上面行走的,竟然不過數十人。

有人終于問道:“往年中閣的錄取大約是多少人來着?”

“也就百來十人……往年我都覺得考試可太難了,以後我再也不這麽覺得了,考試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仁慈的事情。”有已經在中閣、來看熱鬧的師兄喃喃道。

柳師兄足足登記滿了好幾十頁紙,再擡起頭來看向周遭:“還有人要登雲梯嗎?”

半晌,有外閣弟子顫聲問:“敢問柳師兄,道脈不通之人,在雲梯上,真的會比其他人走得更難一些嗎?”

柳師兄想了想,慢慢掏出來了一張符,往旁邊一扔。

地上可容一人立于其上的半大石塊,轟然而碎。

“如果說,尋常修士在雲梯上承受的像是這樣的碎石之痛的話……”他在衆人愕然的眼神裏繼續道:“道脈不通之人,大約是三倍于此的痛吧。當然,我也沒有登過雲梯,就算要登,我也早已開脈,而有些東西,是無法用這種過于量化的方式來形容的。”

他打了個哈欠,又問了一遍:“還有嗎?沒有的話我可收工了。”

雲梯之下,還有人尚在猶豫,虞絨絨已經路過了無數橫斜在臺階上的同門。

有難以繼續的弟子聽到腳步聲,努力撐起身子,想看看究竟是誰還能繼續向上。

然後再在看到虞絨絨的側臉時,猛地睜大眼,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們想到了很多人。

外閣也不是沒有些才俊,那幾位所有人都看好、馬上就要煉氣中境、甚至極有可能已經中境了的人如果越過他們的話,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為什麽是她?

怎麽偏偏是她?

她……怎麽可能?

虞絨絨對所有這些目光習以為常,置若罔聞,眼前似乎只剩下了腳下的青色石階。

第八十階臺階。

道脈被啃噬的痛與癢習慣了以後,竟然也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虞絨絨擡袖擦幹額頭的汗。

山越高,霧自然越濃。

“虞師妹,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一道帶着些羞赧的聲音響了起來。

虞絨絨微微一愣,擡頭去看,竟然是談光霁。

對方看起來也并不輕松,卻也努力向她笑了笑。

這位談師兄在每一次她上下禦素閣的時候,都會有些結巴地與她說話,有些是笨拙的鼓勵,有些是善意的提醒。

虞絨絨是打從心底感謝他。

“我也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虞絨絨回了他一個笑容。

談光霁卻停了下來,任憑虞絨絨超過她,再向她的背影拱手輕聲道:“謝謝你。”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霧與風聲中,虞絨絨沒有聽見,她已經走到了第九十五階臺階,幾乎已經可以看見衛長老負手而立的身影。

她想就這樣站着休息片刻,身後卻傳來了另一道腳步聲。

崔陽妙有些不甘地看着紀時睿越過了她,卻到底道元沒有那麽深厚,雖然在登雲梯之前,撂話撂得洶湧,但此時此刻,她只是撐着自己不要倒下,就已經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哪裏還有餘力去阻擋對方。

紀時睿幾乎是拼着一口氣越過了虞絨絨,再在她面前的一階臺階處略略一頓,側頭看了虞絨絨一眼,心中從頭憋到尾的那股郁氣終于稍微消散了些許。

衛長老就在眼前,最後的幾階臺階竟然好似比之前的要輕松許多,紀時睿振袖向衛長老行禮,再在對方賞識和藹的目光中,與其他幾位已經登到了此處的師兄師姐見禮,然後居高臨下地看向了虞絨絨。

他覺得自己此前因為虞絨絨而起的些許心魔與陰影已經快要散去了,就算她也上來了,至少自己後上而比她快,起碼可以證明自己并不弱于這樣道脈不通的廢人……

虞絨絨對紀時睿的心聲和糾結毫不知情,就算知道,恐怕也不會太在意,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和別人又有什麽關系?

短暫的休息好,她繼續舉步而上,再一次被臺階周遭帶來的巨大壓迫感打倒在地,然後再重新站起來。

已是晌午,許多弟子怔然在山下站了足足半天,此刻見到虞絨絨終于快要到一百級臺階,心中不由得大動,擡手撫上自己的胸膛,只覺得心口震動,好似仿佛要看到什麽不可能的事件終于成真。

“她真的上去了!!!你們快看啊!!”

“天哪,道脈不通竟然也能做到嗎?那我……那我是不是……”

“我收回一切此前對虞師妹的評價,等她回來,我……我要向她道歉。”

“笑死,她登不上去你就不道歉嗎?你自己連上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噴別人的時候倒是很大膽。”

紀時睿輕松便上去了的五階臺階,虞絨絨卻走得很慢,就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山火海,要很努力,比其他所有人更努力,才能繼續前行。

等她終于踩在了第一百級臺階的時候,山下竟然有了一陣歡呼聲,目睹了她這般前行的紀時睿緩慢放下了自己此前的所有心結,覺得自己大約可以和自己和解,不再糾結于此事,避免真的成為自己修行路上的心結。

虞絨絨認真展袖行禮:“見過衛長老。”

所有人在莫名的感動與欣喜之餘,突然覺察到了有什麽地方不對。

行禮分很多種,有見禮,也有拜師禮。

此前所有到了此處的弟子,行的都是拜師禮,可虞絨絨……怎麽會只是見禮?!

紀時睿心道你們禦素閣人講究禮法,那個崔陽妙還因此呵斥了阿韻,看來也并非所有人都真的懂禮法嘛。

他清了清嗓子,好意提醒道:“你行錯了,應該是拜師禮。”

虞絨絨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又笑了笑,卻沒有改禮。

紀時睿愣了愣,心中充滿了疑惑。

不等他有更多的想法,衛長老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我聽說了一些事,看來你心意已決。”衛長老面容和煦地看着她:“我以為走到這裏,足夠讓你改主意,看來這次,是我自大了。”

“并非如此。”虞絨絨道:“只是……我只有這一條非走不可的路,僅此而已。”

“非走不可?”衛長老看向她的眼睛,仿佛在确認什麽。

虞絨絨笑了笑:“非走不可。”

衛長老身後的紀時睿猛地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荒謬之極,無法理解的事情,嘴唇微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逆天改命,天打雷劈。”衛長老微笑着看着她:“即使如此,你也要繼續向上走?”

虞絨絨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雙頰微紅,珠翠叮當,眼眸卻極亮。

她點了點頭:“那便天打雷劈。”

她複而擡足,與衛長老擦肩而過,再沖着恍遭雷擊的紀時睿微微一笑。

第一百零一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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