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化了雪原上的雪,再向前,當然就會遇見江流湖泊。
所以虞絨絨又一步落下時,聽到了身邊的水聲,再看到川流不息,彙入了面前的一汪湖泊。
湖光山色,湖邊有叢林,甚至可以聽到蛙鳴陣陣,見到小鹿從林中探頭,偶見生人,有些驚慌地轉身便跑,驚擾一池夜色。
月色很好,小鹿很好,湖中的荷花綠葉也很好。
但虞絨絨覺得自己不太好。
雖然和傅時畫在一起的時候,她勉強算是可以直面不渡湖了,但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的那種恐懼又浮現了上來。
要她面不改色地踩着這樣的湖泊前進,實在是太難了。
所以她又一次停住了腳步。
她試着閉眼,識海裏也确實有些符線,但那些線淩亂不堪,根本無法像是在雪原中那般,找到一個可以撥動的點。
所以她只能走到湖邊,駐足在自己身前的那一艘獨木舟上。
蛙鳴蟬鳴聲聲入耳,月色朗朗,疲憊的少女站在湖邊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睛閉了又睜。
她在說服自己。
說服自己坐上那艘小船,渡過這一面湖泊。
可湖泊一眼望去好似沒有盡頭,湖面綢濃仿佛被卷落便會重新暗無天日。
最關鍵的是,她不信自己上船後,真的能安然無恙地穿梭至彼岸。
于是在她眼裏,湖泊變成了汪洋,水面好似即将吞噬她的巨口,而那艘船,便仿佛引誘她前往不歸之地的某種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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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像她必須也只能登雲梯一樣,她別無所選。
她頓了又頓,停了又停,在山崖邊巴望的六師弟緊張地看着時間的流逝,不明白她遇見了什麽幻境,卻因為她臉上的神色而不由得捏了把汗。
直到虞絨絨終于還是一步踏上了船。
船很窄,很不穩,剛剛只夠一個人乘坐。船沒有槳,她才坐在上面,就開始自己前行,幾乎是眨眼間就完全進入了湖水中。
虞絨絨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
果然來路也已經被湖水淹沒,所以她的四面八方都變成了這樣的水。
水中很靜,蛙鳴在她的觸碰到船的一瞬間便消失,天地之間安靜到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
最靜的時候,自己本身的一切就會被無限放大。
所以此前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那種來自道脈的啃噬般的痛與癢都一并冒了出來,她再一次地想要抓撓自己的肌膚,但她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所以她握緊雙拳,努力地抑制住自己手指的沖動,直至指甲沒入掌心,再掐出一手鮮血。
啃噬的聲音越來越大,虞絨絨猛地從那種放大的感官知覺中驚醒,再聳然一驚。
……等等,感知,怎麽會有聲音。
她倏而睜眼,看向自己搭乘的小舟兩側。
舟下湖中,不知何時聚滿了樣式奇特的魚,那些魚長着過分鋒利的牙齒,正在啃噬她乘坐的獨木舟!
虞絨絨飛快俯身,一手撫過,木舟四壁已經多了四五張符,再握筆将幾張符連成一線,于是舟身前行的速度倏而變快,她伸手掏符,掏到一半,卻見魚群中突然有一只身形是其他怪魚三倍大小的魚躍然而起,向着她的面門而來!
這仿佛是某種信號。
散霜筆劃破空氣,勾勒出帶着劍氣的符意。
此前與紀時韻論道時,過渡使用淵兮的劍氣在她眼中無異于某種嚴重作弊,所以她只将劍氣控制在了一種微妙的程度,讓她稀薄的道元得以連綿成一線。
但此時此刻,她當然不必太過注重這些細節。
所以劍氣濃郁,符意淋漓。
怪魚被劍氣從中割成兩半,劍氣再帶着符意擴散到其他一并躍起向船身發起攻擊的魚身,密密麻麻的碎魚落入水中,血色染紅了這一整片水域,船行的前方卻依然不見盡頭。
木舟四壁越來越薄,縱使虞絨絨已經殺得夠快,筆下出符已經夠多,但縱使一只魚只能觸碰到木舟一瞬,如此多的數量,也足以終于在木舟上啄出一個洞來。
水開始滲入舟中。
這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
虞絨絨只能一邊應對那些不斷撲殺的怪魚,一邊眼睜睜地看着水注入舟中,沒過她的腳底,她的膝蓋,最後再将她徹底吞噬。
是那種……過分熟悉的溺斃感。
這或許是所有的恐懼中,虞絨絨最怕的一種。
但水淹沒過口鼻的剎那,她卻沒有閉上眼。
她看着湖水,看着獨木舟的墜入,看着無數怪魚鋪天蓋地般向她湧來,她已經分不清自己周身的痛,究竟來自體內道脈被啃噬,還是那些怪魚落在自己身上的尖牙。
既然這是一種必然,虞絨絨除了溺入其中,別無選擇。
黑暗。
近乎永無止境的黑暗與下沉。
黑暗與水聲占據了她的所有感知,她仿佛在這一瞬間回到了不渡湖底的監獄,這樣的溺水讓她開始思考和懷疑,是否自己如此拼命努力的盡頭,依然是一無所有,路歸原點。
有那麽幾個瞬間,她幾乎有點放棄抵抗,全身都徹底僵硬了起來,縱使是此前雪原的極寒,也未曾讓她如此刻這般麻木。
但這樣的麻木之後,倏而升起的,是憤怒。
還來?又來??
虞絨絨覺得自己的胸口有怒火在燃燒。
她都已經經受過一次了,為什麽還要再來一遍?
有意思嗎?
看到她這樣的麻木與驚恐,有意思嗎?
……有病嗎??
喜歡挖掘別人心裏最深的恐懼,再加以放大和複制,有病嗎?!
這樣的怒意席卷了她的全身,像是将她整個人都徹底點燃,再融化了她身體的僵硬。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在問她。
那道聲音像是耿班師,像是棋局中的臭棋簍老頭,像是衛長老,也像是無數她曾經只遠遠見過一眼的長老與閣主。
他們一起看向她,給予她無上的壓迫,再一并齊齊喝問道。
“你——為何要登雲梯?”
她為什麽要登雲梯?
不是為了所謂上了雲梯便可入小樓的傳聞,不是為了那份小樓弟子神秘無上的榮耀,也無所謂要向什麽人證明什麽。她登雲梯,從來都只是為了一件事——
虞絨絨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道:“我登雲梯,只為——逆天改命!”
話音落時,她猛地伸出手,劃在了湖中的某個虛無的位置。
近乎閃亮的符意從她手中乍現,符中的劍光幾乎照亮了這片黑暗,她怒火沖天地擰着眉頭,卻終于看出了這一汪湖泊、這一隅環境的真實意圖所在。
既然看穿,便如棋局得解。
她最深的恐懼就在這裏,而她既然敢走入這片恐懼,就敢用自己的手将這樣的恐懼徹底撕碎——!
湖底的水色濃稠,然而卻在被劍光點燃照亮的剎那倏而凝滞,再好似一張被刀劃開了一道的巨大幕布,終于露出了這樣巨大湖泊幕布之下的景象!
布後面是雲梯,是雷光交織,電閃雷鳴的雲梯。
雲梯有九百九十九階,虞絨絨過中閣,出雪原,撕湖泊,終于走過了一半的階梯,再入轟然雷霆。
衛長老在她走過一百階的時候,曾經與她說過,若要逆天改命,便會天打雷劈。
她撕開了自己最深的恐懼,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所以天雷落下,只為懲罰這樣不知好歹、不服天道之人!
烏雲漫卷,遮天蔽日,天地轟然,虞絨絨再換了一件幹淨整潔罩衫,施施然踏入雷霆破碎之中。
雲梯既然黑雲籠罩,天虞山脈上下當然不可能幸免。
那樣的黑雲喚醒了許多回憶,也喚醒了所有修道之人內心最深的、對雷霆和黑暗的恐懼。
修道,修的是順天道,順天意,一步踏錯,步步逆天,才會遇見雷劫。
修煉魔功之人才會招致天地轟然,逆天改命之人才會有如此天地浩劫。
劃過的閃電照亮了無數人的臉龐,亮起再滅的無數須臾裏,有人驚懼發抖,有人腿腳微軟卻兀自強撐,有人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也有人的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
雲梯入口之外的密林之中,一輛看起來格外寬大奢華的馬車不知已經在哪裏停了多久。
一個圓頭圓腦的小胖子從車廂裏爬了出來,怔然看着不遠處的雷光落下,輕輕吸了吸鼻涕。
一只手落在了小胖子的肩頭,輕輕拍了拍,正要說什麽,一道輕斥已經從車廂裏響了起來:“你們兩個,哭什麽哭?!那是她自己選的路,活該她被雷劈!她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
虞丸丸憋住自己的淚意,心道如果娘你的聲音裏沒有那麽多顫抖,這句話可能還可信一點。
虞父落在虞丸丸肩頭的手慢慢收緊,從他們這裏看過去,幾乎只能看到一個少女的剪影,但只要那道影子還在,對他們來說,便已經是極大的安慰。
天雷落下,浩大悍然,虞絨絨再次掏出了那口實在好用的大黑鍋蓋,在心底第無數次感謝了一番傅時畫,然後将鍋蓋頂在了頭上。
前一次她取鍋蓋出來的時候,是在幻境之中,無人看清她手中是什麽,但這一次,天上天下,無數人都怔然驚愕地看着她手中的東西,再看着雷霆驟落其上,卻好似打不穿那一層黑色的厚重。
六師弟張望了半天,終于倒吸一口冷氣:“大師兄居然把大鍋蓋送給了她,那不是他最心愛的寶貝嗎?”
很難理解怎麽會有人把黑鍋蓋當寶貝。
……除非他知道,這黑鍋蓋乃是南海之下的千年玄鐵錘煉而成,而這鍋身上所內刻的符紋與這樣的玄鐵組合在一起,才能堪堪抵禦住這樣的天雷。
又或者說,這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能夠抗住天雷的東西。
雲梯之下,有人窮盡目力才看清虞絨絨舉了個什麽東西,但也正因為看清了,所以才更加不可置信。
“鍋、鍋蓋……?”那人小聲迷茫道:“難道這就是真正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撐着鍋蓋緩步向前的虞絨絨卻并沒有大家看的那麽輕松。
天雷落下時,雖然古怪鍋蓋接住了大部分雷霆,但她的道脈卻無可幸免,那樣的轟然好似穿過了她的軀殼,直接擊落在她的體內,讓她經受了雪刀落下、怪魚撕咬後,本就已經傷痕縱橫疊加的身體更加不堪重負。
下一刻,她終于再次狠狠一個踉跄,跌趴在了臺階上。
意識越來越模糊,甚至體內那樣的痛都仿佛都無法再喚回她的清醒。
舉着黑鍋蓋的手軟軟落下,鍋蓋與臺階邊緣碰撞出一聲脆響。
疼,太疼了。
她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麽被那雷擊倏而抽空,而她好似只剩下了一具毫無用處的軀殼。
如果她還能夠仔細分析和思考,或許可以猜到一些什麽。
比如,天雷劈魔,而臭棋簍老頭在她的體內打入了那麽多棋子,那些棋子在她體內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地方悄然種下,再在此刻被天雷怒意蓬勃地發現,一擊劈碎!
既然要劈碎,那自然是真正的碎。
連同她的道脈,她的道元,她體內臭棋簍老頭種下的魔印……一并徹底碎裂!
臺階之下,有人驚呼,有人倏而站起。
但那道身影沒有再站起來。
六師弟怔然看着臺階上,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二師兄,再更加慌張地看向已經在雲梯之上守了很久的、背影沉默的大師兄。
這一刻,好似他身邊的那只斑斓聒噪的鹦鹉都倏而暗淡。
大家等了很久,雷霆稍歇,此夜無月,只有星光璀璨,雲梯上下卻無人離開,直到日出複現,朝霞遍布,将密布雷霆的烏雲撕開裂口。
躺在那裏的少女,依然躺在那裏。
就……到這裏了嗎?
……
虞絨絨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或許說,她并沒有昏迷,她只是在這樣的劇痛中,不斷地問自己。
就到這裏了嗎?
她明明已經走了一大半的路,難道就只能到這裏了嗎?
但不到這裏,又能怎麽樣呢?
她道脈已碎,神識已散,又能怎麽樣呢?
這一刻,她的腦海裏,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浮現了許多事情。
有虞丸丸胖頭胖腦的傻笑,有虞母一連串的呵斥聲和虞父好脾氣的賠笑道歉,有風雨連廊下跌落再濺起水花的銅錢與銀豆子。
有傅時畫輕輕揚腕,揮出的大把銀票,帶她直入雲霄看到的禦素閣三千裏仙域時輕笑的模樣,有二狗撲閃着漂亮的翅膀,威風凜凜站在淵兮劍頭的背影。
有崔陽妙怒氣沖沖罵了她一遭,末了卻還要擋在她面前為她揚鞭的決然,有談光霁每次在她上下禦素閣時小聲好意的提醒,還有杜京墨有些笨拙,卻一筆一筆在木傀儡上刻下的符線。
也有水花之下的黑暗深湖,她窒息地被束縛其中,麻木地了此殘生時,心中突然升起的不服。
對了,她不服。
她因為不服,因為覺得憑什麽,所以才看到了那本奇怪的書,看到了上面白紙黑字的關于自己的劇情,再回到了現在。
她的路當然不能止步于此。
一個漂亮的木盒不知何時從她的乾坤袋中跌落出來,再翻開了蓋子。
兩片斑斓的羽毛被風輕輕吹起,悄然落在了她身上。
道元散了,道脈碎了,但淵兮依然在她體內,而淵兮從來都輕輕地纏繞蔓延在她的道脈外緣,早就無比熟悉她的道脈本應如何勾勒,如何向前。
劍氣緩慢流轉,兩片羽毛融入她的體內,密山之上,小樓最頂的地方,道服破爛的老頭須發亂飛,慢慢閉眼。
近乎無窮的道元聚成一個點,再悄然沒入空氣中,在雷劫中穿梭許久,最後轟然打入了圓臉少女體內!
“三十萬靈石,你好賺。”耿班師仿佛再蒼老了許多,大聲咳嗽了起來,身形更佝偻了一些,臉上眼中卻都是愉悅之色:“你可真是太賺了。”
淵兮的劍氣重鑄了她的道脈,耿班師的道元滋潤了她幹涸的道脈,二狗的羽毛讓那些過于淩厲的劍氣逐漸柔和,如春風拂面,再真正成為了她體內的一部分。
躺在臺階上,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已經了無生息了的少女,突然動了動手指。
同一時間,此前在湖泊黑暗中的那道聲音倏而又響了起來。
“你可想好了,你要修什麽道?”
虞絨絨慢慢睜開眼睛。
她的腦中有些紛擾混亂地想起了臭棋糟老頭子此前在大笑中說的話和問她的問題。
他說,劍道要學劍,音修要弄琴,器修要掄大錘,丹修抱着那破爐子熏得頭暈眼花,刀之一道非百戰不立。唯有符之一道,不看經脈,不看境界,先問道,再修道。
他還問他,既要修道,可想清楚,她的道是什麽了嗎?
“我想清楚了。”她低聲道。
她出聲的同一時刻,天地風雲驟頓,山下無數弟子正要失望地離開,卻有人突然驚呼了一聲。
“天哪!你們看——!”
虞丸丸猛地拍打車壁,大喊道:“阿娘——!!你看!!”
天光倏而暗淡。
方才本來快要散去的雷雲重聚,形成了比方才還要更濃墨重彩的綢黑,金雷之色再次缭繞其中,遙遙對準了臺階上的那道身影!
而那道身影也終于緩緩撐起了身體!
“我想清楚了。”她又重複了一遍,臉上竟然帶了瑰若朝陽的笑容。
“我道為真。”
她重重一腳向前踩落,登上一階,繼續道。
“我要這世間的真實。這真實當照在所有人身上,照見所有人的不完美,照見每一個人都不應當被忽略的人生。”
雷霆落下,她不避不擋,自迎雷霆而上!
“我道為真,而所謂真,即是這個世界……本就不完美。既然如此,我的道也不必完美。”
她再一步向前,長發翻飛,衣袖烈烈。
“我願修這不完美的道。”
“因為——這就是我的道!”
天雷摧枯拉朽,一道又一道落下,烏雲吞噬了她的身體,卻不得不再次為她讓開。
她依然還是那個煉氣下境的小真人,道脈重塑,歪歪扭扭,痛楚不堪。
但她也确實找到了自己的道,再一步站在了自己的道門之外。
這事若是說出去,恐怕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是在癡人說夢,說不定還有人會大笑兩聲,說年輕人就是不一般,做夢都做得這麽狂野大膽不拘一格且不講基本法。
修行當然是翻山越嶺,雷霆萬鈞,拔劍問天,一步一個腳印,峻嶺雪峰再山巅。
但有時好似也不必那麽循規蹈矩,至少對于此時此刻在雷霆中穿梭的虞絨絨來說,世間的某些規矩已經煙消雲散。
雷霆之下,有人尚未內照形軀,更不知何為真正的煉氣,如何築基,卻已經将自己的所修之道,所行之路,看得清楚坦然,再無所畏懼地大聲告知天地。
所以她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