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人一生都被拒于那扇被稱為衆妙的道門之外。

窺不得道門,找不到所修之道,便終其一生無法踏上真正的修道之路。

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畢竟修道一事,對有些譬如修道世家出身的人來說,天生就是天經地義,不需要去想那麽多,只要道脈沒有大礙,用丹藥資源硬灌,也能灌出個真君來。

至于道是什麽,大多數人不會強求,畢竟劍道,刀道,琴道……也都是道。

這樣也可以入合道、再推開衆妙之門的話,似乎未免對那些窮極一生尋找修道意義的人來說,不太公平。

——天道确實在很多時候都不公,但在這件事情上,竟然難得公平了一次。

從很久以前起,修真界就一直流傳着一種說法。

對自己所修之道知之越細,越明确,所行就會越遠,同境界之中戰力就越強。

可說法歸說法,不是每個道君都會告知世人自己究竟所修為何,也不是每個論道勝利的人都會站在對手面前大喊自己修的是什麽道,所以這個說法……到底是沒有許多的實際案例來做佐證的。

因而時間一久,大家多多少少都忽略了這件事,加之論道之中有時也并不是完全靠自己,若是擁有足夠強大的靈寶的話,同境界裏自然占據很大的優勢。

但這并不代表這種說法不存在。

小樓樓頂,耿班師臉色慘白,氣若游絲,跌坐在了旁邊的藤椅上,蜷起雙腿,從乾坤袋裏掏了一大把靈石出來捏碎,這才堪堪穩住自己的心神。

這一切顯然并不多麽好受,但他的雙眸卻越來越亮,他擡手撫了撫自己稀疏的胡須,終于眉頭舒展,忍不住般發出了一聲暢快至極的長笑。

笑聲暢快肆意,但笑着笑着,他笑聲未頓,卻倏而擡起袖子,輕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虞丸丸的大力拍打下,用料極其結實的馬車也出現了一些搖晃。

虞母面無表情地從車廂裏探出頭,臉上已經有了怒容,想要呵斥虞丸丸兩句,卻在仰頭看到那抹身影重新站起來、重新穿梭于雷鳴之中時,有一滴眼淚劃過臉頰,再在華美的衣袖上泅開一小片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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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看!阿姐她……!”虞丸丸的聲音裏是掩飾不住的激動,甚至有些破音。

虞父老淚縱橫,開口想要說什麽,卻只發出了幾聲喑啞,原來竟是因為剛才太過大喜大悲而一時失聲。

虞母的表情依然平靜,袖子下的手卻早就攥緊又松,華貴的布料在她手下皺成了一張漂亮抹布,她遙遙看着自己的女兒跌倒再起,每落下一道雷光,被她下手揉皺的布料就多一塊,顯然這一身很快就要成為虞家夫人此生最皺皺巴巴的衣服。

但她卻渾然未決,只緩聲道:“嗯,知道了。”

半晌,她又慢慢道:“我都看到了。”

衛長老看着圓臉少女重新起身的背影,臉上的笑容依然溫和,眼中卻多少帶了一抹敬佩,輕聲道:“了不起。”

——這是他第四次對她做出了同樣的評價,話才出口,衛長老自己都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顯然對自己詞彙量的匮乏有了一定新的認知,看來再提高一點文化水平的事情刻不容緩,是時候搬上議程了。

不渡湖上,有越來越多的細密泡泡,這一刻,甚至好似連湖水都變得比往日清澈了些,引得平素裏從來不敢在此處降落的仙鶴疑惑曲頸。

禦素閣十八峰中,懸筆的那位長老換了一張紙,筆峰點墨,終于重新落筆在紙上輕輕一劃,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臂卻被身後的大力撞到,頓時在紙上劃出了一道歪斜難看的線。

這張紙又廢了,他擰眉側頭,卻見之前還興致缺缺,無聊地打着哈欠的那人,已經撲到了窗前,不可置信地看着山中雲梯的這一幕。

“她站起來了。你快看,她竟然從雷劫裏站起來了!她道脈通了嗎?我看不到,老曲,別畫了,趕快過來看看,你能看到嗎?”

“她既然還在登雲梯,那麽何必去看?”

執筆的曲長老卻沒有看他,只眉頭微皺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紙,想要将這張紙也扯碎扔掉的動作微微一頓,再在短暫的思忖後,落筆如風。

一道潑墨剪影逐漸在紙上浮現。

竟然正是在雲梯上繼續前進的那位少女。

這是曲長老所繪的最不完美的線條。

卻也是最完美的一幅畫。

崔陽妙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的尖叫溢出嘴邊,天地之間滿是雷聲,而她不想、也不願自己的聲音,驚擾到自己遠眺也只能看到渺渺背影的少女。

縱使她知道,對方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心意,但她就是覺得,不能也不應該打擾。

雲梯之下,原本已經要散去的人群重新聚集,再一起仰頭怔然而觀。

烏雲之下,有人長發飛舞,衣衫微亂,天雷亂轟,她自穿梭其中。

所有這一切,構成了一副過分撼人心魄的畫面。

有人似有所感,只覺得自己凝滞了多年的修為似是有所松動,也有人當場盤膝而坐,感悟天地道元,再睜眼,竟然已經突破。

談光霁一夜入煉氣上境,班言本來已經在第七十九階臺階處駐足,卻又咬牙再上二十一層,直入衛長老親傳麾下。

紀時韻看着那樣的天雷陣陣,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些,她低聲道:“阿兄,你覺得那樣的天雷……我能撐住嗎?”

沒有人回答她。

她有些疑惑地轉頭,這才發現自己的阿兄紀時睿臉色怔然,唇邊的血才幹透,卻也顯得唇色更加蒼白,整個人更加搖搖欲墜。

“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少年心神大亂,如此半晌,來來回回,只在重複這一句話。

紀時韻終于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不對,倏而擡手按住了紀時睿的掌心,一股道元順着她的手指渡入紀時睿體內,再觸碰到了他已然變得紊亂的道脈。

竟是已經隐約有了走火入魔的跡象!

刑罰堂的屋頂上,丁堂主看向葉紅詩:“已經太久都沒有人登過雲梯了,我都快要忘了此等瑰麗場景……對了,你當時用了多久?”

“五天。”葉紅詩笑了笑:“但我登雲梯時,已經金丹,然後被一道天雷劈碎了金丹,跌回了合道。雖說我那金丹不太成功,但也好歹是金丹。天雷啊,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你不用去迎接一番嗎?”丁堂主又問道。

“也是。”葉紅詩颔首,再起身。

小樓一側,在某處探頭探腦的六師弟開始極速計算時間:“不過一夜多一點時間,還好,還好,問道那一關就連我也昏迷了小半天,未來小師妹已經非常不錯了!如此一來,未來小師妹已經用去了四天五夜,她還有足足兩天一夜的時間來登接下來的一百來階,我覺得能行,絕對能行!”

三師姐粉衫輕擺,雙手背在身後,微黑的臉上也有了一抹笑意:“要有小師妹了,小樓裏的空房間也是時候要修整一番了。”

言罷,她十分和藹地看向了六師弟。

六師弟倒吸一口冷氣,從剛才的興奮裏回過神來,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吧?不是吧?不會吧?怎麽布置小師妹的房間這種事情,也要我來?我可是個不懂得審美的死直男啊!”

三師姐微笑道:“這是小樓傳統,你忘了嗎?你的房間也是五師姐給你布置的,你是對五師姐有什麽意見嗎?”

六師弟想到了被挂在刑罰堂門口亂抽的鞭子,再想到五師姐的紅衣烈烈,打了個寒顫,哪裏還敢再說話,哭喪着臉,一溜煙兒跑了。

有人歡喜,有人淚流滿面,有人揮筆成畫,有人怔然無語,有人觀這等數十年也罕見的場景而一夕悟道,也有人因不可置信心神搖擺而走火入魔。

小樓上屬于她的房間正在被精心布置,耿班師身形佝偻卻春風得意,不渡湖下容叔暢快大笑,願賭服輸,閉眼凝神,便準備真的将自己一生所學凝成一縷道元傳承。

有人從雲梯天劫中重新站起來了的事情已經随着風傳遍了大陸,無數傳訊符流轉于整個大崖王朝之中的每一個門派,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瓊竹派。

正在梳妝的燕夫人猛地轉頭,為她挽發的侍女猝不及防,不慎扯到了她的頭皮。

燕夫人“嘶”了一聲,挽發侍女已經驚恐地跪在了地上,以額貼地,瑟瑟發抖。

對方卻竟然就這樣披散着還沒有完全梳好的頭發,快步到了窗邊,一把抓住了來傳訊的那名弟子的領子,輕聲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虞絨絨登上了雲梯?”

那名弟子驚懼地看着面前的掌門夫人,先點了點頭,又拼命搖了搖頭:“她、她是在登!還沒登上去!”

捏着他領口的手微微放松,于是他得以說出了這句話的後半句:“但她已經登到了第——九百一十五階!”

燕夫人的眼神逐漸幽深,捏着那名弟子的領口愈發收緊,真君的靈壓無意中散溢出來,壓得面前弟子面色鐵青,難以呼吸。

“娘。”一道年輕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燕夫人的手倏而一松,重新挂上了一抹溫柔的笑。

來者自然是寧無量,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名被摔在了地上的弟子,聲音卻依然輕柔:“娘不必如此生氣,所謂小樓,不過是我想不去就不去的地方,也沒什麽稀奇。她能上去,便也上去了,對我們的大業沒有太大的影響,也說不定……反而是好事。”

……

大崖王朝無數人的心都系于一梯一人,甚至已經有人在打聽清楚了登梯者是誰後,開始考慮籌備重禮去敲元滄郡虞府的門,幾位世家的老太爺緊急拿出孫輩的生辰八字,準備找人上門試探一番婚配嫁娶。

但這一切都不是此時此刻的虞絨絨所考慮的範疇。

她不知梯下風雲,不知梯上變幻,她的滿心滿眼,依然只有面前的一方又一方青石臺階,以及天上落下的一道又一道天雷。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道脈似是與之前有所不同,卻也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同,但縱使她此刻因為疲憊而呼吸渾濁,她也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比之此前好似輕松了很多,每一次擡步所耗費的力氣似乎也小了很多。

她早就撿回了亂扔的鍋蓋,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木盒,隐約知曉二狗的羽毛或許有了什麽她現在還尚未可知的妙用,卻還不知道原來這樣就是道脈通暢的感覺。

畢竟要說通暢,其實也還有些勉強,被徹底劈斷再重連的道脈還十分脆弱,甚至連覆蓋于其上的淵兮劍氣都顯得比平素裏更溫和更小心一點,生怕驚擾了新生宛如稚兒的微薄道脈。

天雷好似比之前弱了一些,卻也可能是她已經劈啊劈啊就習慣了,虞絨絨不由得有些慶幸自己往乾坤袋裏放了足夠多的換洗衣衫,這才能夠讓她每被毀去一件罩衫,就能從乾坤袋裏掏一件新的出來穿上。

這樣一來二去,如此酷烈的天打雷轟,竟然好像成了某種她與天雷的換裝游戲。

去而複返的六師弟眼神發直,不太确定地問道:“我的眼睛沒問題吧?記憶力也沒問題吧?未來小師妹怎麽又又又換了一件衣服?”

三師姐絞着手指,有些赧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穿了多久,全靠清塵咒撐着的粉色衣衫,喃喃道:“已經三十二套了,這、這就是大戶人家嗎?”

說到大戶人家,兩人對視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落去了稍遠處、在最高一階雲梯上松垮坐着,背脊卻依然停滞的那道青衣金線的身姿上。

……

出身大戶人家、換到第三十八套衣服的時候,虞絨絨終于終于破開所有的霧氣,穿過所有的雷劫,狼狽卻絕不妥協地走過了九百九十八階雲梯。

然後她停下腳步,看向了站在最高處的那個人。

雲如車輪風如馬,雷雲終于有了潰散的跡象,風吹開了雲,再吹走了那些悚然的雷。

天穹之上,日光從這幾日連綿黑雲散開的間隙灑落下來,恰好落在雲梯至頂的這一隅,再慢慢擴大開來。

五彩斑斓的小鹦鹉振翅而起,紅色的頭毛炸開成漂亮的頭冠。

耿班師難得換了件新道服,雖然不知為何,再新的衣服在他身上便會帶上奇異的破碎感,但到底确實是一件新衣,他負手站在稍遠的一塊礁石上,眉頭微皺地看過來,眼中卻盛滿了笑意。

一位黃衣青年長身玉立在一隅,臉上雖然在笑,卻幽幽嘆了口氣:“看來到底是我輸了,紮不了師弟師妹們,只能紮自己試毒了。”

言罷,他向着虞絨絨點了點頭,然後向着自己的手臂一針紮下,再轟然倒地。

一旁踩着奇特滑板的少年和粉衫少女好似對這幅場景早就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竟然管也不管,只徑直向着虞絨絨的方向探頭看來,他們被拉長的影子裏,好似還有另一道曼麗的身姿。

眼熟的紅衣師姐剛剛從樹上翩然而下,沖她揚了揚眉,露出了一個英姿勃發的笑容。

而她的眼前,最高一級臺階之上,青衣金線的英俊少年席地而坐,長腿随意地搭落在下一級臺階,他發梢還帶着清晨露水的濕意,眉眼彎彎,再向她伸出一只手。

“你好,小虞師妹。”

虞絨絨擡手,落在他的掌心,再向前最後一步,踏上最後一層臺階,終于站在了九百九十九階雲梯的終點。

她擡眉一笑。

“是虞小師妹。”

——第一卷 ·雲如車輪風如馬·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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