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巨大石塊的落地聲與接連的爆炸聲混合在一起,虞絨絨來不及去看自己扯動的符線與那一串爆炸符是否對修為明顯高出自己太多的黑鬥篷人有效,她飛快地穿梭在符線之中,終于在爆炸的煙塵散落之前,抓住了阮鐵的袖子,将他向後拖去。

一點劍芒從塵埃中乍現,黑鬥篷眉目帶血,周身髒獰,長發披散,狼狽卻狠絕地向着虞絨絨和阮鐵的方向急刺而來!

虞絨絨避無可避,下意識從乾坤袋裏掏出了那口連天雷都可以抗住的黑鍋鍋蓋。

一聲脆響。

劍尖點在鍋蓋上,劍氣被卸去大半,劍雖穿不透那奇異鍋蓋,卻足夠将虞絨絨連人帶鍋整個掀翻!

黑鬥篷人看着那鍋蓋,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提劍便要再上,卻有幾道劍氣從側面斜斜而來!

虞絨絨有些艱難地翻身而起,擡頭去看。

是小笑峰的那幾位師兄。

小聶師兄與小齊師兄也不過築基上境修為,小韓師兄已經合道,但在敢醞釀如此大陰謀、翻手為雲覆手雨的黑鬥篷人面前,顯然十分不夠看。

但三個人沒有退後一步,死死擋在了她和阮鐵面前。

“鐵牛,跑!”小韓師兄冷聲道,他擡手擦去自己頰側的血漬,竟是在方才與黑鬥篷人的劍氣對沖中,已經受了點傷,他死死握着劍,目光幽冷地看着面前的黑鬥篷人:“還有你,虞六,少逞強,快點跑!”

阮鐵從滔天的恨與痛中猛地被驚醒,他看着虞絨絨拎着一口有些滑稽的鍋蓋,另一只手再有些吃力地擡起,按住了半空中的某一點。

看着三位在小笑峰敲詐了他一大筆,半勸半強迫、滿口打着為他好的旗號,讓他在某張不亟于賣身契的貸款合約上按了手印的師兄。

當時他啼笑皆非。

阮家世代從商,有些伎倆他早就一眼看穿,但他确實需要一些讓他可以在這樣的修仙門派也能不要太寒酸地活下去的靈石、而不是全數來自師尊與同門的給予……那對他來說,會更像是施舍。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雖然覺得小笑峰這群人實在奸商,但他是感謝小笑峰的。

高利貸可以還,但如果人的脊梁骨彎了,就真的很難再直起來了。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

小笑峰的這群人……竟然也是為了反過來給如他這樣貧寒之人一份體面。

他看着幾個人的背影,突然眼眶微酸。

所以他撐着自己早已搖搖欲墜的身體,也用盡全力站了起來。

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死。

誰能想到,他竟然會在臨死之時,還能感受到這世間的最後一份善意。

這個人間,終究是有溫柔的火的。

虞絨絨當然不可能跑,她的餘光看到七師伯提着的血繭越來越小,距離最內裏的那一層還差最後一步,顯然不可能騰出手來幫她這裏。

他的符意沖刷之處,早已血流成河,巨大的石塊将這裏砸成了真正的殘破廢墟,在七師伯怒意勃發的大開殺戒之下,還活着的人已經不太多了。

她還太弱小,縱使可以在其他金丹期的長老猝不及防的時候,一符割下對方的耳朵,卻也絕難篤定自己的符對面前的黑鬥篷人有效。

爆炸符也已經見底,只剩下了最後三張,很難對對方造成什麽威脅。

所以她在用符線割穹頂那塊巨大的岩石。

小韓師兄已經起劍。

是熟悉的留君三式的起手。

“千點淚。”他長劍攬起一地血色:“這一劍,為我浮玉山三千弟子的三千淚。”

劍意道盡無數哀思,千般憤怒,血池早已被炸得濺射了一地,但此時此刻,他攬劍而起時,那些血色卻好似倏而受到了某種感召,遲緩卻努力地從地上直起了身,再拼盡最後的力氣,彙入小韓師兄的那一劍中。

小齊師兄與小聶師兄對視一眼,也起劍千點淚。

阮鐵擦去額前模糊視線的血,緋紅糊了滿臉,他身形不穩,卻也一并起劍。

虞絨絨将鍋蓋扔回乾坤袋,一手割石頭,另一手起劍符,遙指黑鬥篷人。

千點淚灑。

是血紅色的淚。

黑鬥篷人嗤笑不屑,騰身而起,顯然已經極其不耐煩,只想在這一招之內将面前的幾只蝼蟻徹底碾碎。

然而血色濺射,宛如某種前赴後繼的星點之火,也如同撲火的飛蛾,在他的全身侵蝕出許多細碎血點,雖然不致命,卻足夠惱人且痛極!

黑鬥篷人一掌掀翻了小韓師兄,再以周身道元沖開小齊和小聶師兄。

強自沖到了虞絨絨面前的阮鐵舉劍向前,天生道脈的他在這樣恨意纏身,卻也感受到了人生真正暖意的時候,竟然原地連連破境,已入合道,甚至已經踩在了走入道門之中,凝出金丹的門檻上。

卻依然不是黑鬥篷人的一擊之敵。

然而千點淚的劍意卻沒有潰散。

劍意飄搖,卻有更多劍意從四周彙聚,那些劍來自三千浮玉山弟子的嗚咽與恨意,來自虞絨絨的苦苦支撐。

黑鬥篷人終于站在了距離虞絨絨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的眼中碧色大盛,輕蔑道:“蝼蟻。”

便要伸手去摘她的頭顱。

虞絨絨突然擡起了頭。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星點碧色跳動,而黑鬥篷人的手才向前幾寸,竟然便有一張好似要籠罩天地的黑白棋盤出現在了兩人之間!

黑鬥篷人所有的動作倏而一頓。

他睜大眼看向面前的棋盤,再看向虞絨絨眼中的殊色,來不及說什麽,卻見面前的少女臉上有了一抹奇特的笑意。

懸于山谷上空那塊巨大岩石終于松動,攜着雷霆之勢向着黑鬥篷人頭頂砸來!

黑鬥篷人自然不是毫無所覺,然而他所有的動作都被那黑白棋盤定住,而虞絨絨看向他的眸子中更仿佛有某種真正的居高臨下,竟讓他連躲開的想法都難以生出!

虞絨絨看着黑鬥篷人,手中捏了許久的劍符終于遞出。

留君三式的劍符沒入黑鬥篷人身上,她似乎看到那只明明已經肮髒的眼再向她輕輕一眨,再看到了自己遞出的劍意合着血色,将黑鬥篷人的心脈徹底攪碎。

“虞六師妹——!”驚呼聲從一側響起,阮鐵和小韓師兄翻身想要去從那巨石之下将虞絨絨拉出,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道身影倏而出現,在巨石落下的前一個瞬息,抓住虞絨絨的手,乘着所有的符與劍意,将她硬生生拉了出來。

一聲轟然。

巨石碎裂成無數碎塊,些許露出了被壓碎的黑鬥篷。

阮鐵手腳并用地爬上去,含着滿臉的血與淚,握着劍,再在上面狠狠地戳了幾下,每一劍都深深沒入,确認此人是真的死透了,這才穿着粗氣停手。

他有些想要回頭去看看虞絨絨,卻突然想起自己此時此刻恐怕過于狼狽猙獰,于是轉了一半的頭又生生頓住,化作了一聲再也難以抑制的悲恸哀嚎。

虞絨絨有些怔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讷讷道:“大師兄……?”

傅時畫臉上的僞裝都已經沒了,他頂着那張過分漂亮、此刻卻也顯得過于陰沉的臉,遙遙看了一眼拎着血繭伫立與半空之上的耿驚花,再掃了一圈周遭的血海,最後才落在了虞絨絨臉上,像是氣極反笑般,慢慢開口道:“你這是……打算同歸于盡嗎?”

虞絨絨當然沒有這麽想過。

她剛才确實知道那塊被她割裂的巨石正在落下,但她也知道,自己面前的那塊黑白棋盤足以割裂巨石,她或許會難以避免地被波及,受點傷,但絕不至于同歸于盡。

但所有這些話,在傅時畫過于恹恹的目光下,她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

傅時畫的情緒卻也只是一瞬間,他很快就閉了閉眼,将方才所有好似難以控制的戾氣收斂幹淨,再睜開時,他已經松開了虞絨絨的手:“這些人都該死嗎?”

虞絨絨颔首:“他們想複活魔神,葬送了三千囚徒……又或者說是浮玉山弟子的命,只為了做魔神孵化的養料。更囚禁了汲羅長老,強迫她墜魔,再化作棄世域,來掩蓋他們的罪行。确實是……十惡不赦,罄竹難書。”

傅時畫沉默片刻,眼眸更深:“這裏的符陣還能撐多久?”

“七師伯實在有些胡來。”虞絨絨看了看,有些憂心忡忡道:“最多還有一刻鐘。”

傅時畫颔首:“夠了。”

他側臉看了一眼虞絨絨:“以後學劍還是別找別人了,看好,這才是真正的留君三式。”

然後,他提劍,一步踏入了這樣的血河之中。

青衣金線翻飛,好似是撕扯開這樣濃重血色的唯一一縷清風,再帶下潇潇落雨,長河水流,千點淚流。

——以及更加幹脆利索的的殺意。

他明明也不是符修,卻過于翩然地穿梭于符線之中,有時他的劍意甚至還能輕輕勾動那些符,将兀自在這樣的血海中掙紮的剩餘的人全部葬送在了他的劍下。

阮鐵睜大眼,近乎怔然地看着傅時畫的劍,看着他的劍尖勾勒出的劍意,看那些在他的劍下散落的血色,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自己在何處,只覺得胸口所有的悶悶在這樣的劍中,竟然悄然散去了大半。

長河已去,落雨總會洗淨這世上所有的淚流與傷痛。

而他……也總要背負着他的這些命運,便是碎石嶙峋,便是血流成河,也要再向前繼續走。

一劍斬盡谷中人。

然後,傅時畫落在了距離耿驚花不遠的某塊礁石上,看着他身上的符意再落一層,終于将已經近乎薄若蟬翼的血繭徹底剝落開來。

汲羅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她的神色依然平淡,眼中的碧色也很深,卻終究停留在了被魔氣徹底淹沒的前一刻。

她或許已經不能被稱作是一個人了。

血繭吞噬了她的大半身軀,甚至她的脖頸上都盤桓着血色如曼珠沙華般的紋路,那些細密的支線幾乎要長到她的臉上,但她的指尖卻依然蒼白到近乎透明。

她就這樣看了耿驚花許久,唇角突然有了一絲微笑:“耿阿花,你怎麽都已經變成一個糟老頭子了?”

耿驚花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

向來嘴上最是不饒人的小老頭竟然一句話都沒說,只這樣近乎僵硬地站在原地。

汲羅突地笑出了聲。

下一刻,血繭徹底破碎開來,她的身軀散發出了某種過于明亮的色澤,整個人的靈體都從身軀裏解脫出來,勾勒出了廣袖長裙的溫婉女子模樣。

虞絨絨似有所覺,心中倏而一酸,臉上已經止不住地落下了眼淚。

汲羅如流水般從空中翩然而下,擡手擦掉了虞絨絨臉上的淚珠:“你知道我是誰嗎?”

虞絨絨喉頭酸澀。

“臨死之前,能看到小師妹的徒弟,能将我的一生所學教給你,我很知足。”她溫柔地勾勒着她的輪廓:“我是你的六師伯,我叫汲羅,代我向你的師父問好,我很想念她。”

“六……六師伯。”虞絨絨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她飛快擡手抹去眼中的淚,生怕淚水模糊了視線,會看不清記不住面前的汲羅。

耿驚花伫立在半空一動不動,聽聞這句話,卻慢慢閉上了眼,掩去了眼眸中的苦痛之色。

汲羅輕輕松開虞絨絨,再飄到了阮鐵和小韓師兄幾人面前,她的手撫過幾個人,他們身上的傷便已經徹底被治愈,她束手站在他們面前的礁石上,聲音溫和:“你們都很好,浮玉山的以後有你們在,我很放心。”

小齊師兄已經放聲大哭了起來。

靈光溢彩,汲羅的靈體劃過半空,在傅時畫面前駐足,仔細看了看他,輕輕“咦”了一聲,再擡手十分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六師姑。”傅時畫單膝跪地,認真向面前的女子行禮。

汲羅溫柔地看着他:“初次見面,便是如此場景,我實在慚愧。就送你一句話吧。”

傅時畫恭謹聽着。

“如果面前實在沒有路了的時候,就用你手裏的劍劈開一條。”汲羅柔聲道:“這條路不好走,但我知道你能走下去。”

黑發高束的少年身形微頓,再深深颔首:“是。”

汲羅于是輕笑一聲,終于騰身而起,她的身形比之前更加虛幻透明了一些,幾乎快要看不清她的輪廓。

她終于重新站在了耿驚花面前。

“耿阿花,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你。你也還算幸不辱我命,小樓從來都只會胡鬧的七師弟,也終于可以撐起一片天地了。”汲羅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她虛幻的身影再向前一步,在耿驚花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剎那間,兩人仿佛回到了那年小樓樓邊,梨花飄落之時,還是少女的汲羅撚起一朵純白梨花,悄悄別在了樹下酣睡的少年頭發裏,再在他耳邊大聲道:“起床了耿阿花!”

少年耿驚花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憤憤看向這位總是喜歡捉弄自己的六師姐。

對方笑意盎然,再彎腰擡手,在他額頭輕輕彈了一下。

“耿阿花的花,是梨花的花嗎?”

……

耿驚花顫抖着從自己的乾坤袋裏,掏出了一枝被道元包裹得極好的花。

是小樓梨樹開花最盛的時候折下來的梨花。

汲羅眼神微頓,她擡手想要接過來,然而她的手指卻穿過了那一枝花。

耿驚花的手顫得更加厲害,汲羅的笑容卻更溫柔愉悅,似乎沒有想到,自己臨死之前,還能看到一枝仿佛穿越了所有時間與空間,跨越到了自己面前的小樓梨花。

“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她輕輕笑了起來,上前一步,擁住了站在虛空中衣衫髒亂的小老頭:“不過,你可千萬不要自作多情,我真沒喜歡過你。”

“我魂歸天地,身歸浮玉山,心歸小樓。我已此生無憾,不必記得我。”

耿驚花伸着手,看着她的身影在自己的懷裏逐漸稀薄,再真正化作天地之間的一點流光。

許久,他的聲音終于喃喃響了起來。

“是梨花的花。”

“耿驚花的花,是梨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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