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齊師兄哭了很久。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能哭,明明眼睛都已經腫成了兩個核桃,居然還能再落下這麽多的淚。
知道自己經手過的那些與簽了小笑峰“不平等條約”、日子卻過得明顯越來越好的窮苦弟子們竟然大半都折在這裏了以後,他在哭。
見到那麽多平日裏或嚴厲不茍言笑或溫和笑意盎然的長老們染上了魔氣,再被血池中的血色反噬時,他在哭。
看到血繭中那抹溫柔的身影悄然散開時,他也在哭。
而現在,随着小韓師兄在小虎峰的廢墟上,在提劍為那三千弟子挖三千衣冠冢時,他一邊跟在後面修訂名錄,一邊還在繼續哭。
小聶師兄被他哭的心煩意亂,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結果也變成了一聲抽抽涕涕的啜泣。
兩個人的眼淚噼裏啪啦地往下砸,染濕了一點沙土,卻又很快就了無痕跡。
這裏是浮玉山。
西北總是如此荒蕪而幹旱,縱使有靈脈在山中流淌,卻也難以真正将這一方氣候都滋潤,更難以想象山外的千萬裏戈壁與沙海,難以想象那些靠天喝水種地吃飯的窮苦百姓。
人能做的事情總是有限的。
他們小笑峰用盡了全峰上下的力氣,才想出了這樣的法子,做出了這樣的排場,讓那些窮苦弟子體面地活下去。
卻未曾想到,他們身後,竟然也只剩下了與小笑峰簽過的這一紙條文。
小虎峰徹底被炸穿了,整座山峰碎得不能更碎,其中虞絨絨的爆炸符居功至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維系此處的小虎峰大陣的坍塌與汲羅的魂歸天地。
原本從來都靜靜占據着視線的一隅山峰突然坍塌消失,便是沒有向其他不知情弟子們明說發生了什麽,大家也都從不同尋常的氣氛,與突然消失不見了的太多位長老而窺見了什麽。
本就算得上是人丁凋零的浮玉山比之前更冷清了許多,虞絨絨和傅時畫從小虎峰走出來的時候,一位光頭的彪悍長老提着空空蕩蕩的金絲籠,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汲恒長老面露悲切:“汲羅她……終于解脫了嗎?”
出于此前所見的長老竟然真的沒有一個好東西的緣故,虞絨絨雖然知道他便是養了二狗這段日子的人,也知曉對方并不在現場,卻依然本能地後退了半步,身側的手已經做好了随時起符的準備。
傅時畫很自然地站在了虞絨絨面前:“您是?”
汲恒有些苦笑地看着虞絨絨的動作,顯然明白她此舉為何,他遙遙望向兩人身後,再長嘆一口氣,将自己身上的所有珠串都取了下來,一一放在了地上。
“我确實知道此事。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并非無罪。”汲恒開口道:“在有些時候,不出聲,便是某種程度上的從犯。”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會自請囚于不渡湖水牢之中,但現在,我想先……為汲羅收屍,再做一場生後的法事。”
虞絨絨微微皺起了眉頭。
對方的眉目之間,神态之中,都有濃濃的忏悔之意,包括他這樣摘下全身飾品法器的動作,也已經足夠表述他的決心。
如果沒有見過汲羅的模樣,沒有見過她如何被困在那血繭之中,虞絨絨覺得自己甚至可能都要被打動了。
汲恒再嘆了口氣:“本來要将我最心愛的阿花托付與人,但昨夜阿花也跑了,若是某日二位見到一只毛色鮮豔的小鹦鹉的話,還煩請多多照顧擔待。”
虞絨絨欲言又止。
再看着汲恒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了一艘過于眼熟的粉色小船,放在了金絲籠裏,一并遞給了虞絨絨:“有勞了。”
感受着那粉色劍舟上散發的熟悉氣息,虞絨絨很難想象自己的漂亮劍舟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自己手裏,沉默了片刻,再看向汲恒長老:“它不叫阿花,叫二狗。當然,結合一下,喊它狗花,也不是不可以。”
汲恒長老很是愣了一下。
“這艘粉色劍舟是我的,二狗是他的,金絲籠還給您,二狗從來不應該被困在籠子裏。就像六師伯也絕不應該被困在血繭之中……對了,您看過她哪怕一眼嗎?”虞絨絨輕聲問道。
汲恒長老臉色微變,他沒有接過那個金絲籠,卻顯然從虞絨絨的稱呼中意識到了什麽:“六師伯?你們……你們是小樓的人?”
“她的身後事有我們操辦,她的法事也有我們來做。如果沒能在六師伯尚有一線生機的時候伸出援手,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虞絨絨不避不讓看向汲恒長老的眼睛:“你想為她做身後法事,她……想再見到你嗎?”
汲恒長老攥緊了手指,怒喝道:“你又憑什麽來指責與我?!這裏是浮玉山,是我從小長大的家,當家裏所有人都決定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我的阻止又有什麽用呢?我除了逃避,還能做什麽別的事情嗎?!”
“至少你可以選擇……将這件事情訴諸天下。”一道疲憊沙啞的聲音從虞絨絨和傅時畫身後響起,耿驚花負手站在稍遠的地方,擡眼看了過來:“你分明知道汲羅的師承,倘若早一點知道,起碼……我還能抓住她的一片魂魄。”
汲恒慢慢閉上了眼:“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在場的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不想救汲羅。
不是沒有想過,将浮玉山密謀的複活魔神的這般可怖逆天之事訴諸天下。
但……這裏到底是他所在的師門,他愛着的浮玉山。
他不想看到汲羅死,也不願浮玉山被各門各派聲讨,成為衆矢之至。
所以他只有在痛苦中沉默,沉默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汲羅的解脫,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也是他的解脫。
耿驚花看了他很長時間,他手中的符意凝了又被他捏碎,碎了又倏而聚集,如此重複了數次,他終于沉沉嘆了口氣:“有時候,其實我也不想這麽了解她,畢竟我真的很想殺了你。”
“她不會怪你。而浮玉山還需要你。”耿驚花從廢墟上走下來,掠過汲恒身邊:“如果想要賠罪的話,不如自囚于浮玉山,收拾好所有的爛攤子,再重振浮玉山之名。我想,這才是她最想見到的。”
他微微頓住腳步,再掃了一眼虞絨絨和傅時畫:“還愣着幹什麽?走了。”
虞絨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小虎峰的廢墟,将金絲籠放在了汲恒身邊,一路小跑着追上了耿驚花的腳步,但她才走了兩步,卻又突然想到了什麽:“汲恒長老,為什麽要給二狗起名叫阿花?”
汲恒長老唇邊有了一抹苦笑:“因為……她喜歡花。”
她喜歡花。
天下那麽多花,他也不知道她喜歡的是哪一種。但花總是鮮豔缤紛的,所以他也喜歡顏色豔麗的事物。
再給那些東西取名叫阿花。
耿驚花的腳步似是微微一頓,卻又好似沒有。
虞絨絨心中到底還是有些酸澀,她飛快轉過頭去,追上了耿驚花的腳步。
傅時畫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大捧畫卷,放在了汲恒長老身邊:“萬無大牢所有的畫都在這裏了,東邊的三所是這幾幅。”
然後,他快走幾步,跟在了虞絨絨身後,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片刻,一只手突然遞到了虞絨絨面前。
那只手冷白漂亮,是握劍的手。
但現在,那只手的手心卻握着一把漂亮的珠翠寶石發卡。
虞絨絨有些愕然地擡頭去看傅時畫。
對方的目光卻只落在了她頰側平時珠翠叮當的地方。
他決口不提自己在那些茶室中搜尋了多久,也不說自己為了這幾個寶石珠翠而提劍架在了無數個萬無大牢的獄卒脖子上,逼問下落。
無數的話落在嘴邊,就只剩下了四個字。
“正好看到。”
綿軟的手指從他掌心取走了那些珠翠,虞絨絨對着陽光抖了抖發卡,再擡手重新戴在了自己頰側,輕輕搖晃出一片環佩玎珰。
“謝謝大師兄。”她笑吟吟看向他。
傅時畫擡手在她臉上輕輕拂過,虞絨絨這才恢複了自己原本的面容,他看着她頰側的小酒窩,突然輕聲道:“再說一遍。”
虞絨絨不明所以,卻還是重複了一次:“謝謝大師兄。”
傅時畫的心情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他的語調重新散漫起來:“不用謝。”
走在兩個人前面的瘦小老頭聽着身後的對話,眉頭雖然還是緊皺,唇邊卻也多了一點笑意。
此前在小虎峰的大陣轟然碎裂後,耿驚花便已經将此處的事情傳訊給了各大門派的掌門,如今已經過去足足一日一夜,已經有稍近的幾個門派疾馳而來,剛剛落在浮玉山的門口,與幾人剛好打了個照面。
禦素閣戒律堂的丁堂主神色肅然,大步匆匆而入,耿驚花看了虞絨絨一眼,虞絨絨會意地将那枚留影珠遞給了丁堂主,再簡單說了事情的經過。
丁堂主勃然大怒,神色更沉,卻在怒火燃燒之前,擡手輕輕拍了拍耿驚花的肩膀。
“節哀。”
浮玉山的事情自有丁堂主代表禦素閣出面處理,三人繼續向外走去,虞絨絨卻突然想起了什麽。
“二狗呢?”她頓住腳步:“我們是不是忘了二狗?”
話音才落,有人從路邊分開了許多枝丫而出,他身上依然全是傷口,頭頂卻踩着一只微胖而斑斓的小鹦鹉。
二狗振翅而起,陰陽怪氣道:“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竟然有人不等我就想要先走一步了嗎?二爺爺很傷心,二爺爺很失望!”
阮鐵神色疲憊,目光卻極亮,他先是因為虞絨絨和傅時畫與之前不一樣的相貌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兩人原來此前都是經過了易容。
然後,他認真向着三人重重一禮:“我……我想跟着你們學劍!”
耿驚花慢慢停下腳步:“為什麽要學劍?”
“我想報仇。我有太多的仇要報。”阮鐵咬牙,直白道:“而我的劍還不夠快。”
耿驚花沉默了很久,突然冷笑了一聲:“天生道脈了不起嗎?不值錢嗎?”
然後,他在阮鐵有些愕然不解的眼神中,冷哼道:“算你運氣好。我們正好要去梅梢雪嶺,這世上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更适合學劍,捎你一程也無妨。”
粉色的劍舟随風而起。
來時劍舟上有一位道袍破爛的老頭,一個道脈漏風的少女,一個沒了本命劍的少年和一只聒噪卻五彩斑斓的鳥。
去時,多了一個要複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