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爺,王爺!郡主醒了!”
一聲響亮的喊話,打破了萬籁俱靜的深秋寒夜。
鎮南王府望舒院內,守門的婆子哆嗦着打了個噴嚏,循着聲兒往燈火通明的建築裏看了一眼,這還不到寒冬臘月,屋裏就燒起了地龍。
往日倒不至于燭火燃至深更半夜,只是因為郡主意外落水,搶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幾近撒手人寰。
鎮南王心急如焚,難得在望舒院裏久留。
顧煙杪半睜着迷蒙的眼,有些茫然地凝視着拔步床頂部精雕細琢的雕刻與彩繪,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這又是何處?
她注意到如今的自己年歲尚幼,幼小虛弱的身體還在發着高燒,意識昏昏沉沉,連掀開厚被子的力氣都沒有,瀕臨脫水。
她張嘴企圖出聲,卻因為咽喉腫痛,嗓子幹得冒煙,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意識逐漸清明,顧煙杪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位身着玄色長袍的男人已走至她眼前,縱然風姿俊雅,卻難掩神色憔悴。
“杪兒,你感覺如何?”
鎮南王坐在床沿邊,語氣關切,親自喂她喝下熱水。
顧煙杪飲畢,這才覺得活了過來,不經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才注意到自己這雙細瘦的小手,不禁皺眉,小孩兒這身體也養得太羸弱了,誰家郡主會這麽病殃殃?
鎮南王随手将空杯給了丫鬟。
丫鬟接過後卻并沒有走,只是退了兩步,守在一旁。
原主的記憶漸漸蘇醒,顧煙杪整理半刻,才意識到她竟是穿進了一本曾經看過的小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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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書中炮灰配角同名,原身的父親鎮南王原是先皇太子,因主少國疑被叔父奪權,挂着活牌坊的名聲就藩南川,長子卻在帝都為質,一家子都過得茍延殘喘。
然而禍不單行,鎮南王的摯愛先王妃在生郡主時急産而亡。
他郁郁消沉許久,陷入陰影難以自拔,平日裏又公務繁忙,難免疏忽女兒,只能用金銀玉器補償,至少讓她擁有優渥的生活條件。
但郡主不過幼兒,怎會想到深處?
只覺得父親怪罪她害死先王妃,在父親面前循規蹈矩,低眉搭眼,活潑的性子也逐漸磋磨成逆來順受。
由此,這麽些年來,父女之間倒客氣得像陌生人。
總而言之,今日鎮南王遲來的溫情實在稀奇得很。
或許女兒險些落水溺斃,讓他再一次感受到失去家人的痛徹心扉,難免會對她耐心些。
不過轉瞬,顧煙杪卻已經思路明晰——絕對不能放過這次難得的機會接近鎮南王。
畢竟原書中,由郡主落水為起點,在京為質的世子也将被折辱而死。
鎮南王連番痛失愛子,查出元兇,遂揭竿起義,卻戰死沙場。
顧煙杪斂眸,再沒有置身事外的閑情逸致。
遲疑半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極輕:“我能與父王單獨呆一會兒嗎?”
她擡眸看他。
瘦削的臉上一雙杏仁眼,驚慌中又隐隐藏着幾分期盼。
鎮南王看她神情,明白女兒定是有話要說,便揮手遣散了四周仆從。
方才留下的丫鬟顯然極不情願,關門前隐晦地給顧煙杪遞了個警告的眼神。
她沒有回應。
這些丫鬟仆從們多有不對勁,不難知曉這是一位被輕視的郡主。
确認了房內無人,顧煙杪醞釀了半晌,待眼睛裏盡是淚意時,才委屈地開口:“父王,我害怕。”
“他們要害我。”她下意識地伸手去碰鎮南王的手指,見他沒有避開,便如同見到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我是被人推落水的。”
鎮南王一聽,臉色便沉了下來,他問:“他們?是誰要害你?”
“秋日水涼,我不願去湖邊玩耍,可他們說湖邊景好,非要帶我去。” 一滴淚水筆直地從眼眶落下,她情緒不穩,颠三倒四地描述。
思慮片刻,她按下心中猜測,只茫然道:“我不知是誰推我落水。”
聽罷此言,鎮南王眼中怒意翻滾,拳頭緊握,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謀害郡主?
顧煙杪抱住了他的胳膊,額頭抵在他的肩頭,眼淚簌簌而落:“我如今唯一能信的,只有父王了。”
一腔怒意忽然被澆熄,鎮南王驟然沉默,八尺男兒也難忍傷悲。
半晌,他擡起粗粝的大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是父王沒有看顧好你。”
顧煙杪眨眨眼,好似又想起什麽來,磕磕絆絆地說:“掉入水中後,我模糊聽見有人提到哥哥了……”
她停頓一瞬,又說:“可惜聽不太清,我不知何意。”
鎮南王沉吟片刻,若是牽扯長子,怕是不簡單了。
他心裏有了底,便掩下情緒,哄道:“杪兒不怕,這事交給父王去查,你先好好休息。”
這一夜,鎮南王一直守在顧煙杪床邊。
待她呼吸平穩,才吹熄了燭燈,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望舒院。
因着警覺的性子,這一晚她沒有睡好,次日很早就醒了。
她摸摸額頭,燒是退了,可身體還是虛弱不已。
正巧昨夜伺候的丫鬟端着水進門,見她勉強坐起身,便假模假樣地笑道:“郡主醒了?得趕緊穿上衣服,仔細着涼。”
她冷眼看着這位叫阿悅的丫鬟,根據原主的記憶,這就是推她落水的罪魁禍首。
——昨夜她對鎮南王假稱不知兇手何人,只是為了把這事兒引到哥哥身上,讓他明白王府已有蛀蟲。
心下琢磨着事兒,顧煙杪就坐着沒動。
阿悅擰了帕子,跪坐在床邊腳踏上,準備給她擦臉,冷不丁聽見一聲:
“你收了多少銀子?”
阿悅一愣,動作也停了,說道:“奴不知郡主在說什麽。”
顧煙杪伸手摘下她頭上一枚雕花銀簪子,掂了掂分量,戲谑道:“攢一年的月錢,就買個首飾,你可過得真奢侈。”
直到此時,阿悅才有點慌,卻仍強作鎮定地說:“奴攢錢買首飾,郡主也管不着吧。”
顧煙杪将簪子往床沿一磕,簪挺立馬彎了許多,左右是不能用了。
阿悅見狀,心疼得要死,說話語氣也有些沖:“郡主為何損壞奴的簪子?”
“你還記得你是奴?”顧煙杪把簪子往地上一丢,厲聲道,“誰允許你這樣對本郡主說話?”
“奴并沒有……”阿悅還想辯解,突然感受到一股抓力扣住她的發髻。
下一刻便感覺到脖頸間一片冰涼——
竟是匕首淩厲的刀鋒!
顧煙杪看了一眼手中鑲滿鑽石的匕首,覺得還不錯。
鎮南王尚武,這是他曾經送給原主的禮物,現在倒是便宜了顧煙杪。
前世的她也是個練家子,如今身體素質不佳,但虛張聲勢地吓唬個丫鬟倒是夠用了。
“奴不知做錯了什麽,郡主要因為一根簪子殺了奴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還是死鴨子嘴硬,畢竟郡主向來乖巧聽話。
況且,阿悅自覺虛長郡主兩歲,怎會被她拿捏住?
可此時,那刀刃已經沿着她細瘦的脖子,輕輕劃出了一道血線。
她情不自禁掙紮起來,卻導致刀刃便直接劃破了肌膚,鮮血汩汩而出。
清晰的疼痛感傳入大腦,阿悅立馬不敢動了,生怕傷口被刀子豁得更深。
而這時,她聽見顧煙杪因病而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你又為什麽,要因為一根簪子殺了我呢?”
阿悅仿佛被毒蛇纏繞,驚懼不已,猛地轉頭看向顧煙杪。
卻見她笑眯眯地退了半步,頗有些吊兒郎當地把寶石匕首在手上轉着玩兒。
這哪是個十歲小兒?這分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算了,看在你往日盡心侍奉我的份上,這次我便饒過你。”
顧煙杪笑起來的時候,杏仁眼都彎似月牙,清甜無邪,好似方才以死威逼的人不是她,“若有下次……”
她意味不明地摸了摸阿悅的眼睛。
阿悅脊背一涼,連滾帶爬地跑了。
看着阿悅的背影,顧煙杪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她細致地用帕子撫過匕首刀刃,将紅色的液體輕輕抹掉。
真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顧煙杪必然不會放過阿悅這個殺害原主的兇手,可她也只是幕後者布下的網中,并不重要的細枝末節罷了。
她能這般嚣張,必然在王府中有所依仗。
此時,一個嬷嬷敲門進屋,滿面慈愛地問道:“郡主,可要用早膳?”
顧煙杪認出這是郡主的奶娘,原主幾乎把她當親娘。
在無外人時,她們幾乎不以主仆相稱。
果不其然,奶娘看到仍坐在床沿的顧煙杪,熟稔地絮叨:“怎麽還披頭散發的?阿悅呢?”
“她不小心劃傷,處理傷口去了。”
顧煙杪乖巧坐着,任由奶娘為她梳了雙丫髻,綁上了紅楓色的發帶,與裙子同色系。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搖頭晃腦,嬌憨可愛。
“郡主可真好看,快去吃早膳吧。”奶娘笑眯眯地催促。
廳堂桌上已經擺好了各色餐點,顧煙杪上前粗略一看,滿目琳琅,有蜂蜜酥餅、金玉蒸糕、牛乳粥、酒釀圓子……
她興致勃勃地指揮奶娘:“嬷嬷,拿食盒将糕點全都裝起來,跟我走。”
“這是要出去吃嗎?”奶娘遲疑一瞬,還是照做,叮囑道,“外頭有風呢,仔細別入口。”
顧煙杪牽着奶娘的手,哼着小曲兒,出了望舒院的大門。
走着走着,奶娘注意到這是往王府主院的路,便皺了皺眉道:“郡主是要去找王爺?”
“對呀!”她對奶娘露出無辜的笑容,“昨天我與父王約好一同用早膳。”
奶娘一驚,脫口而出道:“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不同我說?”
剛說出口,她自覺失态,放緩了語氣找補道:“秋日風涼,這糕點都半冷了,王爺和郡主肯定吃了要鬧肚子,奴再去準備一份吧”
一邊說着,奶娘趕緊去拉顧煙杪,想要強行帶她走。
奶娘三翻四次地推拒,顧煙杪基本确定了飯食有問題。
“我不!我要找父王!”
她開始行使孩童的耍賴權力,大聲叫喊,企圖引起鎮南王的注意。
“杪兒,為何不進來?”
一聲呼喊讓顧煙杪回眸,便看見鎮南王站在主院門口。
“父王!”顧煙杪慶幸鎮南王來得及時,直接從奶娘手裏搶了食盒,提起裙擺奔向他。
鎮南王只覺恍然,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看到女兒歡欣鼓舞撲向自己的樣子。
眼底情緒翻湧,他不由自主地屈膝蹲下,将小女兒抱個滿懷。
這下連顧煙杪都愣住,她前世是孤兒,從未與人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
但她反應極快,立馬借花獻佛道:“我來送蜂蜜酥餅給父王吃。”
鎮南王順手就把顧煙杪抱起來了。
“呀!”一時間雙腳離地,她吓得倒吸一口冷氣,毫無安全感地抱住了鎮南王的脖子,緊張得渾身僵硬。
鎮南王的懷抱很溫暖,臂膀也很結實,顧煙杪卻一态反常地有些發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腦子裏全是土撥鼠尖叫的畫面。
直到走進主院,鎮南王向來威嚴的面容也透出淡淡笑意,垂眸打開她帶來的食盒。
看見鎮南王拿起酥餅,顧煙杪立馬回魂,喊着“別吃別吃!”趕緊伸手去搶。
搶到後,她又怕手上沾毒,眼疾手快地将那一小片酥餅丢進了院子裏的錦鯉池。
一條肥大的白色錦鯉立馬躍出搶食,可沒過多久,便翻着肚皮浮上了水面。
——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