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鎮南王的怒意仿佛氣吞山河, 聲音傳出去很遠。
不久前,他接到張烨然的軍報,字跡淩亂, 不難看出是情急之下所寫, 軍報提醒他有一支隊伍預備從宴平府一帶偷襲。
中部戰場的大軍會派隊伍回防南川,可速度怕是來不及, 輕騎援軍不眠不休地前進,怕是也要三兩日。
鎮南王根本未來得及部署防線, 宴平府遇襲的戰報就已經傳來,他當即下令駐守南川的兩萬五千名顧家軍全速趕往宴平支援,自己只留了五千親衛。
可未消多時,就得到了關口已破的消息。
或許前往宴平支援的顧家軍根本沒有遇上顧宜修一隊,後者狡猾地繞路, 再殺人封口, 一路暢通無阻地直接沖到了南川府大門。
并且用封地平民的性命來強迫鎮南王出面。
鎮南王得知此事時, 登時氣血上湧!
無論他此次起義成敗與否,這片土地上的普通平民皆是大魏的子民, 而二皇子顧宜修作為皇室宗子,竟然如此濫殺無辜!且不說他曾經還當了二十年的太子!
顧宜修這般氣焰嚣張地威脅鎮南王, 親衛們都不贊成他此時親自出征, 可顧宜修的軍隊面對城牆上的弓箭手卻毫不畏懼, 大刺刺地将平民擋在前方做肉盾。
一時間, 弓箭手們也投鼠忌器, 不敢輕舉妄動了。
也因為他們用平民做擋箭牌,南川府裏就算是有伏火礬庫存, 也不敢輕易使用, 爆炸範圍太廣, 哪怕投一個代價也實在太大。
鎮南王不可能對平民棄之不顧,同時他也并不畏懼與顧宜修正面對上,是以就算知曉來者不善,或許有個大坑在前方,他也義無反顧地登上了城牆。
此時他真正看到了南川府外血流成渠的慘烈場面,心痛至極,當即怒氣填胸地呵斥道:“顧安竟教出你這麽個草菅人命的畜生!就憑你,怎堪太子之位?”
天色陰沉,烏雲滾滾,淩晨的那場雨好似尚未落完,此時雷聲滾滾,暴雨又在蠢蠢欲動。
聞此言,騎着高頭大馬位居首列的二皇子頗有趣味兒似的仰頭大笑,他左手執刀,刀尖遙遙地指着鎮南王冷笑道:“是!你堪配,你我都是廢太子,誰也別說誰,可當初還不是叫本王的父皇得了大位?!”
“父皇饒你不死,已是不可多得的大大恩德,你這區區藩王,竟生了反意,真是癡心妄想!一家子不知好歹的賤人,今兒本王便殺了你,明兒再殺了你兒子,後天将你女兒送給北戎做軍丨妓!——哦,本王倒忘了,她本就是和親女,又有何差別!哈哈哈!”
越聽他嘲諷,鎮南王的面容便愈發陰鸷。
他不再浪費時間聽這故意激怒自己的挑釁言語,徑自打起前進手勢:“攻!”
随着又一聲劇烈的滾雷,南川府門大開,鎮南王身穿玄甲,領着人數不多的顧家軍親衛縱馬而出,氣勢洶洶!
鬥争一觸即發,旌旗獵獵,戰鼓雷鳴,兩軍陷入激烈的厮殺。
鎮南王一方的守城軍大多支援宴平去了,此時迎戰的親衛人數只有五千,遠遠低于顧宜修軍隊的人數,他們卻仍是奮不顧身地舉起刀槍向前沖鋒,甚至還要騰出心思來掩護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們毫無章法的抱頭逃竄。
而一馬當先的鎮南王亦是勇猛果敢。
他就算只是個藩王,也是身經百戰的藩王,在沙場上披荊斬棘的次數實在太多,此番于他而言不過小場面罷了。
早年間南川貧瘠,西涼也蠢蠢欲動,他從京城帶來的人手并不多,于是只能親自披甲上陣,一直等到張裕等心腹将軍被他一手提拔起來,能夠為他分擔,他才逐漸退居後方,專心理政。
而今他已不再年輕,卻仍然功夫在身。
他大喝一聲,如同銳箭般突破重圍,縱馬疾馳只朝二皇子而去,沖雲破霧的精鐵長丨槍順勢一卷,便與二皇子的左手大刀牽絲扳藤地糾纏起來。
二皇子連忙擡起左手提刀抵擋,兵器相撞發出尖銳的聲響,在整個戰場中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的反應迅速而敏捷,哪怕只有單手持刀,也可看出武功底子極為紮實。
眨眼間,兩人便是百招已過,互相拉扯進退,武力值竟然難分伯仲!
鎮南王暗自心驚,未曾想過二皇子的武功造詣竟有如此之高?根本不似傳聞中的二流水平。于是他有心試探,出招頻頻,速度也漸漸提了上來。
面對鎮南王氣勢卓絕的威逼招式,此時二皇子接招已經有些吃力,無可奈何地節節敗退,不禁萌生些許退意,瑟縮地往後撤去。
而鎮南王卻仍然穩紮穩打地且戰且進,雖然他知道對面的露怯大概率是誘敵之術,此時也确實在敵潮中陷得有些深,但他身旁仍有親衛相護,陣隊嚴謹,默契非常,因此也并不懼怕,只懸起心來,打算随機應變。
一片混戰間,鎮南王忽然眼尖地注意到了二皇子的右手,竟然深深地藏在袖中。
此番場景他不知為何心生怪異,卻無暇深想——他自是知道,顧煙杪将顧宜修的右手斬落了,可失去右手的人會是像眼前的二皇子這樣嗎?
鎮南王的麾下有許多殘疾的老兵,他們皆是為家國抛頭顱灑熱血的戰士,卻因戰場上受了重傷,勉強撿回一條命來,殘缺地活着。
然而總是有些小官慣會欺軟怕硬,貪墨貪到殘疾老兵的贍養金上去,以及陣亡戰士的撫恤金,從中抽了不知多少中飽私囊。
鎮南王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經常抽空下基層檢查,每年也會親去慰問。
這是他的兵,是為了江山安定才變成這番模樣,他作為一地藩王,妥善地贍養他們義不容辭。
可他見過那麽多缺胳膊少腿的老兵,卻從未見過二皇子這種胳膊尚在,卻一動不動的人——刻意得有些過頭了。
醍醐灌頂不過一瞬間。
鎮南王陰沉着臉冷哼一聲,倒江翻海似的掄起長丨槍,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朝二皇子的右肩胛骨突刺而去。
二皇子躲閃不及,本能地将右臂擡起抵擋,鎮南王的槍刃卻又驟然掃回,撕拉一聲便劃破了他的右手臂袖口——雖然只有短短一截兒,卻足以露出他的右手手背。
正如他所想,此人并非顧宜修!
這人見僞裝已然敗露,幹脆換了慣用的右手拿刀,出招立刻得心應手起來,方才的遲疑褪去,他攻擊得肆意,堪堪能與鎮南王打個平手。
鎮南王早已察覺情況不對,慢慢地想要後退,可面前此人卻如同緊緊纏繞他的毒蛇,如影随形,死死咬着不松,讓鎮南王無暇他顧,完全不能有任何的分神與後撤之意。
時間倏然而過,兩人之間又是百招過去,打得難分難舍。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鎮南王終于等到了那人的破綻,身體已經本能地奮力一擊!
此時的一念之差,或許就是生死之差!
長丨槍的尖端捅進那人的胸膛,鮮血噴濺而出,灑落一地。
而那人卻退也不退,只定定地看着鎮南王,臉上露出一個詭谲的微笑。
鎮南王見他笑容實在怪異,正要抽槍而走,卻聽到身後的親衛大喊一聲“王爺當心!”
從屍體上抽槍之力所需不小,他聽到呼喊聲,卻一時未來得及避過身去,便見那親衛直接舍身撲了上來,替鎮南王擋了背後從天而降的一刀。
那一刀極為狠厲,讓親衛當場斃命!
可刺殺者卻完全沒有撤退之意,他施展輕功,輕點一腳踢開了親衛的屍體,在電光火石間,另一柄大刀的利刃卻帶着比方才更加暴厲的力道,重重地劈斬下來!
——駕輕就熟得仿若那刀便是他的右手。
親衛的護駕給鎮南王有了瞬息的反應時間,他在微秒之間錯開身子,避開了要害部位。
可那刀實在太快,刀刃離開時,他的脊背已經豁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那一瞬間,鎮南王感覺到的并不是疼,而是冷。
仿佛冰雪未消的年末初春,他的熱血向外汩汩而流,而寒意卻肆意妄為地湧入他的身體,如同藤蔓一般發瘋攀爬。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到刺殺者挑起個張狂的笑容,對他道:“兵不厭詐,堂兄。”
鎮南王有種被戲耍的震怒,一時又覺得荒唐。
他着實中計了,這是一個精心布好的局,演的是請君入甕的戲碼。
他并非沒有識破陷阱,可他的所作所為是錯的嗎?又錯在了何處?是不該親征,還是不該上前絞殺方才狂言的“二皇子?”
而且脊背上的不過小傷,鎮南王早年征占,挂彩的次數多了去了,不過一道深些的刀口,又怎麽能阻止他繼續征伐的腳步?
鎮南王眼神微眯,舉槍便要回擊。
可這時,他的手臂卻忽而麻痹,連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未消多時,雙手便顫抖得好似連武器都握不住了,他愈發覺得頭腦發昏,搖搖晃晃間,整個人險些一頭栽下馬背。
他看見顧宜修燦爛的笑容,對他做口型道:“你輸了。”
竟是有毒。
顧宜修的刀刃……竟是有毒……
耳邊的喧嚣聲忽遠忽近,劇烈的疼痛感後知後覺地襲來。
鎮南王眼睜睜地看着顧宜修被掩護至很遠的地方,卻再也無力追擊。
而他身邊焦急不已的親衛們則用身體保護着他,拼死将他從戰場運回了南川府內,城牆處一直有軍醫候着,見狀趕緊上前為他醫治。
“這毒,是見血封喉。”軍醫神色凝重,“從樹林中采摘葉子,其汁水抹在刀刃上,從傷口進入人體……無藥可醫。”
鎮南王劇烈地喘息,而後轉頭開始嘔吐,整個人痙攣不已。
衆人揪心之際,此時他們卻聽見了不遠處的隆隆馬蹄聲,斥候欣喜若狂地回來報道,是支援宴平的軍隊回來了,南川府戰況的頹勢一下便被逆轉!
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可鎮南王的情況卻愈來愈差。
回援的軍隊中,有小将急匆匆地要來禀事,見鎮南王好似難以為繼,話到嘴邊有些遲疑。而鎮南王卻仍是用盡全力地下命令道:“彙報!”
小将神色一凜,行了個軍禮,而後面露悲怆地說道:“他們将宴平屠城了,但所幸時間緊迫,宴平仍有不少幸存者。”
短短的一句話卻如有千斤重量,砸得鎮南王眼前發黑,他強忍着痛楚與眩暈,半晌仍舊無言,最終只餘長長的嘆息。
他體力不支,不顧傷口地翻身躺在地上,凝望着烏雲密布的天空。
暴雨終于瓢潑而下。
震耳欲聾的雨聲模糊了戰鬥的刀槍嘶鳴,仿佛要奮力沖洗幹淨這個屍橫遍野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