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豆薏米茶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浮起了白霧,路上的行人影影綽綽,看起來不甚清晰。雨絲落在傘面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雨好像把傘下的人和世界隔開,獨獨辟出一片天地來。

朱鏡辭想身邊人想得出神,腳下沒留心滑了一下,被人扶了下手臂才免了摔得髒兮兮的窘态。

江忱予扶他的時候很克制有禮,隔着衣袖握住手臂,待人站穩後就松手退開。頭微微偏過來,提醒一句,“當心。”下颌線條流暢利落,眼底映着雨,有微微的光閃了一下。

“噢。”朱鏡辭乖乖站好,過了一會,伸出手動作輕微地在被江忱予扶了的手臂處碰了碰,覺得那塊的皮膚都要隐隐熱起來。

這個人是最典型的那種好孩子,朱鏡辭散漫地想,穿看起來就很柔軟舒服的T恤,對見到的每個人都伸出援手,天生的彎彎嘴角和長睫毛,像一塊無害的橙子味軟糖。

無端地,他感到牙有些癢,口腔裏也有津液分泌出來。

“是這裏嗎?”江忱予沒來過貓耳朵巷幾次,加之晦暗的天色,他站在黑黢黢的巷子口有些猶疑,用手臂輕輕杵一下身邊人,詢問道。

“是……吧?”朱鏡辭搬過來也沒多久,這邊巷子多且相似,他一時間也不敢确定。

“這是,疑問句還是肯定句?”

“肯定句……吧?”朱鏡辭底氣不太足地回答。

江忱予沒忍住,發出了很低的一聲笑,“你說是就是。”

那聲笑像是貼着耳邊擦過,朱鏡辭只覺得自己的臉“轟”地一下熱了。他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惱自己總是在這個人面前手足無措。

“我認得的。”他急急地往前走,想要證明自己似的,耳邊還泛着粉。

江忱予沒再笑他,跟着快走了兩步,雨傘往前遞了遞,更嚴密地把他罩在傘下。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巷子裏走,暮色很稠,巷子裏悄無聲息,只有兩盞路燈瑟縮地立在那裏,燈光映着密匝匝的雨絲,像是蝶翅上的鱗粉一樣閃閃發亮。

“喏,到啦。”朱鏡辭回頭,招呼江忱予,眉梢帶一點點得意,“就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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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黃色的光影投下來,被雨線切割着,零零碎碎落在兩人臉上。朱鏡辭偏着頭看他,燈光下,盈盈的笑意像某種流質,要漫出來。

像只偷到魚吃的貓咪,江忱予想。

店門口的招牌是木制的,顏色發烏,高高的門臉兒上并排挑了兩只紅燈籠,在店門口的空地上映出一片紅。起了風,燈籠晃悠着,那片紅光也顫顫巍巍地動。

店門口坐了位白胡子老頭,在門廊下靠着木頭躺椅打瞌睡。眼皮半搭着,看到來客人了,也懶得說話,擡擡下巴算是招呼。

江忱予盯着人打量,老頭兒面無表情,行動遲緩,像任何一個普通老人一樣,看不出什麽成精的跡象。他暗暗松了口氣,把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神鬼精怪勾人魂魄的典故排出去。

朱鏡辭在這裏吃過兩次,對店老板的待客之道見怪不怪。帶着人熟門熟路地走進店,邊往裏走邊同人交代,“爺爺,兩碗牛肉面。”老板也沒應聲,懶懶散散站起來,轉身去了後廚。

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店裏格外冷清,他倆倒成了第一波客人。朱鏡辭擇了角落裏一張桌子,桌面上存着積年的油污,黑黢黢的。江忱予頓了一下,察覺到對面人小心翼翼的目光,假裝若無其事地坐下了。

朱鏡辭從旁邊櫃臺拿了茶壺,拿過兩人面前的杯子,倒進熱水細細地涮了涮,又取了筷子依樣涮了,把杯子裏剩下的熱水潑到了門外。

“認識一下吧。”朱鏡辭很端正地坐下,眼裏透一點狡黠,“我叫朱鏡辭,鏡子的鏡,言辭的辭。”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江忱予下意識念出來,話語出口後有些後悔,這句詩寓意實在不怎麽好,自己冒冒失失說出來,總顯得不禮貌。

“這樣嗎?”朱鏡辭若有所思,嘴角挑了挑,勾出來一個笑,“聽起來不像是什麽好意頭。”

也是,連出生都不被期待的人,又怎麽能指望着誰在自己的名字裏放什麽美好的願想呢?

“其實我又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不太通。”朱鏡辭注意到江忱予微微蹙起了眉,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摩挲着關節內側那顆小痣,“如果是這個典故,那該叫朱辭鏡才對。”

“所以,”江忱予的眉宇舒展開,壓低了聲音,像是和他交換一個秘密,“鏡辭的意思應該是‘鏡子說的話’。”

“鏡子,說的話?”朱鏡辭一臉怔然,擡眼看着他。

“有沒有看過《白雪公主》?”

“沒有。”朱鏡辭局促地摸了摸鼻尖,覺得自己顯得有些傻氣。

“這個故事裏面呢,有一面魔鏡,全世界是事情它都知道,而且只會講真話。于是,有一位王後,她每天都對着鏡子問,魔鏡啊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魔鏡就老老實實回答說,是你的女兒,白雪公主。”

“所以你看,鏡子是不會撒謊的,”江忱予嘴角翹着,用哄小孩子的語氣溫柔地對他講,“你名字的寓意,一定是希望你成為一個誠實的好孩子。”

“是這樣嗎?”朱鏡辭問出口的同時又覺得多餘,是不是有什麽要緊呢?不管這個名字誕生之初到底蘊含着什麽,現在有人為它想了這樣好的釋義,而且是為了不讓他難過而努力想出的,這已經足夠了。

“當然,一定是這樣。”對面人的眼睫半垂着,很乖地坐在那裏,江忱予不自覺地把聲音放輕,像是怕驚醒了陽光下打盹的貓咪。

“那我知道啦,謝謝你告訴我。”朱鏡辭擡眼,眉眼彎彎,這次是真正的笑。

“你叫什麽呢?”一開始報了自己的名字就是為了光明正大打探對方的,結果繞了一圈險些忘了。

江忱予的臉上難得露出些躊躇的神色,朱鏡辭心裏驀地一沉。

“是……不方便說嗎?沒關系的。”他小心翼翼地開口,眼裏的失落在燈下卻遮不住。

“不是的,你別誤會,”江忱予連忙解釋,有些苦惱地在桌子上點了點,說,“我寫給你看吧。”

說着調轉筷頭,蘸了剛剛朱鏡辭涮杯子時灑出來的水,一筆一畫寫在桌面上。

朱鏡辭湊過去瞧,他寫字時表情變得嚴肅,抿着唇,懸着手腕,規規整整,一絲不茍,渾不在意筆下是雪白的宣紙還是餐館積年油膩的桌面。

雖然工具簡陋,桌面上三個字仍然能看出卓然的風骨。朱鏡辭瞧在眼裏,就懂了這個人不肯開口直接說的原因。

“江 chen yu ,很好聽的名字,”他帶着笑輕聲念出來,朝對方眨眨眼,“也好看,沉魚落雁呢!”

“……”江忱予扶了扶額,“知道就行,也不必點出來。”

“唔,好吧,”朱鏡辭應得熟練,想起了什麽似的,戳了戳江忱予的手臂,做壞事的心思明晃晃地挂在臉上,“你剛剛才講了故事,現在要不要來問問魔鏡?”

江忱予猜到他要做什麽,對着他貓兒一樣的眼依舊拒絕不了,好脾氣地問道,“魔鏡啊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當然是您了,我親愛的殿下。”朱鏡辭臉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在暖黃的燈光下幾乎要發出光來。

牛肉面上得及時,裝在青花高腳瓷碗裏,乳白的湯頭,牛肉切成大粒,分量很足,紅油澆在面上,撒着蔥花香菜。江忱予看着,後知後覺地感到了餓。

撩了一筷子放進嘴裏,面煮的很筋道,湯鮮味濃,牛肉也炖煮的很入味。熱氣好像浸潤到每一個毛孔裏去,暖洋洋的。吃肉管理三二伶衣柒伶;柒衣寺六

朱鏡辭把桌子上一個小碗朝他推了推,“老板自己用牛油炸的辣椒,很香的,加一點看看。”見他還有些猶豫,哄騙着勸,“一點都不辣的,試試嘛。”

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像是糖漿澆在了蘋果上,黏稠地拉着絲,色澤金黃,引誘着人總想去嘗一嘗。

江忱予試探着加了半勺辣椒,只吃了一口就被辣的皺眉,瞧着朱鏡辭,目光裏是淚汪汪的譴責。

朱鏡辭在一旁笑得過分,又忙提着茶壺倒了杯茶,讨好地推到人面前。杯子裏的水透着紅色,江忱予帶着探究地打量。

“是紅豆薏米水。”朱鏡辭開口解釋道,“紅豆薏米在鍋裏幹炒,喝的時候舀一勺沖水就好。”

江忱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有股奇異的香氣,意外地很好喝,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看在這個的份上,不生我氣好不好?”朱鏡辭趴在桌子上,假裝哭唧唧,江忱予覺得他看起來有點像一個流淚貓貓頭的表情包,每次許木木要拜托他幫忙,都喜歡給他發這個。

“對不起嘛,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次,求你了,小魚兒!”見他不回答,朱鏡辭又說道。最後的兒化音拉的好長,尾音甜膩膩的,聽得人心頭發癢。

江忱予有點手足無措,他沒聽過哪個男孩子這樣說話,像撒嬌的口吻一樣。“那你下次不,不要再這樣了。”江忱予結結巴巴地說,末了又補上一句,“也不要這樣叫我。”

朱鏡辭手肘支在桌子上,單手撐住下巴,嘴角微翹,很狡猾地笑,露出幾顆白牙,“怎樣叫你呀,小魚兒?”

雨逐漸變小,淅淅瀝瀝。白胡子店主又坐回了門廊下開始吧嗒吧嗒抽煙,他抽的是很古老的黃銅煙袋,細長泛着光澤的煙管,煙絲很緊實地塞上一鍋,點着之後,在黑夜裏就是橘紅的一個小圓點,随着老人的呼吸明明滅滅。

這實在是個很好的夜晚,朱鏡辭看着晶亮的雨絲想,适合相識,也适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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