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貓糧
接他來的車還停在門外,保镖守在車前。見他出來,恭恭敬敬地打開了後座車門。
“我自己打車走,不用你。”朱鏡辭看也不看他,徑直走過。
他對一切和朱家有關的人都感到厭惡。這些人出現在視野裏,就仿佛在一遍遍提醒他,那樣光風霁月的未來,他是怎樣無能為力地失去的。
保镖微微躬身,并不肯讓步,“老先生吩咐過,一定要保證您的人身安全,務必親自把您送到醫院。”
朱鏡辭心中油然升起了巨大的荒謬感。那些隐藏在暗處的威脅,那些會害了自己性命的風險,不正是朱老爺子帶來的嗎?
他将自己推到明面上,豎成了所有人可見的靶子。等到冷箭傷到了自己,再站出來,名正言順地把自己拉進這個家族鬥争的漩渦裏。
這計劃做得無可挑剔,即便彀中人知道自己成了棋子,為了想要保護的東西,也無法反抗,只能咬鈎。
他嘲諷地提了提唇角,只覺得齒冷,不願再多與保镖糾纏,一言不發地坐進了車裏。
車輛在路面上平穩地行駛。保镖從後視鏡中看了朱鏡辭幾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終于開口道:“您不要一味同老先生置氣,其實他還是很關心您的。”
朱鏡辭坐在後座,手臂松松搭在大腿上,頭向後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睛,并不答話。
保镖看他沒有出言反駁的意思,便繼續說道:“您當年出生的時候,老先生是打算把您抱回來養的,只是您母親不同意才作罷。”
他說着,恍惚好像聽見後座的人嘆了口氣,只是太輕,他又疑心只是自己的幻覺。
豪門裏的家務事,他是無權置喙的。只是想着既然朱鏡辭最後做了選擇,那他略說些好話,如果能改善些朱鏡辭對老爺子的成見,緩和下二人的關系,那朱鏡辭往後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話說得再狠,眼前的朱鏡辭也只是十來歲的少年而已。
不過他終究是外人,只能點到為止幾句,看朱鏡辭一直緘默着,便不再說話,專心開車了。
朱鏡辭坐在後座,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腦中被剛才聽到的話攪得一團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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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镖說的關于朱老爺子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這老人殺伐半生,早就不存什麽憐憫之心。今日種種,為的也只是他身體裏留的那點血而已。朱家嫡系的血脈流落在外,說出去終歸是不好聽的。
他在想那話裏提到的母親。
當年是母親不同意,自己才沒被抱回朱家。她為什麽不同意呢?
為什麽要堅持自己養孩子?明明已經有了大筆錢財傍身,把孩子丢給不負責任的丈夫,自己一走了之不好嗎?
大概在那時,她對自己的孩子,也有一點點愛存在吧。只是因為那點愛太少,過早地在生活的苦難裏搓磨幹淨了而已。
愣神的功夫,車子已經停在了醫院門口。保镖先一步下車,彎腰替他打開車門,手掌在門上微微墊着,十足恭敬的姿态。“老先生讓我向您轉達,您的要求他會滿足,但也請您盡快履行和他的約定。”
朱鏡辭的臉色冷了下來:“你回去告訴他,我說過的話自然不會忘,不需要他來催我。”
“老先生也是為了您的安全着想。畢竟您在國內多呆一天,就多一份危險。”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讓他收好那些小心思,管好自己那幾條狗再說。”
“您至少要給我一個時間,我回去也好向老先生交差。”
朱鏡辭擡頭看向不遠處的醫院大樓,眼中的水光閃了一瞬就被他藏了起來,聲音低低地開口,“再等等,至少……讓我再看看他,看他醒過來。”
朱鏡辭接到電話的時候,剛剛走進一樓的門診大廳裏。鈴聲刺耳,他顫着手指,滑了幾次才點開接聽。白薇在電話那頭,聲音帶着哭過的悶澀,她說手術已經結束了,可江忱予還沒有醒,被直接推進了ICU。
手機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啪地一聲響。朱鏡辭愣愣地維持着接電話的姿勢。白薇在電話裏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卻不明白。他站在人群熙攘的大廳裏,外面是烈日炎炎,他卻覺得渾身發冷。
身後行色匆匆的人路過,蹭過他的肩膀,那人懷裏的小孩子猛地哭起來,哭聲尖利,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彎腰揀起地上的手機,慌亂地跑到旁邊電梯處按了按鈕,擡頭看了一眼,發現電梯顯示還在十樓。轉頭沖進旁邊的樓梯間。
他拼命地往上爬,一步跨三個階梯。一邊爬,一邊小聲地念叨,“沒關系的,做手術沒醒很正常的,對不對,很多人做手術都會進ICU的,只是睡一覺,麻藥過去了就會醒的,肯定會的。”
他顫抖着聲音,一次次安慰自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敢去想別的,只有一個念頭,要馬上見到江忱予,要馬上看到這個人才可以。
江父和白薇守在ICU門口,聽醫生在交代事項。白薇已經哭了半日了,渾身沒什麽力氣,踉踉跄跄地站不穩,被江父扶着肩膀。她前半輩子家庭幸福,丈夫溫柔,兒子懂事,從來沒為生活操心過。陡然出了這樣的事故,只覺得六神無主,天幾乎要塌下來。
朱鏡辭站在一旁陪着,默默聽醫生說話。末了,看白薇狀态不好,對江父說:“叔叔,您帶阿姨先去休息吧,這裏我守着就行。有特殊情況再通知您。”
“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回去吧,這裏我安排人就好。”江父難得的溫和一次。
“我想再陪陪他,”朱鏡辭搖了搖頭,勉強牽了牽嘴角,“萬一他一會兒醒了呢?看不到人該害怕了。”
江父嘆了口氣,似乎想摸摸他的頭,又覺得不太合适,最後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病房外只剩了他一個人,他靠在門上,透過上面的玻璃看躺在病床上的人。裏面的人戴着呼吸面罩,全身插着各種各樣的管子,雙眼緊閉,脆弱的仿佛碰一下就要碎掉了。
看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指,按在玻璃上,在上面一點一點描繪着江忱予面部的輪廓,假裝好像能碰到他的臉頰似的。
他不吵也不鬧,趴在玻璃上,很小聲地和裏面的人說話,像是枕邊私語一樣溫柔。
“你還不知道呢,你剛剛在手術臺上大出血,把醫生都吓壞了。醫生還要去血庫緊急調血,輸了4000ml給你,才把你救過來,好危險啊。”
他歪歪頭,像講一個秘密一樣悄聲笑着說:“為什麽我當時不在呢,我們血型是一樣的诶,那我就可以給你輸血了。”
“這樣你的血管裏流着我的血,我們就算是完全在一起了,再也分不開。說不定你還會更喜歡我一點。”
想了想,又說:“還是算了,不要更喜歡我了,我馬上就要走了,你太喜歡我該怎麽辦呢,我就舍不得走啦。”
他站累了,靠着門邊坐下,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話:“要不你幹脆像電視劇裏那樣,受了傷,一覺醒來,就失憶了,只把我忘掉,重新去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好不好?”
“等有一天,等我回來了,我再假裝成一個陌生人來追你。”
“這樣好像也不好,你好難追的。我那時候追你,就追了那麽久,還是你開了後門我才追到的。萬一我再回來,你不肯給我開後門了,我這麽笨,追不到你了可怎麽辦呢?”
“該怎麽辦呢,小魚兒,是讓你喜歡我好,還是不喜歡我好。”
“要不你還是喜歡我吧,不要多,一點點就好。一點點就是,我不在了你就不記得,看到我了就會喜歡我的那種。”
“你要是醒着,肯定又要說我異想天開了,說不定還要怪我說話不算數,明明答應過你卻還要自作主張,一生氣就不理我了。”
“可我沒辦法了,小魚兒,老頭子讓我去國外,他讓我去上學,回來好繼承他的家業。”
“我對那個破公司一點興趣都沒有,可是如果我不去,不往上爬,不站在一些人頭上,他們就會傷害你。我沒法看着他們來害你,讓你再這樣躺在床上。”
朱鏡辭覺得自己臉頰有些涼,伸出手,摸到了滿手冰涼的眼淚。他怔怔地看着:“我怎麽又哭了呢?我都沒有感覺的呀。這真不是好習慣,以後見不到你了,難過的日子有那麽 多,總是哭怎麽行呢?眼睛哭瞎了還怎麽回來見你呢?”
“我走了,你就要一個人養貓了。對不起哦,不是故意讓你當單親爸爸的。好在江小豬很乖,也很粘你,只是吃得多,還比較好養。”
“我答應了老頭子,最多一星期,就要走啦。小魚兒,你乖乖地睡,睡飽了就早點醒好不好?至少,讓我走之前再見見你呀。”
他趴在門上,實在忍不住,小聲地啜泣着:“求你了,小魚兒,快點醒過來吧。”
整整一周,除了吃飯和必要的休息,他就守在門前,怔怔地看裏面沉睡着的毫無知覺的人。
他有時候忍不住要笑話裏面躺着的江忱予,“你是睡美人嗎?睡了好久呀,比我還能睡以後你再也不能說我睡懶覺了。”說着說着卻又忍不住要掉眼淚。
哭吧,他想,把眼淚一次性掉光好了。等到了沒有江忱予的地方,就再不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