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水

江忱予是在兩天後醒來的。

術後的虛弱使得他幾乎沒什麽力氣保持清醒,短暫地醒了一小會兒,又阖眼昏睡過去。

一直到了傍晚,他才算勉強恢複神智,只是身體狀況依舊不樂觀,開口說話都勉強。

他睜開眼,目光很緩慢地從圍在身邊的人臉上掃過,看到了一向冷面的江父臉上遮不住的驚喜和激動,還有眼裏含着眼淚的白薇。

沒有他救下的那個人。

“朱鏡辭……呢?”他艱難開口,因為昏迷了太久,聲音滞澀,像是揉了一把沙礫。

白薇急忙起身,用棉簽蘸了溫水,輕輕塗抹到他的嘴唇上,“江江乖,現在還不能喝水,先忍一忍。”

江忱予沒得到回答,眼睛看着白薇,固執地又問了一遍。

“他……”白薇表情有些猶豫,似乎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掩飾着去拿水杯。

江忱予端詳着她的表情,心中一緊。

不會的,明明就,明明就把他推開了,不可能會有事。

像是有血沫在他的肺腑間翻騰,幾乎要嘔出一口腥甜。

他劇烈地嗆咳着,掙紮着想要下床。

白薇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壞了,連忙按住他。又不敢用力,只怕不小心牽動了他的傷口,“江江你別動,醫生說不能動的。你別吓媽媽,你要什麽,你和媽媽說,媽媽去給你拿。”

“他呢?他在哪兒?他到底怎麽了?”江忱予抓住白薇扶他的手臂,直勾勾地盯住她,嘶啞着嗓子問道。

“你別急,他很好,很安全,”白薇趁機扶着他躺下,“媽媽和你保證,他現在一點事都沒有,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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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一陣混亂耗盡了江忱予積攢的力氣,他躺回到病床上,喘着粗氣,沉重地呼吸。沉寂了太久的大腦仿佛失去了分析和洞察的能力,只朦朦胧胧地捕捉到白薇說的“好”“安全”的字眼,像是得到了保證一樣,放下心來。他沒能去思考既然朱鏡辭沒有受傷,為什麽不在病房裏的問題,就再次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要和他說嗎?”白薇看着再次昏睡的江忱予,捋了捋他被弄得淩亂的頭發,含着眼淚問身後的江父。

“等他醒過來,再告訴他吧。”江父嘆了口氣,對這樣的局面簡直束手無策。

“他怎麽受得了呢,”白薇忍不住啜泣,“你看看他,他剛才那個樣子,為了那個人他連命都不要了。”

江忱予自小沒讓人費過心思,也鮮少同她頂嘴,旁的太太們聊天總羨慕她,說她命好,老公體貼,兒子更是乖巧。白薇當初暗自慶幸的時候,怎麽都不會想到,他的叛逆期會來得這樣猝不及防,像一場野火,幾乎要把自己燃盡。

“再等等,年輕人,談場戀愛都是轟轟烈烈的,也許時間久了,慢慢就忘了。”

“但願吧。”白薇伸手撫平了江忱予在沉睡中依然緊皺的眉頭,憂心忡忡地說道。

江忱予再次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許木木的一張圓臉。

許木木看他醒了,撲到他身上抱着就開始嚎:“嗚嗚嗚嗚太好了,江哥你可算醒了我快吓死了!我還以為你要犧牲在車輪下了,還以為我們同甘共苦共患難的革命友誼就要終結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了!”

江忱予拖着病體,被他這一撲險些吐出血來,皺着眉頭,動手推他,“我沒犧牲在車輪下,但是你再不從我身上起來我就要犧牲在你懷裏了。”

許木木這才想起來他江哥還是病號,連忙從江忱予身上滾下來,狗腿子地讨好着:“哥,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杯水?或者給你削個蘋果?”

江忱予擺擺手,艱難地起身,許木木連忙在旁邊調整床的高度,讓他更舒服地靠坐在那裏。

“你見到朱鏡辭了嗎?”

“他啊,”許木木搔了搔頭皮,吞吞吐吐地開口,“我不好說,他留了信給你,你還是自己看吧。”他從旁邊椅子上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信,遞給江忱予。

信封素白,沒有任何裝飾,也沒封口。江忱予抖落開信紙,沉默地看着。

內容是朱鏡辭手寫的,措辭客氣而禮貌。大意是他已經找到了親人,他們待他很好,彌補了他長久以來對感情的渴望,在這種情況下,他發現對江忱予更多的只是習慣性依賴。正巧家人打算送他出國念書,他覺得這是很好的機會,兩個人分開冷靜一下,便于他們更清楚地認清對彼此的感情。另外,随信附一張銀行卡,是他家人為了感謝江忱予此次舍己為人的搭救行為而付的報酬。

許木木站在旁邊,看着他江哥越來越沉的臉色,只覺得戰戰兢兢,空氣都要凍住了。

他那天帶着信趕來醫院,江忱予還未醒,他便遵照約定把信交給了江忱予的父母。兩人看完後臉色也十分不好,問他從哪裏得來的信,他便說了朱鏡辭找到他的種種事情。

聽到朱鏡辭交代讓江忱予醒來看信時,兩人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許木木在旁邊不敢出聲,只覺得氣氛格外凝重。半晌,江父重重地“唉”了一聲,說道:“算了,随他去吧。”

病房裏靜默了許久。江忱予攥住信紙的手越來越用力,可以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指尖更是泛白。末了,他脫力一般地松開手,向後仰着,擡手擋在眼前,自嘲地提了提嘴角。紙張輕飄飄地從他的指間滑落,掉在了被子上。

“江哥,”許木木喉結來回滑動一下,硬着頭皮問道,“朱朱到底在信上說了什麽啊,他去哪了?”

天地良心,從那天過後他就再也沒見過朱鏡辭了,現在越回憶他當時的表現越覺得有問題,再結合這一家三口看信的表情,更覺得大事不妙。

江忱予沒說話,只擡了擡手,示意他想看自己看。

許木木膽戰心驚地走上前去,把信紙撿起來,一目十行地囫囵看完,然後就陷入了混亂中。

他總算明白江忱予臉色為什麽那麽難看了。這分明就是一篇分手信!還報酬,說得那麽好聽,不就是分手費嗎?我江哥這是讓人給踹了啊!

他觑着江忱予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安慰道:“你也別太難過啊,哥,朱鏡辭找到家人也是好事,你不也整天希望他開心嘛?”

“而且你看他家人知道你救了他,肯定會對你有印象分的,以後說不準也更容易接受你倆的關系了。”

屁嘞,他在心裏吐槽,人都斷情絕義地跑到大西洋另一邊了,還出個鬼。

江忱予斜睨了他一眼,接過信紙,“你真信他在上面說的話?”

“啊?”許木木愣住了,那不然呢?

“全是假的,沒一句實話。”江忱予冷哼了一聲,唰唰撕碎信紙,随手揚進了垃圾桶。

“為啥呢,銀行卡可是在信封裏好好放着呢!”

“他不敢的,”江忱予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慘然一笑,“他怕我生氣,怕我不要他。”

這封漏洞百出的信,不管是寫信的人,還是看信的人,都對其中的荒誕一清二楚。可是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麽,一個猜不到,一個不能說。

“那江哥,你知道這是假的,幹嘛還生那麽大氣啊?趕緊讓江叔叔去把人找回來啊。”許木木對于這倆人的彎彎繞繞徹底看不明白了。

“不用了,”江忱予松了勁一般地靠在床頭,閉着眼,是疲憊不堪的模樣,“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許木木帶着滿肚子問號走出病房,順手把門帶上了。

病房內只剩下江忱予一個人,他仰頭看着天花板,靜默了良久,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擡起手捂住了臉。

為什麽會生氣?

生氣他食言。

生氣他不辭而別。

生氣他明明承諾過,卻又再次擅自做了決定。

生氣自己不能得到他全身心的信賴,福禍相托。

休養了将近半個月,江忱予終于被批準出院回家了。白薇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提起朱鏡辭,被他堵了回去,只說以後這個人不必再提。

江小豬半個月內不見了父母雙親,恹恹地沒精神,瘦了許多,毛色也不鮮亮。看到他進門,兩眼中才算有了光亮,猛蹿幾步,朝他跑過來。江忱予半蹲下去,它便沖到了江忱予懷裏,被穩穩接住。

江忱予捏了捏它明顯瘦了一圈的貓臉,嘴角還沒來得及提起便又垂落下去,“他也不要你了嗎?”

苦哈哈當了行李搬運工的許木木看到貓咪,瞬間來了興趣,“哎,你什麽時候偷偷養的貓啊,真好看,叫什麽名字?”說着便要伸手去抱。

江忱予毫不留情地拍開了他伸過來的爪子,“這是我的貓,叫……”他頓了頓,說,“叫江小貓。”

被突然改了名字的江小豬渾然不覺,還在一個勁地往老父親懷裏鑽。

白薇在旁邊,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愁,只好當作沒聽到。

時間還在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同所有高三畢業生的暑假一樣,江忱予也在準備着查閱分數,填報志願。他不出意料地考得極好,查分數時白薇激動得擦眼淚,他卻沒什麽感覺。被督促着填志願,坐在電腦前發了半日的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第一志願填了S大。

他像是被電到似的,迅速删除掉這一行,重新改成了D大,一座和S大分布在地圖兩端的學校。努力想把一切和那個人有關的記憶都從腦海中驅逐掉。

可是最後,鬼使神差地,在志願填報截止的最後一刻,他又把第一志願改了回來。

屏幕上鮮明的漢字仿佛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嘲笑他把一個人藏在心底,不敢想又忘不掉。

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忘記了,就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

那不過是漫長的時光裏一次短暫的愛戀,是情窦初開時偷嘗的禁果。誰年少時沒有動過幾次心呢?再慘烈的痛徹心扉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慢慢平息。時間會沖刷掉一切,甜蜜和痛苦都一并帶走。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被困在那個過去了绮夢裏,苦苦掙紮,固執地不得脫。他常常會做夢,一次又一次地夢到朱鏡辭還在的時候。

仿佛從前的每個清晨一樣,那個人系着圍裙,站在廚房裏,扭頭同他說早上好呀小魚兒,好像從未離開過。

他在睡夢中徘徊,流連,又在夢醒時兩手空空。他開始恨朱鏡辭,恨他花言巧語,恨他鐵石心腸,連他帶着狡黠的眼和嘴角的笑渦都一并恨上。

許久以後,在那些無望的等待和掙紮之後,他會在午夜夢回時怔怔地想,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回到那個铄石流金的夏日,回到一切故事發生之前,他一定一定不會去吃那碗牛肉面,也再也不要愛上那個貓兒一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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