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豆花

朱鏡辭這場病來勢洶洶,久久都不見好。

他總在深夜發熱,江忱予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燒得滾燙,瑟縮在床的一邊,嘴裏說着含混的呓語。叫了醫生來,又診斷不出病因。他犟着不肯吃藥,到了早上又總會莫名地退燒,整個白天都看不出什麽異狀,人也精神活潑,只是晚上又周而複始。

醫生私下裏同江忱予說,大概率是心因性的發熱,沒什麽治療辦法,只能讓患者自己調整,等到該放下的心結都放下,病也就好了。

朱鏡辭貼在門邊,偷聽兩人的對話。江忱予進屋的時候,他有些心虛地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人,只怯怯地伸手,拽着對方的衣袖。

他其實很清楚自己怎麽了。多年郁結的心事一朝放下,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屏障與心防,于是那些經年累月攢下的噩夢,茍延殘喘地掙紮着,蓄勢着最後一擊。

但是沒關系,他同自己說,都會過去的,江忱予就是他的藥,他的藥在他身邊,他會慢慢好起來的,還有很漫長的未來等着他去度過。

江忱予看着搭在自己衣袖上幾根瑩白纖細的手指,微微顫抖着,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朱鏡辭瘦得厲害。那些學生時代被養出來的嬰兒肥,都随着年月蹉跎再找不見了。他穿着西裝站在那裏,伶伶仃仃,幾乎能看到後背蝴蝶骨的形狀。

一別幾年,江忱予不明白這個人怎麽會把自己照顧的這麽糟糕。他牽着朱鏡辭走了兩步,坐在沙發上,把人撈過來擱在腿上摟着,手指順着他的指縫插進去,做出一幅十指相扣的樣子。

朱鏡辭很順從地靠在他的肩上,用臉去貼他的頸窩。這個人對他的影響愈發強烈,只要呆在這個人周圍,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橙子香,他的心情就會奇異地平靜下來,仿佛躺在秋日暖融融的陽光下,一顆心都變得妥帖安逸。

“真的不用吃藥?”江忱予揉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從指尖到指腹,直到把他的指尖搓得發燙。

“不用的,”朱鏡辭乖乖伸着手,仰頭在江忱予下巴上親了親,“很久了,你回來就會好的。”

江忱予注意到他話裏透露的信息,身體微微繃緊,“這些年……一直這樣嗎?”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朱鏡辭有點緊張,匆忙掩飾道,“沒有,就偶爾幾次,”刻意擺出

輕松語氣,“誰還沒做過噩夢啊?”

“說實話。”江忱予決定再也不信朱鏡辭這張胡說八道的嘴。他伸出手,按了按朱鏡辭肉嘟嘟的唇,看它陷下又彈起,因着剛剛的力度泛起來一點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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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糊弄不過去,朱鏡辭只好恹恹地回答,“剛到國外的時候,找不到人查你的消息,晚上就老是做夢。夢到你躺在病床上,我怎麽叫你都不答應……”

其實不止這樣,在夢裏,他總是頻繁地回到那天深夜。他抱着膝蓋坐在醫院走廊裏,手肘之前在地上擦破的地方泛着大片的血絲,鑽心地疼。

時鐘一點一點轉動,走過12點,他就又長大了一歲。沒有蛋糕,沒有禮物,要陪他過生日的人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生死未蔔,命運從不肯憐惜他半分。

他把自己餘生的好運壓押上,許了十八歲的生日願望,希望裏面躺着的人能完好無損地醒來。他原本要許一個長長久久在一起的願望,現在卻不敢再貪心了,唯恐奢望太多,運氣透支太多,願望就不靈驗了。

朱鏡辭小聲地向神明乞求,乞求他們保佑,讓他健康,讓他醒來,讓他長命百歲,有沒有自己都好。

江忱予摟着朱鏡辭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深陷在衣料裏。他擡手把朱鏡辭的頭按在自己懷裏,一遍遍地摸着他的頭發,“噓,噓,不想了,乖,都過去了,我們不想了。”

那些突如其來的災難,倉促的別離,數年的煎熬和等待,都被淹沒在重逢裏了。

都過去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江忱予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每天和朱鏡辭窩在小小的出租屋裏。

他們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買菜,穿着短褲和拖鞋,踢踢踏踏,手牽着手,太陽升起,把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斜斜地映在腳下。

樓下早餐店的阿婆認識江忱予,每每都要招呼兩人坐下來,盛兩碗豆花,拿一簍焦黃的油條。

“娃娃,小料在桌上,随意加伐,多吃點。”阿婆點心做的好吃,人也幹淨利落,小小的早點攤子客人總是絡繹不絕,他們坐的這張小方桌還是阿婆特意給留下的,朱鏡辭也順帶着沾了光。

“謝謝阿婆,您去忙吧,我們自己來就行。”

阿婆打量着朱鏡辭,看了又看,注意到兩人牽着的手,笑眯眯地說道,“小江眼光好,小夥子清清爽爽,長得好俊俏。”

朱鏡辭平日裏在酒桌上和人唇槍舌戰,推杯換盞間機鋒打得幹脆利索,面對這個老人淳樸的打趣反而慌亂起來,臉頰泛起微粉,嘴唇抿着,只嘴角翹起一點,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人,含着笑意,心裏卻只盼着阿婆再多說兩句才好。

阿婆生意忙,同他們說完話就去招呼別的客人了。江忱予拉着朱鏡辭坐下,指着桌上的調料盒問他要加什麽佐料。

朱鏡辭吃了許多年豆花,向來都是只加兩勺綿白糖,熱熱甜甜一碗吃下去,胃裏很妥帖。如今見了這麽多調料盒,一時間只覺得新奇。

“你來,我先看你加。”朱鏡辭托着下巴,看江忱予在對面往碗裏加料,臉上表情認真且虔誠,只怕比他在實驗室跑數據還嚴肅幾分。

碗裏的豆花細白嫩滑,配上江忱予加進碗裏的辣椒油,麻油,菌菇碎,榨菜丁,花生碎,炸豌豆和香菜,顏色很是好看,瞧着就情不自禁流口水。

“嘗嘗?”江忱予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

朱鏡辭試探着張嘴,咬住勺子,一口吃掉。榨菜丁脆爽,炸豌豆嚼起來更是餘香滿口,辣椒油和麻油量很足,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只覺得每個毛孔都透着爽利。

他學着剛剛江忱予的步驟,興致勃勃地給自己也調了一碗。江忱予把油條揪成小段,放進他的碗裏,“試試,這樣更好吃。”

朱鏡辭低頭急急吃了一口,滿足地眯了眯眼。大概有些辣的緣故,他的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陽光自他背後打下,把發絲都映成了淺金色。他像是只剛剛睡醒的貓咪,慵懶地打了個滾,如果有胡須的話,一定是翹起來的。

在夏日的陽光裏,江忱予覺得自己心裏沉寂已久的某種情緒開始複蘇。像是經了一場暴雨的沙漠,駱駝刺幹枯的枝幹逐漸蘇醒,郁郁蔥蔥地生長起來,在心底遮天蔽日。

許多年前,朱鏡辭無論有什麽樣的神态和表情,在他眼裏都像是貓咪。矜貴又嬌氣,狡黠又惹人憐。

可是重逢時,這個人看起來像是被打碎過,又在慌亂中拼合在一起,勉勉強強湊出骨架和輪廓,只剩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擡頭沖人笑的時候,眼睛裏黑沉沉的一片,看不到光。這個人不再是鮮活的,生動的,他再也不像在太陽下舔胡須的貓咪了。

好在近日來,他感覺到朱鏡辭在一點一點恢複。骨骼上覆蓋着組織,溫養出皮肉,裁魂畫骨,舊日裏熟悉的人逐漸展現出來。

朱鏡辭埋頭吃得很香,碎發從額前滑下也渾然不覺。江忱予及時伸手,撈住了險險沾到豆花的一縷,擡手別了上去。

“……”朱鏡辭的臉幾乎要紅透了,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吃相像個貪饞的小孩子,急急地想坐直身體,不小心嗆了一下,辣意順着咽喉竄入肺腑,更劇烈地嗆咳了起來。

首次鹹豆花體驗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收場。

在路上走着的時候,江忱予回想起來剛才的畫面,還是忍不住要笑。看了看旁邊人因為剛才的意外事故還泛紅的鼻頭和水汪汪的眼,未泯的良心讓他強行咳了兩聲把笑堵了回去。

“小魚兒今天想吃什麽?”朱鏡辭試圖用其他話題岔開。

“鍋包肉,辣子雞。”江忱予十分流暢地地回答道。

說了追人就要好好追,朱鏡辭拿出了念書時候都沒有的認真态度,為了自己的轉正身份制定了詳細計劃,甚至連夜做好了一份企劃書。其中就包括極為重要的做飯一項。

他做飯的手藝并不差,早些年自己一個人生活,多多少少會一點,只是懶得用心。和江忱予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倒是刻苦鑽研了一陣子,後來去了國外,又漸漸荒廢下來。所幸不算什麽難的事情,做了幾次手感就又回來了。

做飯對于他真的是很奇怪的技能,它原本該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可最後的動力卻是想要看到別人吃的樣子。

他總會後知後覺地發現,在沒有江忱予的幾年裏自己的生活過得有多糟糕透頂。還好一切都要回到正軌了。

兩人逛完超市回到家,還沒打開門就聽到裏面傳來切切察察的撓門聲,等到開了只看到偌大一只橘貓窩在儲物架上,懶洋洋地舔爪爪,一幅剛剛的聲音和貓無關的模樣。

“江小豬你又調皮!”朱鏡辭訓貓的語氣帶了點刻意的咋咋唬唬,重音奇怪地落在了第三個字上。

江忱予瞟了他一眼,冷面無情地糾正,“是江小貓,不要随便給我兒子改名字。”說着快走了幾步,趁貓不備,穩準狠地出手,把它從架子上撈了下來。窗臺下躺着一灘土和花盆的屍首,一看就知道是某只貓的傑作。江忱予随便拎了條皮帶出來,在地上圈了個圈,把江小貓丢進去面壁思過。

“那也是我兒子嘛……”朱鏡辭跟在後面,小聲反抗道。

“撫養權在我手裏。”江忱予占據道德高地,冷笑一聲,“複合前都只是我兒子。”

“……”實在沒什麽底氣的朱鏡辭心虛地不再說話。趁着江忱予去卧室換衣服的功夫,挨挨蹭蹭地挪到江小貓旁邊,讨好地撓了撓它的圓下巴。

江小貓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充滿希望地看着朱鏡辭,可憐巴巴地“喵嗷”一聲,試圖把脫離禁閉地希望寄托在眼前的人身上。

“我不敢诶,”朱鏡辭看了看卧室門,有些為難,只好又撓了撓它的下巴,“把你放出來你爸爸會不開心的。”

認識到眼前人不能解救自己的事實,江小貓秒變臉,一爪子拍開了朱鏡辭的手,挪動圓圓的屁股背對着他趴下。

朱鏡辭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內心頗有幾分惆悵。

他在這間屋子裏和江小貓的第一次會面頗具戲劇性。混亂的夜晚過後,他縮在被子裏昏睡,江忱予在床頭靠坐着,江小貓來卧室遛彎,腳步很輕,睡得香甜的他渾然不覺。只迷迷糊糊聽到江忱予嚴厲裏帶點焦急的聲音,“不許上來……”,然後就被一顆鉛球夯醒了。

他從被子裏探出頭,幾乎不敢認正在自己身上踩來踩去的一坨是自己闊別多年的兒子。

“你居然這麽胖了!”他伸出手,試圖把貓撈到懷裏,撈了一下居然沒撈起,只好坐起來,雙臂用力,把貓拖到了跟前。

江小貓眨巴着圓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而後埋頭在他手上嗅了嗅,似乎确認了是熟悉的味道,放下了警戒心,勉為其難地在他懷裏趴下了。

“江小豬還記得我。”朱鏡辭扭頭,有些驚喜地看向江忱予。

“它不叫江小豬了,”江忱予蹙着眉,伸出手指點了點江小貓的額頭,嫌棄它不記仇的表現,“它現在叫江小貓。”

“啊?為什麽呀?”朱鏡辭有些無措,委屈巴巴地看着身邊的人。

“你見哪對父母離婚後還讓孩子帶對方姓的。”

朱鏡辭眼睛瞪得圓圓的,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忱予。後者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譴責,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道理,他居然不懂。

一時間朱鏡辭也懵了,也開始覺得江忱予說得很像那麽回事,情不自禁地開始腦補,自己瞬間變成一個抛夫棄子的人渣形象,而江忱予則是帶着孩子獨守寒窯的單身老父親,瞬間內心充滿了濃濃的負罪感。

“對不起噢,”他拽了拽江忱予的衣角,愧疚地說道,“我以後不會再丢下你們父子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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