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見

早膳過後,洛西跟洛玉聊了會兒,老生常談的話,洛玉習慣性左耳進右耳出,愣是一個字沒聽進去。

人啊,改不了的尿性,他上輩子就這德行,哪能說變就變。

一頓飯下來,洛玉心裏別提多舒坦了,挨罵也覺得悅耳,老天到底待他不薄。

臨近中午,族親陸陸續續到齊,洛西、洛承南父子接待客人忙得腳不沾地,洛玉倒好,悄悄溜回北院躺屍,午時才磨磨蹭蹭過來。

李清秋娘家有兩個弟弟,李榮年和李榮成,皆是繼室所生,兄妹三人感情一般,平日裏少有來往,只逢年過節串串門,但洛玉卻跟李榮成的小兒子李顯格外好,應該說兩人就是蒼蠅叮大糞——臭味相投,平日裏沒少一起幹缺德事。

李顯一進洛府便四處找人,就跟嗷嗷待哺的奶娃找娘似的,見了洛玉登時眉開眼笑,比見了姑娘還殷勤。

“洛二!洛二!”

起先,洛玉沒認出他,等人都快走到跟前了,才猛地想起。

“李顯?”

也不能怪洛玉認不出他,前世李顯短命,十九歲時,在揚州游玩染上天花暴斃了,算來已有十幾年未見。

“找你老半天了,藏這兒吶。”李顯直接挨他坐下,伸長脖子左瞧右看,“哎,表哥呢?”

“找我哥作甚?”洛玉疑惑,慢悠悠剝顆瓜子進嘴,他面前的瓜子殼堆了好幾堆,每堆大小勻稱,成尖山狀,看樣子是閑得發慌了。

“你不知道啊?臘月十五,三軍比試,表哥拔得頭籌。昨晚你先走了沒聽到,大皇子說,上邊有意送表哥去軍營,指不定要封個将軍做做,啧……”李顯小聲道,洛西真真是京都子弟的模範,他要能有人家一半,李榮成睡着了都會笑醒。

洛西本就是軍營出身,幸得皇帝賞識加之洛家的關系才進宮做了禦前帶刀侍衛,表面風光無限,實質上就是傀儡,沒實權,被那位安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洛家權高勢重,那位可防得緊得很。

不僅洛家,章家、雲家、淮西王……都如此。

将軍,想都別想。

洛玉蹙眉,正想說什麽,阿良過來了。

“少爺、表少爺,老夫人讓大家去碧瓊苑坐坐。”

碧瓊苑較偏,坐落于南院,環境清幽,老夫人平日禮佛,喜好清淨,便居在此處。老夫人抱着紫金手爐坐在暖炕上,幾個小輩圍着她,有說有笑,見兩人來了,丫鬟們搬來銅制腳爐,捧來手爐,奉上熱茶。

屋內的兄弟姐妹們熱情招呼他倆。

這天兒着實冷,鵝毛大雪,寒風淩冽,前廳走到南院,凍得手腳冰涼。

洛玉解下狐裘,撣掉肩上的落雪,接過手爐。幾位少爺小姐皆生得标致養眼,特別是洛玉,眉清目朗,風流自在,少年身骨如雨後春筍,長勢迅猛,捧手爐的小丫鬟低垂着頭不敢看他,耳尖羞紅。

“祖母。”洛玉跟着表兄弟們一塊兒坐。

李顯向來嘴甜會說話,行到老夫人跟前,親切問候:“祖母,近來可好?許久沒來看您了,之前去闵州,得了兩盒極品血燕,最近忙得抽不開身,趕今兒就送來了。”

随行的下屬呈上兩個印花錦盒,老夫人樂呵,丫鬟趕緊接下。

“你這小子,就會哄老婆子開心。”李家幾個兄弟姐妹裏,老夫人最喜歡李顯,從桌上拿了紅封給他,問道,“你跟小玉可是在一處上學?”

沾洛玉的光,洛承南把他也一并送進去了,李家唯一一個,光耀門楣。

“是,還是一個訓堂。”

老夫人欣慰颔首:“兄弟倆有個照應。”

脫了狐裘,洛玉只剩兩件玄黑薄衣,暗印花紋,金線勾邊,腰墜羊脂流雲百福玉,風度翩然,十分抽條。

老夫人命下人取氅衣來,讓他穿上。

“盡會顯抽條,冷了都不曉得添衣。”

末了,又接着之前的話題,同李大小姐說:“老了身子不利索,少有出門,不曉得大家的近況,你母親如何了?上回差人送去的補藥吃了多少了?走的時候再過來拿一些罷,記得代我向你娘問好。”

李芮溪笑回:“勞煩祖母挂記,母親近來好多了。”

……

族親聚會就是這樣,拉家常閑談,小輩們約了晚上去游湖看花燈。

夜幕臨近,燈樹千光照,火光映着積雪,亮如白晝,十裏長街人聲鼎沸,熱鬧輝煌,姑娘們覺得稀奇,一路看一路買,甚是歡喜。洛玉興趣泛泛,便去船上候着,李顯比他先到,從簾中探出腦袋:“就等你了。”

撥簾而入,四人盤坐在圓酒桌周圍,李家二少李景風,李榮年的小兒子,以及兩個陳家舊識,陳仁安和陳仁永兩兄弟。酒桌中央擱着銅鍋,噗噗作響,香氣四溢,桌上擺滿了食材,天兒冷,最宜燙火鍋。

洛玉撩起長袍,就近而坐,李顯替他斟酒。

“不知諸位哥哥也在,”他說道,舉杯敬酒,“我先自罰一杯。”

“恰巧經過這裏,見到李兄兩個,說你也在,便不請自來了。”陳仁安回道,給他滿上,回敬一杯。

洛玉再一一敬酒,五人對坐長談。

“洛兄、李兄進了應天學府,還未恭喜兩位,某敬一杯,以表祝賀。”陳仁永道,他們幾個原先是一個學堂,他們仨兒進的是應天學府的下屬院——毓秀書院。

“陳兄謬贊,不過混日子罷了。”

又是一番推杯換盞。

銅鍋煮肉越煮越香,濃白的湯汁上下翻滾,煙氣升起,環動缭繞,洛玉晚飯沒動幾筷子,現兩杯酒下肚,食欲大開,涮了不少肥美的牛羊肉。吃到一半時,加了個紅鍋,紅椒鮮香,又辣又麻,一紅一白兩鍋,吃了個爽快。

夜風獵獵,船随波搖,前邊湖岸的花燈往這頭飄,船夫抱着旱煙深深吸了口,寒氣、煙氣纏作一團,逐漸稀散。盞盞花燈堆聚,把船團團圍住,船裏船外昏黃交映。船夫取下船槳,在水中用力蕩了數下,花燈随波流,四下飄開。

忽而,碰的一聲,整個船身劇烈搖動。

洛玉喚來船夫詢問,方才那一撞,銅鍋裏的滾湯灑出,全灑在他跟李顯身上,他還好,李顯右手燙得通紅,起了燎泡。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船夫見他們身着華服錦袍,器宇不凡,知是官家人,忙跪下求饒,“後邊的船撞尾了,實在是對不住,還請諸位大人饒命。”

這船在岸邊停得好好的,開都沒開,自然不關船夫的事,李顯也不是不講理的,直接出門找那個不長眼的撞船的算賬。

那船上一同歲的白袍少年正把着槳,罪魁禍首無疑了。

李顯火氣沖天,都快跳過去打人了,但見了白袍少年身後之人,堪堪止住。

“不知世子在此,恕罪。”

“既然遇到,幾位不如上來喝兩杯。”淮西王世子韓青雲哂笑,開口相邀。

“如此,便多謝世子了。”

五人轉至對方船上。

少年看到李顯右手燙傷,自知理虧,拱手作揖,歉然道:“對……對不……住……”他聲若蚊蠅,結結巴巴,李顯沒聽清,暗道倒黴,要不是世子在,非得揍這小子一頓。

進了船,裏面的人皆穿白袍,巧了,陸氏一族,真是冤家路窄。

陸氏家風雅正,素以君子風範著稱,乃是京都數一數二的文人世家,翰林院的學士、應天書院的教官大半出自陸氏門下。說起兩方的恩怨,無非就是相看兩厭,你覺得我冥頑不化、纨绔難訓,我覺得你自命清高、矯揉造作。

“晦氣,遇到這群披麻戴孝的。”李顯低聲道,白衣白袍,頑固守舊,可不是披麻戴孝麽。

洛玉示意他少說兩句,随衆人入座。

韓青雲慣會享受,船內頗寬敞,虎皮做墊子,左上角燒着熏香,正中間是牡丹刻印的暖爐,六張楠木桌環繞擺放,美酒佳肴一應俱全,他招來侍從,吩咐加兩張桌子。

俄頃,數名女子擡着小桌、端了酒菜魚貫而入,她們身形豐腴,穿着大膽,胸前玉兔兒半隐半遮,呼之欲出,細腰若柳,巧笑嫣然,一颦一動,自是風光無限。

向來恪守規禮的陸家子弟紛紛面紅耳赤,或偏頭或垂首。

洛玉環顧四周,沒看到熟悉的身影,好看的鳳眼眯了眯,不自覺皺眉。

酒過三巡,醉意上頭,他借故醒酒離席,到船尾吹風。

寒風朔朔,跟刀子似的,洛玉攏緊狐裘,雪愈發大了,綿綿堆落在肩頭,這才一會子功夫,他濃密的睫毛上都凍出了白霜,眼裏白茫茫一片。

不經意間擡眼,卻是驚喜交加,他喉頭微動,眸色漸深,甫又将目光移開,佯作不曾看見,眺望那燈火流動的湖面。

船尾,那人倚靠欄杆,長身玉立,神态淡漠疏離,拒人于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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