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傳言
丞相府朱門大敞,燈火亮堂,阿良攜三兩仆人等侯自家少爺,他在糧油鋪子跟學一天,經受算術的洗禮,滿腦子都是個十百千。洛玉啓蒙那會兒,他跟着聽過一陣子課,會寫些簡單的字,但算術水平,還在數手指的階段。
唉,學那勞什子的記賬還不如伺候少爺呢。
李管事性急嚴恪,看他慢吞吞的蠢樣,邊罵邊教,小少爺真會找事,給他送來這麽個麻煩。
冬日的夜偏冷,冰天雪地裏站着,仆人們抱胸縮脖子,眼巴巴瞅着門外,希望小少爺早點到。
因為提前走沒有訓練,管家駕馬車繞了大半圈才轉回太.安街,聽到辘辘的車輪聲,衆人瞬間喜上眉梢,麻利迎車。
洛玉攏緊裘衣,下車,去前廳。
前廳早已備好熱騰騰的飯菜,丫環小厮候在兩旁端茶送水,富貴人家講究排場,吃飯、睡覺、更衣……連出恭都有人侍候。
人各有命,有人窮生苦命,如丫環小厮,有人富生貴命,如洛玉,也有人富生苦命,如韓東林,所謂命數,但都各有活法,若幹年後,潦倒凄慘的洛玉,位極人臣的韓東林,所謂變數。
“今日訓練如何?可還适應?”洛夫人進來,手中端着湯碗,碗裏是冒熱氣的濃湯。為人父母,大多偏愛孩子,一味将就、順從,慢慢,偏愛成了溺愛,洛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大家閨秀出身,平日深居相府,出門也只跟幾個熟識的官家夫人喝茶賞花,今天在香居樓才聽到自家兒子又惹了事。
“還行,看了馬,先熟悉場地。”洛玉搪塞道。
“下午我與夫人小姐們喝茶,聽章夫人哭訴,章延在書院跟人鬧架了。”
洛玉一愣,捏緊銀箸,緘默。
“我記得你小時候跟章延玩耍得好,怎地大了,倒生分了。”洛夫人柔聲念叨,想着兒子讀書訓練勞累,不忍責備。
洛玉抿唇,半晌,從齒間擠出話:“他自找的。”
洛夫人蹙眉,覺得他一嘴歪理。
“有什麽不能好好說,非得動手打人。再說,章尚書是咱家出的門生,也是你爹的同僚,你将章延一頓打,你爹如何跟章尚書交代?”
“他先惹事,淩霸同學,你問李顯問其他同學,問問該打不該打。”洛玉氣又上來了,好你個章延,還敢告狀。
他說得篤定,也不想想,往常都是誰主謀欺負人,這番話,洛夫人自是不信。
“他惹事你也不能打,朝堂關系錯綜複雜,打他就是打章尚書的臉,這般教你爹難做,還不懂嗎?”洛夫人道,順手盛碗湯給他,“我已差人送了賠禮去章家,改明兒你跟我親自去看看,否則你爹回來,還不得收拾你。”
洛玉跟她講不通,幹脆埋頭吃飯,登門道歉,沒門兒!
洛夫人嘆口氣,心道如何是好。
“宮裏來信,你爹後天回府,你自個兒想想。”
洛承南雖然疼愛他,但一向賞罰分明,一旦做錯事,免不了挨打,小時候,洛玉還會哭嚎求饒,大了,臉厚皮厚,死豬不怕開水燙,寧願挨打也要惹是生非,教人頭疼。
打就打,咬咬牙就過了,洛玉無所謂。
是夜,丞相府寂靜,巡夜的侍衛穿行府內,經過北院,裏面亮着燈。處于安全考慮,侍衛長進去查看,原是小少爺正在溫書。
不過胡亂翻幾頁,洛玉頓覺困意,他撐着下巴,蔥白細指在泛黃的書紙上随意劃了劃,思緒漸遠。
他往常讀的都是些缱绻香豔的葷書,《偷香竊玉》、《玉嬌紀事》、《風林密史》……皆諱莫如深、精彩恣肆,寫的男女那檔子事兒,越看越有精神,睡着了還能夢中回味,但看正經書,就倍感惱火,之乎者也矣焉哉,晦澀難懂的詞句,讓人腦袋大。
《道德經》、《楚辭》等書陳列桌案,他一本都啃不動,昏沉沉摸了半晚上書,趴書桌上睡着,如此睡到四更天,動身險些摔倒才驚醒,複渾渾噩噩摸到床上睡下。
翌日清晨,阿良将他叫醒,他困頓乏累,磨蹭半天才肯起。
“少爺,你好一陣沒去碧瓊苑向老夫人請安了,今晨要不去一趟?”阿良說道,一面給洛玉綁發。
洛玉犯困,唔聲應下。
梳洗完畢,換好衣裝,把昨夜看得書裝上,主仆兩人慢騰騰到碧瓊苑請安。
老夫人天剛亮起床,他們來時,她快要吃完早膳,見洛玉來了,吩咐添碗筷。
“今兒怎地有空來了?”老夫人替他盛粥,面色歡喜。
洛玉忙拿過碗自己動手,一口氣嘬掉大半碗,回道:“孫兒時時挂念祖母哩,剛開學任務繁重,還得到馬場訓練,早出晚歸,早上不想擾您清夢,晚上怕打攪您休息,剛剛起床叫阿良過來探探,您已經起了,就趕緊過來了。”
老夫人好笑,知是哄話,卻心中寬慰,佯怒道:“數你嘴貧,理由一堆堆兒,沒句真話。”
“哪敢,絕對字字真心。”洛玉認真道。
惹得老夫人笑罵,他要上學,老夫人沒久留,吃完早膳送他出門。
馬車很快駛達應天書院,洛玉抱書進去,途徑靜心林,學生零散坐在亭中看書或朗讀,熟識的同學看到他,遠遠點頭招呼。
訓堂外,盤根虬曲的老樹冒了新芽,柔嫩的綠色點綴光禿禿的枝丫,生機蓬勃。
洛玉把書整齊堆摞,擺在書桌左角,撩起錦袍,坐下。
韓東林比他先到,正專心致志溫書,一頁閱畢,長指輕輕翻頁,斯文優雅,姿态翩然。
不似洛玉,翻書像造反,嘩啦嘩啦,心浮氣躁動靜大。
察覺到有人在看,他擡眼,恰恰與洛玉對視,洛玉含笑弄眉,面帶逗意,甚是輕浮浪蕩,遂垂首斂目,不作理會。
趁着還未開課,前邊四五名學生聚在一處閑談。
洛玉一慣不喜八卦,便打算趴桌上眯會兒,養養神,奈何他們聲音太大,他想不聽也難。
“郭家的事你們聽說了沒?”一人神秘道,露出尋味的表情。
其餘人連連湊過去,唯恐漏聽。
“郭家?城南郭家?”
“正是。”那人左右瞧看,确定劉瑞堂沒來,繼續道,“前兒下午,郭家宴客,郭淵帶了個白面小生回家,當着衆賓客,說要娶那小生為妻!”
衆人嘩然,紛紛驚詫,咂舌不已。
當今這世道開放,狎昵男寵、包養面首都不再是甚稀奇事,頂多算風流成性,是以許多有頭有臉且男女不忌的權勢人家,後院柔媚的嬌妾和俊美的小厮俱全,但畢竟不光彩,上不得臺面,只能在私底下做,娶男妻,還是頭一回聽說。
自古子嗣血脈為大,聘娶男人,有違常綱。
“啧啧,郭淵腦子進水了還是魔怔了,娶男人,失心瘋不成。”
“可不是,養雞鴨生蛋,養老婆生孩兒,養個男人能做什麽?”
“簡直枉顧天理人倫、不知禮教羞恥!”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猶如成群的鴨子,嘎嘎叫喚,說得臉紅脖子粗,義憤填膺,跟自家祖墳被倒鬥的掘了般。
不多時,他們說夠了,住嘴,繼續聽那人說後續。
“那麽多人在場,郭家可謂顏面盡失,郭老爺雷霆大怒,将兩人雙雙捆打,簡直慘烈,郭淵腿都被打折了,還在濟世堂裏躺着吶。”
大家瞪大眼睛,神情誇張。
“喲嚯,郭老爺不是寶貝他得很嗎,真的假的?”
“嘁——郭淵還算輕的,那小生才是真的慘,被打得全身沒一塊好肉,還教郭家趁夜卷席子裏,扔護城河中了。”他說得煞有介事,結束還比劃兩下,餘人聽得臉驚色變。
若是真的,活生生的一條命,按律法,乃是處私刑,郭家此舉犯法。但人家敢做,必然做得幹淨,任你風言風語,沒得證據。
“倒是可惜了……”一矮黑學生惋惜搖頭。
旁人取笑:“怎地?萬兄憐香惜玉動了恻隐之心?”
萬生發笑,別有意味,其餘人了然,低低私語,另是一番俗言污論,使得整個訓堂嘈雜得很。
表面知書受禮正直君子,內裏腌臜惡臭,洛玉覺着他們的話刺耳,暗自罵道,一群人模狗樣的爛玩意兒,真以為自己多高尚,館妓肚皮上奮戰時,還不是心肝祖宗親娘奶奶地叫,說什麽教義禮恥,呸!
劉瑞堂手執書本進堂,面容刻板,不怒自威,所有人立馬噤聲。
他朝那四五人掃去,沉聲道:“喧嘩吵鬧,成何體統,每人罰抄一遍《訓.誡》,以示懲戒,放堂之前交上來。”
“是。”幾人焉焉齊聲道。
其他學生偷笑,皆幸災樂禍。
洛玉悄悄觀察韓東林的神色,他方才定聽到了,但韓東林淡然從容,無波無瀾,看來醉心書海沒注意,洛玉覺得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