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廟宇
松樹林北方,突兀生出一片繁盛茂密的雲杉,沿路走着,還能看見蔥翠的鵝掌柴。
一穿靛青長袍的人背靠細瘦的樹幹,嘆氣頹喪,他的衣袍好幾處撕爛,臉青腫,嘴角破了,他用手摸了一下嘴,疼得吸冷氣。
好不容易尋到錦旗,連林子都沒出,就被人家搶了去,還連着挨了一頓痛打。
一路到半山腰,搶奪錦旗的不少,洛玉連着換路線,盡量走人少偏僻的地方。出祠堂到現在,短短的時間內,山下已撞了三回鐘,除去他和陸羨,還剩六面旗,這餘下的三百人,競争只會愈加激烈,明裏暗裏,肮髒勾當橫行。
他進雲杉林,聽見林中深處傳來熟悉的咒罵聲,他本想繞彎離開,忽然記起是誰,尋聲找去,果然,是韓青雲那小子。
被他打罵那個——楊英,右臉還未消腫,左臉又挨了兩耳刮子。他在家鄉時,因文采學識過人而處處受尊敬,誰見了都要稱他一聲“小先生”,辛辛苦苦考到京都,淹沒在一堆天之驕子中不說,還得忍受跋扈的官家子弟的欺辱,他慣來斯文循禮,遇到這些個爛賬,反抗不得,也不敢反抗。
他尋着錦旗,為求保險抄小路,結果倒黴催的遇到韓青雲。
這厮霸道兇惡,上來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他咬牙忍受,護好錦旗不被對方發現,可一個踉跄摔倒——
韓青雲眼尖,将那一點紅逮住,猛地一抽,錦旗到手。
楊英激動得紅眼,忙扯住一角,哀求:“世子……”
而後換來結結實實的一腳,他後仰摔得七葷八素,一時激動惱羞反應遲緩,等重新站起來,韓青雲都沒影了,面前,變成了華衣錦服的俊逸少年郎,那人居高臨下看着自己,一雙狹長深情的鳳眼飽含笑意,所有深沉皆隐在晦暗裏。
……
日落黃昏,暮色四合,殘餘的微弱日光照射青灰的房檐,在牆角投下亮線,歸林的鳥兒飛了一群又一群,武試最後一批人才不情願地出來。
高臺上的紅榜依次排列十二姓名,清點人數完畢,只等主考官宣判最後的結果。
章晉豐主持文試,李榮年沒來,武試主考官是另一位吳侍郎。
洛玉榜上排十一,跟韓東林相比,也就多了個“十”。李顯沒進,他跟其他學生争執打架被巡邏隊逮到,一行人灰頭土臉被趕下山,至于韓青雲,名列第七,他站在衆人中間,正在接受大家的祝賀與恭維,惬意十足。
“若不是那群龜孫兒,小爺定榜上有名,”李顯憤恨罵道,“下回教他們好看,狗娘雜碎兒子!”
他嚣張跋扈慣了,比賽倒是其次,這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心裏罵了那群人千百回都不爽快。甫一回首,瞥見他口中的狗娘雜碎們正歡喜簇擁在韓青雲周圍,心中連連啐口水。
等後續處理得差不多了,副考官叮囑吳侍郎,可以宣讀晉級名單了。吳侍郎凝重颔首以應,拿起紅折子欲上臺宣讀,徐紹驀地伸手把他攔住,冰冷打斷道:“吳大人,煩請稍等。”
吳侍郎疑惑,但深知這位少卿大人的脾性,即便心中不悅,也都應下。
徐紹招來官兵,沉聲吩咐,官兵受命,徑直拿下韓青雲。
沉浸在喜悅中的韓青雲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拖到高臺後扒了衣服褲子,他哪受過這種屈辱,高聲叫嚣掙紮,腦子就像面粉遇着水——糊成一團,發蒙之際,卻見他們從自己身上扒拉出一個鐵黑玩意兒,沒來得及看清是甚,就聽到——“大人,找到了!”
徐紹踱步上前,微微彎腰俯視他,粗糙的手掌拍打他的臉:“韓世子,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可有要說的?”
韓青雲瞪大眼,沒大明白他的話,梗着脖子怔愣愣反問:“什麽?”
徐紹嗤笑,把玩着收繳的鐵四指,部下将兩人帶過來,是楊英和一個不認識的人。
楊英垂首,兀自解開衣裳,白嫩的胸膛左邊,郝然一個青紫印記,看形狀,恰好能與徐紹手中的鐵四指對上。
他心裏咯噔一聲,知其中有詐,想辯解,卻被官兵們死死按在地上,而後寒風飕飕,身下一空,被擡到板凳上,接着就是重重無情的板子。
後面的學生們聽到哭嚎,面面相觑,高臺上考官們聚攏商讨,完畢,改榜換名單。
底下一片嘩然,你一言我一語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
韓青雲的名字換成楊英,因為違規傷人并且攜帶武器,大理寺公事公辦,取消其參賽資格,并同那些個藏匿武器的一起收押天牢半月以示懲戒,而根據書院的規定,他們在未來三年都不得再參與學院比試。讀書能有多少個三年,況且人才代代出,長江後浪翻湧。
當晚,洛承南回府,洛玉自然免不了挨罰,暫且不說。
韓青雲入獄,淮西王府亂成一鍋粥,淮西王氣得發瘋,進天牢探望時,險些一巴掌将韓青雲拍到牆壁上。
自這一晚起,坊間突然傳聞,京都某位權貴少爺與春風樓歌妓月霜有染,一來二去,月霜竟有了身子,貴少爺不知姓甚名誰,但月霜的熟客也就那麽幾個,且有人曾在淮西王府前看到她,這位的身份便逐漸明了。對于權貴來說,流連風月場所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但玩歸玩,凡事得有度,這種事兒,定然是極不光彩的,一時之間,高門少爺與名妓茍合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後兩日,月霜沒了蹤影,活生生的人竟憑空消失了,有說她教淮西王府接走,有說她獨立離開京都,人們吃飽了湊一塊兒閑聊,關于八卦的話能裝一籮筐,娼.妓、高門、應天學府……
此等名滿京都的殊榮與風光,堪比當年韓将軍沙場殺敵立功。
氣還沒消完的淮西王聽到這些,差點把桌子拍爛。
書院比試終賽定在二十八,二十五六兩天休假,恰好,尚佛的老夫人要在這兩天去拜訪寒山寺的雲空大師,故趁此帶着洛玉去祈福。
寒山寺隔京都約一個時辰路程,天麻黑出發,到寺廟時東方剛滲出曙光,大半個天空被墨藍籠罩,山中濃白的晨霧缭繞,将視線隔絕,林子裏偶爾飛出兩只早起的鳥兒,喳喳喚叫。
馬車穩當停住,馬夫掀開簾子,将老夫人請下來。
早晨的山間景色雖好,但寒氣浸骨,直溜溜往衣服裏面鑽,一下車,那凍人的冷氣貼着裸在外頭的皮膚,洛玉不禁嘶嘶兩口氣,他将溫熱的手爐塞給老夫人,扶着她,祖孫倆一齊進去。
這麽早的時間,寺廟裏香客頗多,或虔誠燒香祈福,或坐在大殿內聽僧侶誦經。
老夫人從沙彌那兒要了兩炷香,分一炷與洛玉,來到祭壇前,祈禱、上香。彼時天地白茫茫,在目光盡頭相連為一體,袅袅的煙緩慢向上,消散于半空,遠處晨鐘敲動,古樸深遠的鐘聲回響在天地間,餘音悠長,洛玉心頭一震,他以前不信神佛論,而今卻油然有了三分敬重感,拿着香,捧手作揖,真心實意拜了拜,然後鄭重把香插好。
上完香,按例進大殿捐香油錢。
殿內陳列許多金身佛像,每尊佛像前設有蒲團,香客們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眼,在心中訴說祈求,有的參拜完,會順手放些貢品。
雲空大師正在講經,沙彌将老夫人引到大殿裏聽講,洛玉對這個不感興趣,便自個兒在寺廟中轉悠。
他轉完大殿,時候尚早,向過路的師父詢問,附近有甚好景,師父指路殿後紫竹林。
紫竹林內有供香客歇息的亭榭,其間都坐着人,但都無聲享受着萬籁俱靜的安寧,洛玉不打攪他們,獨自歇上個把時辰,喝了兩杯清茶,繼續朝裏轉悠。
再往裏,紫竹林的盡頭,是片小規模的松林,綠松挺拔,高聳直立。
松林裏見不到人影,且也沒甚好看的,而松林後面是片光禿禿的海棠林,更是無聊,洛玉欲返回,轉身之際聽得一聲壓抑的呻.吟,似痛楚似歡愉,像半夜裏房梁上發.情的貓兒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