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罅隙
暮春的天總是格外晴朗,早晨薄霧萦繞,旭日東升半空時盡散,風一吹,卷帶清淡花香入書聲琅琅的訓堂。
劉瑞堂講到範文正公的憂樂高崇思想,難免多啰嗦,一會兒連連贊嘆,一會兒唏噓不已,說到高昂激情處,還點了幾名學生做問答。
可堂下坐着的,都是些涉世未深的少年,能懂個中感情道理的又有多少,大多數昏昏欲睡或神游天際。
啪啪――
戒尺拍桌子,打瞌睡、神游的衆位心一顫,齊刷刷看向愠怒的劉瑞堂。
“一堆朽木!”他大聲斥道,擱下書,“我看你們,莫說雕了,底子再爛點,一腳都能踩碎成渣!”
學生們面面相觑,默默低頭,打直背端正坐着。
“諸位肚裏那點墨水,恐不及書院的門房先生,八月秋闱将至,再如此懈怠懶惰,考官批閱答卷時,怕是會連老夫也一起罵。”
這話說得在理,學生水平差,人家罵時,首先就會感嘆你是哪個老師教的。
他們還是受教的,至少會羞愧低頭,譬如楊英,他最近白天讀書,晚上跟着翁嚴崇打下手,學編纂經志,寫點頌詞開篇甚的,休息太少,好幾回累得當堂睡着,聽劉瑞堂一番斥責,簡直快無地自容了。
同樣是睡覺,他同桌李顯就很是淡定了,厚臉皮堪比城牆,擡擡眼皮子,繼續半阖着眼。
一堂課畢,劉瑞堂持書離開,怒氣仍未消,衆學生皆沉默安靜,等他走遠了,打鬧的打鬧,嬉笑的嬉笑。
從大理寺放出來後,韓青雲收斂、沉穩了許多,不似之前那樣飛揚跋扈,性子完完全全轉變。
那些事李顯大體知道點內幕,在心裏給楊英這倒黴蛋點香燒紙。他假意捧書求問,暗搓搓壓着聲音對楊英說:“你夜裏走路,千萬別一個人,平時也多跟其他人一起,若是遇到不對勁,趕快跑,有多快跑多快,跑得遠遠兒的。”
“啊?”楊英一頭霧水,沒懂他何意。
“你記住便是。”李顯神叨叨道,“記住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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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又回到座位上,轉身問洛玉:“春獵的請柬,你拿到沒?”
三月春獵,算是件大事,年滿十四歲才能參加,所以今年是他們第一次春獵,那時王公貴族們齊聚一堆,明裏暗裏較量攀比,再者,各家子弟、朝堂新人等能在此混個眼熟,像洛玉、李顯之流,走不了讀書科舉路,往後只能靠舉薦,人脈關系尤為重要。
“一大早宮裏派人送的,”洛玉道,閑散往後靠了靠,“往年都是在雲葛山舉行,今年竟換到長寧山去了。”
雲葛山坐落于京都北面,長寧山則在隔壁闵州。
“你忘了?”李顯低語,湊到他耳根旁,“董貴妃老家就是闵州,啧啧……”
董貴妃現下受萬千寵愛,風光正盛,就是那穩坐鳳椅的皇後娘娘也難以企及,此番殊榮恩寵,只怕她吃不消,倒不知那位怎麽想的。
不過在洛玉的腦袋裏,關于董貴妃的記憶很少,只知她是六皇子的養母,憑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坐享皇帝恩寵,豔絕後宮,再沒有其它,且那時後宮只一位孫太後,也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都沒聽說過她。
這其中定有甚宮闱秘聞……
洛玉止住想法,他無意探知這些事,更不願卷入其中,還是顧料自己家為好。
“謹言慎行。”他敲打李顯,禍從口出,有些事莫要探究。
李顯吃痛,嘟囔:“就你明故知事。”偶一瞥見他旁邊空空如也的桌椅,好奇問,“你前陣跟韓東林走得挺近,怎地這兩天形同陌路,生分了?”
“你管這麽多。”洛玉堵他。
“我看你心裏有鬼。”
“那可真冤枉我了,我與你情深義重,一天不見便日思夜念,要有也是有你,怎會有鬼?”
李顯欲嘔,真真惡心肉麻,嫌棄非常,仍不死心問道:“你對他是不是……嗯……”他擠眉弄眼,沒點清道白直說。
洛玉抱臂胸前,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眼神不善。
背後驀地一緊,李顯趕緊打住:“不是就好。”
再如何荒唐怪誕,某些行徑也越界不得,那是禁忌,他本想如此勸誡,兩人同袍之誼,有何端倪一眼便知,有些話不用挑明了說,能懂就行。
自比試後,陸羨常到訓堂轉悠,他好說話易相與,且博聞強識,深受師弟們愛戴。
他專來找楊英,一進門,幾個好學的師弟就圍上去求問了。李顯看着,不屑別別嘴,這小娘們最近真是礙眼得很。
楊英起身,待陸羨得空,拱手作揖行禮:“陸師兄。”
陸羨拿出兩張帖子,柔聲細語道:“後日休沐,正巧族裏舉行雅集,廣邀八方名流賢士,你跟東林有空可來坐坐。”
雅集,即文人雅士們聚在一塊兒,作詩詠賦、議論學問的集會。
李顯聽着酸得牙幫子疼,雅集,說得真他娘好聽,不過是陸氏借此網羅門生的手段而已,楊英已歸屬翁嚴崇門下,這張請帖是看翁嚴崇的面兒給的。
楊英驚喜,忙接了帖子,不疊應道:“一定一定,到時一定來,多謝師兄。”
李顯直扶額,翁嚴崇與陸氏陸毅之有舊怨,此事雖與陸氏一族其他人沒關系,但總歸有隔閡,且即便不是陸氏邀請,換成甚張羅李氏,也得問問自家老師的意見吶,這傻小子,還不知道翁嚴崇去不去呢,就應下了,果真老實。
“東林的帖子勞煩你轉交給他,我還有事,那後日府中再會。”陸羨道。
“師兄慢走。”
李顯搖搖頭,真的傻。
快上課,韓東林抱着一堆書卷回來,楊英把請帖轉交給他,并跟他說了下雅集的事,他肯定要去,畢竟劉瑞堂跟陸氏沾親帶故的。
李顯瞥了眼洛玉,看他埋頭讀書無甚反應,便放心收回目光。
而韓東林,許還怨着之前的事,故意繞開洛玉回座位,默然收拾好書桌,連頭都沒有偏一下。
兩人之間生了罅隙。
下午放堂,洛玉先到尚古堂一趟,再折身走路回府,途徑焱井大院,忽逢威風凜凜的少卿徐紹。
“徐大人。”洛玉喊道。
“洛小少爺,有緣。”徐紹回道。
“徐大人來此查案?”
“恰巧路過。”
洛玉哂笑:“既然如此,能否有幸請大人到寒舍喝杯粗茶?”
徐紹怔愣,回道:“那多謝了。”
洛玉便邀他進府,燒水烹茶,禮待有加。徐紹受寵若驚,心道這嬌少爺賣的什麽關子。
“外頭說話不方便,故冒昧請大人進府。”洛玉解釋,“大理寺隔丞相府甚遠,若非查案,大人何苦勞費跑這裏來。”
徐紹默然,用白瓷杯蓋掃開漂浮的茶葉,輕啜一口龍井。
“且昨晚,北鎮撫司衛總旗也來過。”
聽到衛銘,徐紹眼神一閃,上下嘴唇翕動,譏道:“他倒是跑得快。”
“能驚動大理寺和錦衣衛一齊出動的,必是大案。”洛玉道,擡起茶杯,放到鼻翼下聞了聞,複擱下。
“尋常盜竊案而已,只不過衛銘那厮想争功勞罷了。”
洛玉只笑。
“既是盜竊案,大人可到京中的當鋪查探,不定能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徐紹也笑:“若能在當鋪找到線索,本座便沒有機會到回府喝茶了。”
“除了當鋪,還有黑市、賭坊等,大人能追查到此,想必髒物早已流動市面,風過留聲雁過留痕,要查到源頭定不難。”洛玉思量道。
聞言,徐紹玩味看向他:“小少爺心思缜密。”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
“以後若是有意大理寺,本座可向上面舉薦。”
洛玉沒正面回答,放眼瞧了眼廳外的長勢甚好的冬青,細指悠悠摩挲着茶杯沿,轉移話題:“聽聞前兩日春風樓出了事,鬧得挺大的。”
“那是衛銘的案子。”徐紹道,“死者非春風樓所屬,屍體在義莊放到現在,至今無人認領,還是懸案。”
他簡略說了些情況,具體的沒詳述。
洛玉頓了頓,手指突地抽動一下,想說甚,下人傳報:丞相過來了。
洛承南與大理寺卿馮恭允交情深密,而徐紹乃馮恭允的得意下屬兼門徒,愛屋及烏,聽說他來了,洛承南專門從書房出來看看。
親爹到場,洛玉少語寡言,旁聽他們聊天。
徐紹直率爽朗,知道避開朝堂政治,專挑趣事兒說,八面玲珑,很讨洛承南喜歡。
酉時晚膳,洛承南特意留他喝了兩杯,最後讓洛玉将人送上馬車。
徐紹上車前,莫名說道:“官場波雲詭谲,大理寺不失為一個好去處,小少爺若有意,本座随時恭候。”
洛玉心裏跟明鏡似的,沒應下,只道:“夜裏頗冷,大人回府早些歇息罷。”